长空万里，浅白的月亮在轻薄的云层里朦朦胧胧，老树下白色的羊毛毡房连成一片。
医兵拿着药草挨着帐子熏烧，把防疫营熏得烟雾缭绕，三丈内神鬼不分。
萧长凛是傍晚的时候来防疫营的，他刚刚视察完全营，没道理偏偏跳过这个地方。
如果大将军畏畏缩缩，有什么资格命令士兵勇敢？
防疫营里热火朝天，韩元拨了兵进来协助。
有的分药、有的称重、有的研磨、有的烧火。
潘园是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消极态度让老大夫们按照阿海背述的药物疗效配药的，当时他的心情很复杂，当然，希望是有的，更多的却是担忧，他孤注一掷的支持全是因为无可奈何。
但凡有别的办法，他都不会信赖一个没什么治疗经验的小少年。
可是，事情的发展走上了意想不到的好路。
那锅试验用的药竟然发挥了功效。
他们每个帐子选了两人作对照，原本昏迷的，喝了之后有了短暂的清醒；原本刚刚感染的，喝了之后竟然疼痛有所缓解。
这突如其至的意外之喜简直让他想要欢呼。
可他又怕这来之不易的突破是虚假的胜利，就像当初杨同林，愈合只是回光返照。
于是他连忙给每个人分了药，到了晚上，奇迹般的竟一下午没死人。
杜仲不在，无人做决定，潘园官职很小，是否用药这种大事他能拿主意，却不能做决定，他把这里所有的情况上报给韩元，让他决定是否用这种无名药。
这是关乎军营生死存亡的大事，韩元当然不可能自作主张，于是他连忙跑去大将军营帐，却不想没见着萧长凛。
营帐里熏着药，他根本没看到大将军其实在防疫营里。
杜仲这厢危在旦夕，他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长。
田溪大夫刚刚给他喂了药，坐在床边观察杜御医的情况。
田溪是四位老大夫之一，专门留下来观察重病患者，隔一会儿就在本子上做记录，记录杜仲的脉搏变化、体温变化、甚至眼球变化。
毕竟，刚刚给他喂的，是猛药。
剂量之大，令人胆颤。
这是梅雪海的主意。
在军医帐子里商讨的时候，老大夫们本来是拒绝她的要求的。
病人自己病逝和医生用药不当致使病人死亡，虽然都是死，这其中区别很大。
更何况杜仲是御医，是太医院排得上名号的人，是他们这些号称‘名医’的人都敬仰的人。
出了事，谁来担责任？
可是杜仲躺在病床上，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一届响当当的御医死于瘟疫，多少有些遗憾。
“做大夫的，比任何人都希望病患痊愈。”梅雪海声音泠泠，清泉击石，洗净帐里浑浊的空气，让人无端陷入沉思，“烦请您带入自己想想，是甘心病死，还是想背水一战，博一条生路？”
杜仲是医生，定然知道有些治病的方法凶狠，但有效。如果为了救他，用虎狼之药，即便杜御医的身体遭不住，死了，应当也是能理解的吧？
可是一旦背上骂名，一身清白被毁，这值不值呢？
杜御医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有必要赌吗？
梅雪海似乎明白他们的顾虑，把责任扛到自己肩上：“关于杜大夫用药的问题，我写下请医书，出了事，我自会向大将军请罪，各位请安心救治吧。”
有了阿海的揽责，老大夫们像是吃了定心丸，犹豫着，却同意了。
没办法不同意，不同意的话，杜御医死了，他们背上见死不救的骂名。
同意了，杜御医死了，这都是军医阿海强迫的，与他们无关。
相反，如果杜御医吃了他们的配药，活了，那他们就是能救御医于危难的绝世良医，根据此疫著书立作，名望与身价将会上涨到曾经无法想象的高度。
于是他们一合计，按照梅雪海的要求，配了方重药，药效之猛，能让正常人喝下去能立即死亡。
梅雪海松了口气，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觉得在瘟疫里死一个医生是什么值得畏惧的大事。
可是她却要乘胜追击，如果药方真的奏效了，她的名声就稳了，以后萧长凛对他自然多一分信任，有了这个功名作背书，她靠近他会变得不让人怀疑。
如果这个药方不奏效，她也算是尽了心力，即便背上骂名，拼一把也是为了救治良师益友杜仲。
这种仗义行为，对行伍之人而言最为珍贵，如此行事，就算领了罚，反而会收买人心，让人放下戒备。
更何况，万一杜仲不幸病逝，军营缺少军医，潘园暂时会顶上去，而潘园没什么主意，她也能趁机立下美名，同样的，会有更多接近萧长凛的机会。
当然，她本意还是希望杜仲能治好。
毕竟，对一个活人的救命之恩，作用远高于死人。
田溪用手探探杜仲的额头，温度似乎降低了？
杜仲本来做着梦，梦见自己行走在黑暗里，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荒野，荒野上有不见悲喜的行人踽踽独行，他前面有个人，不远不近的走着，他喊他停步，想找个同行的，让旅途不那么无趣，可那人仿佛逗弄他，他快人家也快，他慢人家也慢。
