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珧想一想,就觉得窒息。
    过去的三年多,光渡每天都在宫里,过着这样的生活么?
    他是怎样挺过来的?
    明明他们同岁,可光渡就能做到这么厉害。
    宋珧不嫉妒,也不羡慕。
    他很敬佩,但绝对不想复刻光渡的过去。
    宋珧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光渡突然制止了他,“有人往这边来了。”
    宋珧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侧的箱子,直接拿到膝盖上抱着。
    见他这样重视这个箱子,光渡眼中也流露出暖意。
    虽然宋珧举止看上去有时会有些孩子气,但真正遇到事,他扛得住。
    今夜宋珧进宫来看他,确实是他的幸运。
    因为宋珧背来的那个箱子里,最隐蔽的地方,用来藏了光渡最重要的东西。
    而这个秘密,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王甘、虚陇、或者任何人发现过。
    那是光渡冒险进入春华殿,从地砖里拿出来的东西——也是他好不容易,才从李元阙的搜身之下小心藏起的秘密。
    其实不止光渡,就连宋珧,此时静下来后,都在回想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今夜他们刚碰面时,光渡就拒绝了宋珧将解药藏入最安全的暗格的提议,反而交给了他一个别的东西。
    他将钱袋递给宋珧时,直接贴着他耳朵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外面的张四听到一个字。
    光渡对他说:“帮我把这个藏起来。”
    宋珧将钱袋拿在手上,掂了一下,“里面不装钱,这么硬,这是什么东西?”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即使到了现在,宋珧也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表情。
    那一刻,光渡似乎想笑,但那个笑容还没有成型,就透出苦涩的悲意。
    那悲伤很浅,甚至是寡淡的,无声无息的出现,仿若一个沉闷的单音浸在水底,消失时化成细小的气泡,不断碎裂溶解,最后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宋珧甚至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再看过去,光渡已经恢复如常,再不见一丝异常,“宋珧,把它藏在你有十分把握的地方。”
    宋珧立刻丢弃了刚刚的胡思乱想,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你的解药……”
    “哪怕解药被发现,都没关系。”光渡语气淡漠平静,却异常坚定,“我可以死,但这东西绝不可以落到任何其他人的手中,宋珧,请你帮我。”
    宋珧这一刻,有被光渡震撼到。
    他从没见过光渡这个样子。
    光渡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哪怕他面对的是一般人足以绝望的险境,他也从不曾束手待毙。
    而宋珧也从没见过,光渡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所以宋珧在一瞬间明白了,光渡可以为真的为了这个东西,生死以赴。
    其实钱袋里面装的东西,宋珧只要拉轻轻开绑线,就能清楚看到。
    这就是一层一戳即破的伪装。
    但宋珧知道,光渡为了这东西,可以连命都不要了。
    他不如光渡聪明。
    所以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不用去问为什么,也不要去问是什么。
    这是他宋珧不计生死,也要帮光渡保住的东西。
    宋珧坐在光渡身边,紧紧抱着膝盖上的箱子。
    他声音轻轻的,却给出有重量的承诺,“你放心,我知道的。”
    直到出宫前,他都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光渡的秘密。
    ……
    一夜过去,天边初现火红色的朝霞。
    往日的这个时辰,会有臣子从宫外涌入皇宫,皇帝也会准时出现在大殿聆听政务。
    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昨夜宫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逆贼”还没抓到,入宫之人皆要经历严格的筛查,且宫禁未止,仍是许进不许出。
    皇帝再次召见光渡的时候,天都亮了。
    过来传皇帝口谕的,是太监首领卓全。
    光渡再一次站在太极宫寝殿前。
    与昨日不同的是,这一次太极宫宫门紧闭,三步一人,已派了重兵把守。
    宋珧一直跟在光渡身边,光渡对他说:“我进去后,你就在外面候着,麻烦卓总管……”
    卓全反应很快,抢先道:“那奴才先将这位公子,引到外面去休息等候。”
    在分开前,宋珧问了一个就算被人听到,也挑不出错的问题:“光渡大人,什么时候能解除宫禁,咱们才能出宫啊?”
