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登上官舰,在甲板上寻到了孤身一人的秋官大人。她把那身白衣道袍脱下来折叠好,双手托着递给他:“大人您的衣服。实在对不起卑职给弄得有点脏了。”
秋官大人指着一处,道:“放到那里。”
“哦,好。”江浸月小心翼翼按他要求放过去。犹豫片刻,她问:“大人您的官很大吧。”
闻言,秋官大人转过身,冷冷看着她,讥讽地吊了一下嘴角:“你想打听什么?”
江浸月被他这冷如寒霜的模样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卑……卑职没有……想打听……什么。只是今日见了……这么多……能人异士……所以有些……好奇……大人是几品官。”
秋官大人佛尘一甩,背对着她,阴沉沉道:“几品?你记住了——自己的事如果不能自己绝对做主,那这人就依然渺小,贱如蝼蚁。”
“哦……哦……卑职受教了……不打扰大……大人了……卑职告……告退。”江浸月其实没听明白秋官大人话里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就觉察到秋官大人对她很不友好。
“原来,自己是这样招秋官大人的讨厌。”回到客舱后江浸月很失落地倒在小床上,望着舱顶失神发呆。
靖监院的官舰规制就是高,竟然船舱内带了十几个独立的小房间。江浸月有幸分得一间。
一炷香后,船动了。
江浸月像条死鱼直直躺着船上。忽然,有人敲门,酉章问:“姑娘饿没?船上有好吃的。”
江浸月恹恹道:“大人,卑职有些晕船了,想躺一会儿。待会儿上岸了回家再吃。”
酉章隔着门关心:“晕得厉害么?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瞧瞧,这船上有靖监院的大夫。”
江浸月拒绝:“不严重。躺会儿就好了。老毛病了。谢谢大人关心。”
酉章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江浸月推开小船随便望了出去,看见靖监院另一艘官舰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根本不是去由天县的方向。
就算好奇也随便吧,反正她也没资格过问没资格打听。
确实是累了,身体累,心里也累。不知不觉,江浸月在稳稳开动的官舰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江浸月醒后,立即盘腿坐起调节真气。直到体内真气沛然浸满几个穴位后她才推开房门,绕着船走了一圈才在船舷处寻见要寻的人。
秋官大人此时已换了一身黑色金线滚边绸衫,腰间还束了条同色腰带,修得身材挺拔匀称,别有一种风仪。江浸月见了心赞:秋官大人原来不仅皮相俊美,连骨相也如此出色。
此时有四五个靖监院的人正躬身向秋官大人禀告院里的事,他听得很认真却只偶尔才开口说句话。方熹度则一脸神情严肃地恭立在旁,时常出声说上几句,看上去蛮老成达练的。
海风猎猎把这几人的发丝衣衫吹得飘飘,秋官大人却始终腰杆笔直站姿端正,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一丝不苟的感觉。
见他们俩都很
忙,江浸月也就放弃了要上前跟他们道辞的打算,正转身离开,见斜前方酉章正朝她招招手。
江浸月走过去,听见他关心:“好些没??()??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谢谢酉大人惦记,卑职已经不晕了。()?()”
江浸月笑笑。
“你方才是想跟主子告别吗?()?()”
酉章一脸看破真相的表情。
“嗯。不过大人们都挺忙的,卑职不敢上前打扰。()?()”
江浸月诚实道。
说着酉章也抬眼瞥了过去,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道:“他们惯来无时无刻都在处理着公务。来,我跟你说个秘密——主子与世子他俩相生,跟我相克。”
“啊?”江浸月愣了愣,“酉大人这是何意?卑职见三位大人关系融洽,又互有默契。这种关系在寻常人里也很难得。”
“唉——”酉章长叹一口气,“那天在野瀑布岩洞里你和世子的话我听见了,我双手认可你的话——有困难才上没困难就躺,因为这也正是我本人的处世之道也。可这两位爷你也看见了——特别上进、特别尽心、特别竭力。我若想偷个懒,被主子逮住准被骂个半死,在他们俩身边我也迫不得已跟着上进了许多。”
听到这里,江浸月忽然记起一件事,忙问:“大人那日叫卑职跟着您一起去勘探白骨坑,不会也是想趁机……偷……懒吧?”
“是了!”酉章对她挑挑眉,“没想到你倏地就联想到了。你脑瓜子忒活泛了,我就是想找你帮忙哈哈哈。目下得知了真相你不会生我气吧。”
江浸月摇摇头:“不会的。在卑职眼里酉大人是一个靠谱的人。”
听她非但不生气还夸了他一句,酉章心里也开心,转眼又瞥了瞥仍醉心事业的两位,道:“不是我背后嚼舌根,如果人全门的心思都扑在事业上,身边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活得其实挺累挺无趣的。江姑娘你说是这个理不?”
江浸月点头:“在理。”
酉章开始发散思维:“我一直觉得主子那样的脾性最适合找个性格活泼外向的女孩,而世子则需要一个高冷的、话少的又有威严的女孩管着他。刚柔相济、有内有外,他们才可以彼此不失自我的前提下,兼容得到爱。我分析的对么?”