走啊走，走到了一条河边，河上有小舟渡人，那人上了小舟，挥手让杜仲跟上来，杜仲见那人面目模糊，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就看到河上飘起浓雾，那人摆摆手，不等他，自己走了。
他正要上前喊他等等，却一脚踩空，从河岸坠落，没掉入水中，反而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雾，他一直往下落，身体轻飘飘的，像没重量似的，往下，往下，往下……
“烧退了，烧退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欢呼……
“阿海，管用了！”
那个声音跑远了……他继续往下坠……
有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额头，“太好了，终于退烧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是谁呢？
是她！
杜仲突然落地，他感到他降落在厚实的大地上，那么安稳，有药草浓香扑鼻，那么熟悉……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个面露疑惑的陌生老人家，看他醒了，猛然裂开嘴笑……
变脸之快，怪吓人的。
他环视一周，梅雪海背对着他站在桌边，暮光穿过帐门洒在她身上，她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里，她猛然跑出帐子，跑进晚霞，手里拿着一张纸，融化成一片温暖的橙，留下一串笑语：“这方子可以推广啦。”
老人家对着杜仲左看看右看看，怕惊扰到刚醒的人，轻轻问：“杜御医，您醒啦？”
杜仲想说话，吃力地张开嘴，可是话语滑过喉咙，停在舌尖，他发不出声。
他喉咙刺痛，舌头肥厚的堵住了声音，他浑身干涩得像是裂开了。
老人家连忙捧了一碗水，一勺一勺喂他，直到他恢复了一丝力气，眼神里多了一抹清明，田溪才轻声自我介绍，末尾叹道：“杜御医不愧是御医，就连身边的药童，都如此有本事，老夫真是自愧不如啊。”
营帐熏了浓香的辟邪药草，病帐的帘子全掀开通风，萧长凛仅仅从帐子前走过，便引来无数人的注目。
他的到来无疑振奋了各位病患的精神，他们挣扎着起来诉说今天吃过药感觉好多了，感谢大将军不离不弃……
萧长凛与他们对话，鼓励他们不要放弃。
医兵们过来发药，看到病患们围成一团，群情激昂地在说什么，怕他们又聚众闹事，转身就去叫韩元，韩元没在，刚从杜仲病帐里出来的梅雪海倒是路过，被抓来调解矛盾。
梅雪海被簇拥着靠近病帐，看到人群里被包围着的是萧长凛，他虽然包的严实，可他的身姿气度实在与众不同，她远远地，隔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他，并吓了一跳。
疫情还没完全消除，他来做什么？
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想法——他牵挂自己的兵，忍不住要来探视。
梅雪海暗自一笑，来得可真是时候！
她吩咐医兵照例发药，病情有了缓解，病患的配合度自然上升，听兵医喊他们吃药，就乖乖地做好，活像听话的小孩子。
这么听话，当然不可能只是看在药的面子上，最重要的是，大将军在这呢，谁敢造次！
韩元砍杀违纪者，可是韩元过来守卫防疫营是萧长凛命令的。
他不了解韩元的作风吗，当然了解，所以没有他的同意，韩元必不可能那样行事！
当然，身处下层的士兵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门道，他们信奉最原始的，兽一样的直觉，他们畏惧韩元，所以更畏惧韩元也畏惧的大将军。
可是大将军如此亲民，亲自来防疫营看望他们，让他们感动不已，直呼将军仁义。
在仁义又高贵的大将军面前，人人都想好好表现，期待自己的乖巧懂事能得他的青眼，梦想着一飞冲天。
萧长凛负手而立，扭头看到梅雪海，此时账外天色渐暗，营地里点燃了照明的火把，她身后的深蓝里迸射出昏黄的光，她背光而来，身上披了一层暖，柔和的让人心头一颤。
无端的，想要亲近。
她杏眼含笑，看上去心情不错，径直走过来，放肆地拉起他的袖子，似乎没认出他，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士兵，嗔怪道：“快别聚着了，你赶紧跟我过来吃点药。”
长空万里，浅白的月亮在轻薄的云层里朦朦胧胧，老树下白色的羊毛毡房连成一片。