    光渡心底算了一下,“快的话,中午之前,最晚也不会超过今日傍晚。”
    听到这答案,卓全有些惊讶地看了光渡一眼,这才低头带着宋珧离开。
    光渡独自一人进入寝殿,甫一推门进去,就闻到浓重的味道。
    果不其然,香炉里燃着特制的香,这是安心养神的药香。
    一闻到这个味道,光渡就知道皇帝凌晨动过怒后,犯了头风。
    殿内静悄悄的,光渡也不自禁放缓脚步。
    远处龙榻的垂帘已放下,里面隐约一个人影,正是皇帝侧身躺卧于其上。
    光渡没有出声惊扰,但皇上没有睡,很快就发现了他,“光渡,你过来。”
    光渡来到皇帝床边,端正行礼。
    皇帝仍侧卧着,却从床榻上伸出一只手,将光渡拉到了身前。
    皇帝却有一会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放开手。
    光渡没有贸然开口,只是顺势将跪礼改为跪坐,等待着皇帝开口。
    皇帝哑声问道:“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光渡回答:“太医院正在全力救治药乜氏,臣从那边过来的一路上,看见白兆睿将军亲自带队巡视,宫中秩序井然。”
    “那你火器厂的人,可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没有?”
    皇帝缓缓问道。
    “春华殿被摧毁彻底,臣的人也只能按照如今残垣,大致还原出火药埋放的位置,但除此之外,臣确实无能为力。”
    皇帝听了之后并不觉得意外,这本来就只是尝试的一种途径。
    更何况,今夜还发生了另一件要命的事。
    “孤都不知道,药乜氏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孤该怎么和她兄长交代。”皇帝看上去很是头疼,“孤派去了医术最高妙的医正去救人,药乜氏一定要转危为安,不能有事。”
    光渡跪坐在床边,温驯地低头聆听。
    他身上的气味,在一室厚重的燃香中也是脱颖而出。
    那是冬天里贺兰晴雪的味道。
    清爽冷淡,却沁人心脾。
    即使是现在皇帝身处头疼欲裂的极度疲惫,也能在光渡身侧感到宁静和安心。
    “陛下。”光渡声音柔和地抬起手,细心体贴地为皇帝压了压翻起边角的被褥,却也是借此机会,挣脱了皇帝拉着他的手。
    刚刚略显旖旎的气氛,如被一阵清爽的雪风吹散,君臣开始谈起了公事。
    “臣一路过来,看到如今宫中戒严,是为了搜索李元阙,但如今李元阙留在宫中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了。昨夜发生了太多的混乱和意外,虚统领手下误伤药乜氏,连白将军都惊动,李元阙极有可能已经借此混乱逃了出去。”
    光渡点到即止,但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变得难看。
    本来昨夜宫中大乱,虚陇不仅不出力调查,还放纵手下惹出这种麻烦,连正经差事都给耽搁了。
    孰轻孰重,虚陇这么大岁数了,心理都没点数么?为了一点和光渡的旧怨,竟连大局都不顾了,甚至还不如个孩子!
    皇帝亲自做的调停,还没过夜,虚陇就给当耳旁风了!
    皇帝心下恼怒,头疼愈发剧烈。
    光渡跪坐于地,姿态笔直端庄。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与其被动宫禁,陛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陛下,为什么李元阙能从与金兵对阵的前线回来?而他为什么又偏偏出现在春华殿中?我们之前毫无头绪,可是近来皇后提案修缮春华殿,李元阙就跑来亲自毁掉春华殿,这只能说明,春华殿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对于李元阙来说非常重要。”
    “光渡,你所思所言与孤甚同。”皇帝从床上翻身坐起,眉眼神色俱压了下来,“原以为春华殿不过是一座废殿,倒是没想到,还能给孤这么大的惊喜。”
    皇帝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对了,今夜春华殿外面人多眼杂,那会,孤也没来得及问你。”
    皇帝起身下床,直视光渡的脸,“在春华殿的那会,李元阙,是不是欺负你了?”