江浸月其实没怎么弄明白,却不想佛了酉大人的面子,便点头:“对……对的。”
酉章得意,片刻惆怅道:“可惜我把外人的事琢磨清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一直朦胧想不明白。姑娘你说我这样的应该配哪种风情的女孩呢?”
江浸月登地心底一种“大事不妙,快跑”油然而生,她讪讪笑道:“卑职以为——您更适合独自灿烂。”
闻言,酉章右手握拳击在左掌心,恍然道:“英雄所见略同!你我不愧是同道中人。”
江浸月:“同道中人???”
酉章:“对啊。你说‘有困难才上没困难就躺’,我道‘屁的走出舒服圈,我就要寻找舒服圈,待在舒服圈’。你我的人生格言,你说是不是高度一致。”
江浸月:“……”
也不知该如何答这话,江浸月这时转了下头,却不经意转过头看见方熹度正冷冰冰盯着他们这里,飕飕凉意直冲脑门,慌忙地又把头转回去——不敢看方熹度,也不敢被方熹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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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章在一旁瞧得仔细,一口无所谓的语气宽慰她:“你也别老鼠见猫似的怕他。世子就是个嘴特别硬、自尊心极强、还不喜欢服软的小子,其实我也特讨厌他这臭脾气。不过嘛,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由敬生妒,完全不是真嘴上说的那样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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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敬生妒?卑职不懂,请大人赐教。”江浸月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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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章乜斜方熹度一眼,缓缓道:“熹度他可谓是成也世子败也世子。虚张声势、装腔作势不过是他的保护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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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以蔽之地给出结论后,酉章才不疾不徐地对把方熹度的陈年旧事翻了出来讲。
方熹度出生名门贵族,其父是缙朝皇帝唯一亲封的异姓王方禀王爷。他是家中的二儿子,上面还有一个同母嫡出的兄长方熹序。
然而,这位熹序大哥是一位真正入了道门的修行者,五岁起就住宫观不住家了,因此家里的爵位不是长子而是次子方熹度继承,爵号少文世子。
盛平三十一年也就是少文世子十二岁那年,靖监院对外招人。方熹度也报了名,志向是要进靖监院暗查司。
靖监院统共两大司:督查司和暗查司。其中暗查司主秘案调查、情报收集,这里收揽了全天下最多的能人异士,同时对相关司员的武功要求也是最高。
当时方熹度面临的,与江浸月成为由天县衙差的选拔模式一样,靖监院暗查司也设置了文武两大擂台赛。
可惜,方熹度文擂台进了前三甲,武擂台却败北了,于是按选拔规则最后他被淘汰了。
然而,彼时已经是靖监院院长的秋官大人看中了方熹度表现出来的珍贵品质——耿直不屈、风骨硬挺、嫉恶如仇和忠诚稳重。
当然,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有“安平王世子”这个显赫的身份。
于是秋官大人把失败的方熹度捞了回来,只是他被调剂到了督查司。
秋官大人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督查百官时方熹度的脾性和身份会成为他的两道天然保护屏障。
第一道屏障是:他不会轻易被调查对象收买贿/赂,做不出自毁宦途的蠢事;
第二道屏障是:官级比他高的官员不敢拿官威压他,更不敢拿他家人安危来威胁、甚至陷害他。
如此两道屏障,可叫他一往无前地把正确的事做好。
当然,凭心而论——同是贵族子弟,方熹度的确算他们之中最上进的尖子生。
自方熹度进了靖监院的确是靠真本事真功劳一步一步升上去的,年十五就官至督查司副司丞之要职,名声大噪,乃缙朝建/国以来首见。
他成了缙朝最年轻的公卿,更是缙朝最有前途的贵胄。
然而不论是出于敌手的故意栽赃,还是旁人的眼红嫉妒,这些人打不过就诽谤,用最恶毒的
流言蜚语来毁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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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谤辞的内容大意是说:方熹度其实能力平庸却因为有个了不起的爹,落选了也能走通院长的后门进入权势最大的靖监院。而在这里他升官发财的路早就被他老子铺好了,所以他才可以天天有功立,月月有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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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他事情做好了别人会说“若我有他那样的后台,闭着眼也做的成”,若差使办砸了这些人又会说“看吧我就说他这样的二世祖不过是绣花的枕头——草包。能有什么真本事”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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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这个官做的里外不是人——做对了会被骂,做错了则会被骂的更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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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熹度的一言一行被恶意盯得密不透风,他的官职升得越高诽谤之风就吹得越劲,内容更加无中生有、变本加厉——没有发生的事他们可以造谣成自己亲眼所见,发生过的事他们则把自己编造成那个受害者。
新旧谣言层出不穷。擂台落败的陈事更是揪着不放,这些人每次都要拿这破事出来炒炒陈饭。
“——世子心里的担子真的很重。”
吐出一口气后,酉章目光灼灼道:“所以,世子惯来最害怕失败了。可那日姑娘你却当着主子的面把他打得太……太丢人现眼了,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这几天他耍臭脾气实际是气自己技不如人,绝不是故意针对你的。所以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哈。当然能看见他这幅鸟样,我心里是真高兴呀。”
江浸月听完方熹度的故事心绪已大不同,认真道:“世子人挺不错的,卑职从未恼怒过他。今日多谢酉大人愿意把这些讲给卑职听,不过卑职多说一句——酉大人和方大人这种相爱相杀的友谊,最好还是只相爱,别相杀的好。人生得一知己很难的。”
酉章啐道:“屁才跟他相爱。”
江浸月莞尔一笑:“敢问酉大人今年几岁了?”