医兵拿着药草挨着帐子熏烧，把防疫营熏得烟雾缭绕，三丈内神鬼不分。
萧长凛是傍晚的时候来防疫营的，他刚刚视察完全营，没道理偏偏跳过这个地方。
如果大将军畏畏缩缩，有什么资格命令士兵勇敢？
防疫营里热火朝天，韩元拨了兵进来协助。
有的分药、有的称重、有的研磨、有的烧火。
潘园是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消极态度让老大夫们按照阿海背述的药物疗效配药的，当时他的心情很复杂，当然，希望是有的，更多的却是担忧，他孤注一掷的支持全是因为无可奈何。
但凡有别的办法，他都不会信赖一个没什么治疗经验的小少年。
可是，事情的发展走上了意想不到的好路。
那锅试验用的药竟然发挥了功效。
他们每个帐子选了两人作对照，原本昏迷的，喝了之后有了短暂的清醒；原本刚刚感染的，喝了之后竟然疼痛有所缓解。
这突如其至的意外之喜简直让他想要欢呼。
可他又怕这来之不易的突破是虚假的胜利，就像当初杨同林，愈合只是回光返照。
于是他连忙给每个人分了药，到了晚上，奇迹般的竟一下午没死人。
杜仲不在，无人做决定，潘园官职很小，是否用药这种大事他能拿主意，却不能做决定，他把这里所有的情况上报给韩元，让他决定是否用这种无名药。
这是关乎军营生死存亡的大事，韩元当然不可能自作主张，于是他连忙跑去大将军营帐，却不想没见着萧长凛。
营帐里熏着药，他根本没看到大将军其实在防疫营里。
杜仲这厢危在旦夕，他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长。
田溪大夫刚刚给他喂了药，坐在床边观察杜御医的情况。
田溪是四位老大夫之一，专门留下来观察重病患者，隔一会儿就在本子上做记录，记录杜仲的脉搏变化、体温变化、甚至眼球变化。
毕竟，刚刚给他喂的，是猛药。
剂量之大，令人胆颤。
这是梅雪海的主意。
在军医帐子里商讨的时候，老大夫们本来是拒绝她的要求的。
病人自己病逝和医生用药不当致使病人死亡，虽然都是死，这其中区别很大。
更何况杜仲是御医，是太医院排得上名号的人，是他们这些号称‘名医’的人都敬仰的人。
出了事，谁来担责任？
可是杜仲躺在病床上，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一届响当当的御医死于瘟疫，多少有些遗憾。
“做大夫的，比任何人都希望病患痊愈。”梅雪海声音泠泠，清泉击石，洗净帐里浑浊的空气，让人无端陷入沉思，“烦请您带入自己想想，是甘心病死，还是想背水一战，博一条生路？”
杜仲是医生，定然知道有些治病的方法凶狠，但有效。如果为了救他，用虎狼之药，即便杜御医的身体遭不住，死了，应当也是能理解的吧？
可是一旦背上骂名，一身清白被毁，这值不值呢？
杜御医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有必要赌吗？
梅雪海似乎明白他们的顾虑，把责任扛到自己肩上：“关于杜大夫用药的问题，我写下请医书，出了事，我自会向大将军请罪，各位请安心救治吧。”
有了阿海的揽责，老大夫们像是吃了定心丸，犹豫着，却同意了。
没办法不同意，不同意的话，杜御医死了，他们背上见死不救的骂名。
同意了，杜御医死了，这都是军医阿海强迫的，与他们无关。
相反，如果杜御医吃了他们的配药，活了，那他们就是能救御医于危难的绝世良医，根据此疫著书立作，名望与身价将会上涨到曾经无法想象的高度。
于是他们一合计，按照梅雪海的要求，配了方重药，药效之猛，能让正常人喝下去能立即死亡。
梅雪海松了口气，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觉得在瘟疫里死一个医生是什么值得畏惧的大事。
可是她却要乘胜追击，如果药方真的奏效了，她的名声就稳了，以后萧长凛对他自然多一分信任，有了这个功名作背书，她靠近他会变得不让人怀疑。
如果这个药方不奏效，她也算是尽了心力，即便背上骂名，拼一把也是为了救治良师益友杜仲。
这种仗义行为，对行伍之人而言最为珍贵，如此行事，就算领了罚，反而会收买人心，让人放下戒备。
更何况，万一杜仲不幸病逝，军营缺少军医，潘园暂时会顶上去，而潘园没什么主意，她也能趁机立下美名，同样的，会有更多接近萧长凛的机会。
当然，她本意还是希望杜仲能治好。
毕竟，对一个活人的救命之恩，作用远高于死人。
田溪用手探探杜仲的额头，温度似乎降低了？
杜仲本来做着梦，梦见自己行走在黑暗里，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荒野，荒野上有不见悲喜的行人踽踽独行，他前面有个人，不远不近的走着，他喊他停步，想找个同行的，让旅途不那么无趣，可那人仿佛逗弄他，他快人家也快，他慢人家也慢。