    光渡没说什么。
    只是伏下身,深深行了一礼。
    “之前人多口杂,臣不能说。”光渡伏身道,“李元阙……确实对臣使了些手段,他逼问臣,都啰耶被关在哪里,臣不曾吐露分毫。”
    皇帝默了片刻,“敢碰你的人,孤都不会轻饶。”
    话虽冷,但皇帝手上的动作倒是怜惜非常,轻轻摸了摸光渡的发。
    “陛下,在都啰耶被处决前,李元阙不会轻易放弃,他会一直躲在中兴府,这个机会太难得,我们知道李元阙想要什么,就能把李元阙诱出来。”
    光渡抬起头,轻声说出足以影响城中上万人生计的话:“陛下,宫禁找不到人的,去城里严查吧,就用搜查奸细的名目。”
    “但陛下一定要严令军士,对城中百姓不得无礼苛待,以求避免引起恐慌,只是来往搜查即刻,甚至不用封城——因为,都啰耶生死未定前,李元阙不会离开。”
    光渡这个提议,非常照顾皇帝的脸面和名声。
    仁慈之君,自然要爱护臣民。
    李元阙名声极好,因军威赫赫而备受百姓爱戴,那么皇帝就更要行正言顺,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落人一点口舌。
    皇帝神色复杂,“……孤想到的,没想到的,你都替孤想好了。”
    光渡低头道:“臣双眼之所及,皆是为了效忠……臣唯一的君主。”
    “你心性细腻,做事谨慎,又思虑周全。”皇帝喟叹道,“有你在身边辅弼,是孤的福运。”
    …
    中兴府的百姓,同样在天亮后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
    城中戒严了,城门处驻守着森严的军队,进进出出都要排起长队,卫兵查过户籍,再仔细验过携带物品,才放人出入城门。
    更有一队队穿甲持剑的侍卫在城中穿梭,以“搜索细作”为名,挨家挨户进行突袭。
    只是中兴府人口众多,就是排查,也一时难以全部顾及。
    此时,在中兴府一处不起眼的地段的民宅中,李元阙推开窗户,让日光照进室内。
    贺兰山吹下来的风,带走了屋内沉闷一夜的空气。
    阳光照拂的桌面上,层层叠叠铺开着拆放的文书。
    一张张薄纸写就的简报,摞成一座座厚厚的小山,每一张纸面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没有一块空余的地方。
    满目,皆是光渡。
    ……是他的名字,他的过去。
    李元阙一晚未眠,却仍未能发现光渡与自己过去的人生有过任何交集。
    他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光渡要甘冒奇险,来炸掉春华殿?
    更无从猜测,母妃宫殿地砖的暗格里,被他带走了什么秘密。
    但只是看着这些写在纸面上的过去,李元阙就能感受到无声的震动。
    光渡从皇兄的地牢里爬出来,摆脱后宫的宠佞身份,一路入仕,进入司天监,揽火器厂事务,成为心腹近臣……不过才三年时间。
    他靠的不止是身体和容貌。
    所有鄙夷他是以美色上位的人,都低估了他。而低估他的人,都可能会输在他的手上。
    只要给光渡时间,他就能爬到很高的位置。
    李元阙闭上眼。
    昨夜种种,皆在心头划过。
    从始至终,光渡的脸上,不曾闪过一丝畏惧。
    他嚣张赴死,以命破局。
    那一刻,甚至连春华殿彻夜燃烧的大火,都盖不过他双瞳中灼热的明光。
    凶猛而优雅,欢愉却疯狂。
    李元阙双瞳深邃,双目注视着遥远的宫殿,那是光渡所在的地方。
    “光渡思虑周密,心思谨慎?呵……错得可笑。”
    他轻声笃定:“这人明明是疯得不轻。”
    他起身,将手上的纸张毁去。
    ——这是这一张错误的信报,手下完全误判了光渡的性格。
    李元阙面无表情地忍过后背撕裂的灼伤,他吐出的气息如此灼热,连心头的血也沸腾滚烫。
    只要想着那个人,就无法冷静平息。
    他会是毒蛇一般的对手,狡诈的投机者,还是一位可能的盟友?
    窗口的那边,是那座遥不可及的白色宫殿。
    而光渡被藏在层叠的宫墙之中,只在最后火光冲天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
    李元阙叹息道:“……光渡,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