酉章不懂她为何忽然问这个,还是诚实说道:“十七。怎么了?”
江浸月又问:“没怎么。那方大人呢?”
酉章不屑道:“比我小一岁。十六。”
江浸月淡定“哦”了一声,心里却吐槽:“果然都是小朋友脾气。”随后江浸月终于还是问了那个她最不解的问题:“世子这样的亲贵子弟,定然从小就接受最严最雅的师门教导,为何他特别爱把‘我日了’这样极其不符身份的脏话挂嘴边呢?”
这次酉章听了竟然没鄙视,口气反而变得很严肃,道:“他不把自己装的匪气些,很难立威的。说话做事爱文绉绉的人,只适合风花雪月,只适合去翰林院研墨写诗。靖监院,暗流涌动,实际上真挺血雨腥风的。”
江浸月闻言凝神沉思着。随后两人七七八八、天南海北地说了一大通闲话。
眼看船还有十丈距离就要靠岸了,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以及再熟悉不过的称呼从近在咫尺的岸边传来。
“月师傅——月师傅——看这里——我和哥还有杏子来接你了——”
江浸月放眼望去,埠头①上并肩站着两个相貌形似的大小公子。
个矮的那位小公子正双手卷成喇叭嘶声裂肺喊着她“月师傅”,个高的那位大公子则矜持地朝她挥手招呼。在他俩脚步中间还有一只大黄狗也冲着她这个方向活蹦乱跳,嗷嗷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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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状,江浸月眼睛瞬时放亮,转过脸对酉章道:“卑职的好友来接卑职了。青山不改有缘再会,卑职先走一步了。大人再见。”说完她就迫不及待朝埠头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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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动作很轻盈,一点动静都没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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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章一脸羡慕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肩膀被重重一拍:“傻看什么呐?呆呆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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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目送江姑娘啊!前面那么大一个人影你都没瞧见,我看又傻又呆的是你才对。”酉章忿忿顶着方熹度,却是头也不回一下。
方熹度“哦”了声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江浸月此时已登岸正和两人一狗欢乐地打闹着,嘴里吃味道:“忒没礼貌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辞而别。没礼貌,哼。”
酉章烦他这样说江浸月,转过脸指责道:“人家走到这里原本就是打算来道别的,谁让某事业怪一心只有事业看不见人家呢。还有,我记得你现在都还耍着臭脾气不跟人说话吧。怎么,目下倒先怪起别人来了。真他妈小人!”
“我日了……”方熹度破口大骂,“酉章你个混蛋东西,尽他妈给爷乱扣各种帽子,我怎么就小人了。”
酉章立即也回骂起来:“靠,有没有点素质啊尊贵的世子爷。您能憋到今天才破口成脏的确值得表扬,不过我也看穿了你之前故作清高,就是想在人家面前扮演一副高不可攀!我呸。”
“操!”
两人说着就各自摸佩剑,准备干一架了,忽地齐齐看见身后站着秋官大人,立时都歇了火。
酉章上前,沉声道:“主子按您吩咐我已把一袋金瓜子转交给了江姑娘,她让我向您道声谢。”
秋官大人目视远方,淡声问:“还有吗?”
酉章一怔,须臾道:“我邀江姑娘近期抽个空去趟帝京,我单独送她件礼物。可是,她拒绝了,说是……说、说您嫌她话多不喜欢她,她不敢登门找我……”
秋官大人目光微微黯了一下,半晌沉着声问:“那你是怎么回的话?”
酉章如实交代:“我说‘你可以去帝京最大的有名楼叫他们掌柜的给我带个话,我知道了准定当日就出来找你’。”
“然后呢?”秋官大人冷冷追问。
“没……然后了……”酉章莫名感到心虚。
话音一落,秋官大人脸骤青,睬也不睬他一眼径直佛衣袖离开了。
方熹度幸灾乐祸凑他眼前,道:“你惹大人生气了。你-完-了!!!”
“我靠!你个鸟人才完了。爷现在就教训你。”酉章吼完就跟方熹度干上架了。
面对这份热闹,一旁靖监院好几个司员竟丝毫没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吃惊、没人劝架,各自有条不紊、平静沉着的忙着各自的差事,似乎对这俩人互掐的场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埠头: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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