走啊走，走到了一条河边，河上有小舟渡人，那人上了小舟，挥手让杜仲跟上来，杜仲见那人面目模糊，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就看到河上飘起浓雾，那人摆摆手，不等他，自己走了。
他正要上前喊他等等，却一脚踩空，从河岸坠落，没掉入水中，反而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浓雾，他一直往下落，身体轻飘飘的，像没重量似的，往下，往下，往下……
“烧退了，烧退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欢呼……
“阿海，管用了！”
那个声音跑远了……他继续往下坠……
有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额头，“太好了，终于退烧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是谁呢？
是她！
杜仲突然落地，他感到他降落在厚实的大地上，那么安稳，有药草浓香扑鼻，那么熟悉……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个面露疑惑的陌生老人家，看他醒了，猛然裂开嘴笑……
变脸之快，怪吓人的。
他环视一周，梅雪海背对着他站在桌边，暮光穿过帐门洒在她身上，她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里，她猛然跑出帐子，跑进晚霞，手里拿着一张纸，融化成一片温暖的橙，留下一串笑语：“这方子可以推广啦。”
老人家对着杜仲左看看右看看，怕惊扰到刚醒的人，轻轻问：“杜御医，您醒啦？”
杜仲想说话，吃力地张开嘴，可是话语滑过喉咙，停在舌尖，他发不出声。
他喉咙刺痛，舌头肥厚的堵住了声音，他浑身干涩得像是裂开了。
老人家连忙捧了一碗水，一勺一勺喂他，直到他恢复了一丝力气，眼神里多了一抹清明，田溪才轻声自我介绍，末尾叹道：“杜御医不愧是御医，就连身边的药童，都如此有本事，老夫真是自愧不如啊。”
营帐熏了浓香的辟邪药草，病帐的帘子全掀开通风，萧长凛仅仅从帐子前走过，便引来无数人的注目。
他的到来无疑振奋了各位病患的精神，他们挣扎着起来诉说今天吃过药感觉好多了，感谢大将军不离不弃……
萧长凛与他们对话，鼓励他们不要放弃。
医兵们过来发药，看到病患们围成一团，群情激昂地在说什么，怕他们又聚众闹事，转身就去叫韩元，韩元没在，刚从杜仲病帐里出来的梅雪海倒是路过，被抓来调解矛盾。
梅雪海被簇拥着靠近病帐，看到人群里被包围着的是萧长凛，他虽然包的严实，可他的身姿气度实在与众不同，她远远地，隔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他，并吓了一跳。
疫情还没完全消除，他来做什么？
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想法——他牵挂自己的兵，忍不住要来探视。
梅雪海暗自一笑，来得可真是时候！
她吩咐医兵照例发药，病情有了缓解，病患的配合度自然上升，听兵医喊他们吃药，就乖乖地做好，活像听话的小孩子。
这么听话，当然不可能只是看在药的面子上，最重要的是，大将军在这呢，谁敢造次！
韩元砍杀违纪者，可是韩元过来守卫防疫营是萧长凛命令的。
他不了解韩元的作风吗，当然了解，所以没有他的同意，韩元必不可能那样行事！
当然，身处下层的士兵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门道，他们信奉最原始的，兽一样的直觉，他们畏惧韩元，所以更畏惧韩元也畏惧的大将军。
可是大将军如此亲民，亲自来防疫营看望他们，让他们感动不已，直呼将军仁义。
在仁义又高贵的大将军面前，人人都想好好表现，期待自己的乖巧懂事能得他的青眼，梦想着一飞冲天。
萧长凛负手而立，扭头看到梅雪海，此时账外天色渐暗，营地里点燃了照明的火把，她身后的深蓝里迸射出昏黄的光，她背光而来，身上披了一层暖，柔和的让人心头一颤。
无端的，想要亲近。
她杏眼含笑，看上去心情不错，径直走过来，放肆地拉起他的袖子，似乎没认出他，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士兵，嗔怪道：“快别聚着了，你赶紧跟我过来吃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