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这人性子又冷又独。
    家族对飞鸟读的安排,他不在乎,也不信任。
    他只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和自己头脑做出的判断。
    如果飞鸟读适合在这扎根生存,也并不想离开。
    那琴酒就有办法让他留下来。
    这人是他在清剿端掉贩药团伙时特意没收网漏下的一条鱼。
    从初始起他就跟在飞鸟读身后,想看看他的对策。
    看着他教了本事的小孩技巧娴熟的跟踪,冷静判断局势,请求增援...
    全部尽收眼底。
    最后在动手时刻天真地手下留情。
    然后琴酒评判出答案。
    愚蠢,天真,好管闲事。
    ——飞鸟读是个和多年前一模一样,彻头彻尾没变的笨蛋。
    他不会轻视人命,即使迫不得已也不会用暴力血腥的手段来达成目的,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安排他离开是正确的。
    一只羊羔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像狼一样,撕咬血肉为养料,哺养自身好好长大。
    这些东西天生就不在它的食谱上。
    可他想看到“它”好好长大。
    小飞鸟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这就是场琴酒给自己的“考验”。
    还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才会独独在电影院约会这天撞上这件糟心的事,又独独在好心管闲事时被琴酒抓个正着。
    于是重点一路跑偏放在反省自己不该好心多管闲事上面。
    他原地沉默三秒后,小尾巴一样一步一趋跟在琴酒身后开始找借口辩解。
    小飞鸟:“我也是在为家族着想。”
    琴酒嗯一声,默不作声把地上沾血的两枚子弹收集起来。
    小飞鸟:“那个小孩家里盛产国会议员,如果出事了,他家之后彻底严打查管地下市场,会对组织之后活动不利。”
    琴酒不回答,伸手抹去现场火药痕迹。
    小飞鸟放弃挣扎,老实认错,“好吧,我下次再不多管闲事了。”
    琴酒开口淡淡夸赞:“你挺好心。”
    但这绝不是夸赞。
    梦中小时候的自己也知理亏,垂头耷眼站在那,一声不吭任琴酒刺几句。
    太阳落山后晚风渐凉,冷的他原地轻跺了两下脚活动身体。
    “披上。”
    下一刹,尚带着温热体温的黑风衣柔软鸦羽般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的罩下,遮蔽视线。
    小飞鸟挣扎着从堆叠衣料中探出脑袋,看向琴酒。
    对方收拾完现场,拖着昏迷的倒霉孩子大步走过来,驻足停在他身前。
    飞鸟读这才注意到,梦里这时候琴酒的年纪也并不大。
    撑起黑风衣的肩背清俊挺拔,眉眼年轻,气势却冷峻逼人,一张淡漠没表情的脸生人勿近的冷硬。
    像是只独行而不合群的缄默孤兽,远没有现在这般老练的收放自如的藏锋敛锐。
    斑斓月影镀落在他骨线凌厉的下颌,他低眸俯瞰自己的时候,薄凉眸中神色沉下,开口淡淡提点。
    “下次追踪别人的时候,先记得提防自己身后。”
    “我提防了。”小飞鸟认错,但不完全认错。弱弱狡辩,“但我追踪隐匿都是阵哥你教的,怎么可能发现的了你。”
    琴酒一挑眉,“你在暗示我下次该让你长记性?”
    小飞鸟撇嘴,“不,我在谢谢你没有为了让我长点记性,从背后给我一撬棍。”
    琴酒冷沉面色稍稍缓和:“不会。”
    “很难说。”小飞鸟伸脚踢踢脚下踩着的一根生锈铁棒,“你就是那种百分百信奉“疼痛是最好的老师”这种教条的人。”
    琴酒眉骨隐忍跳动两下,看起来很想抽他,又按捺下,将手中拎着的昏迷小孩交给飞鸟读。
    “带着你的“闲事”先走。”
    “那你呢?”
    琴酒绷着脸朝地上瘫着的“那坨”一点下巴,“问完线索,就去找你。”
    小飞鸟面色复杂:“嗯...你知道电影里说这种flag的人一般都——”
    琴酒冷冷道:“别废话。”
    小飞鸟在嘴上比个X,听话的扶起他的倒霉小伙伴往外走去。
    身后,琴酒看着他的背影过了拐角,脸上神情冷了下来,阴鸷摄人。拖着“麻袋”回身废弃危楼空屋。
    当飞鸟读在药贩子面前开枪时,为了他的身份安全,这人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
    这片烂尾楼盘本就是这伙药贩子交易场地,隔三岔五就能从这扒拉出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也不足为奇。
    琴酒心里估算着飞鸟读差不多走远了,面无表情的将装了消音器的枪管捅进失去意识的人嘴里。
    夜色里,砰——地一声枪响,血花飞溅。
    片刻后,他擦着枪管出来。
    一抬眼,看见墙根下等着道清薄人影,仰着头在数夜幕上烁烁银色繁星,脚尖一点一点拍地。
    斑驳灯火笼韵在那张清白侧脸,秀丽眉眼茫茫夜色里像幅艳彩斑斓的画像。正面前就对着迸了半扇血污脑浆的窗户。
    琴酒皱皱眉,面上多了抹真切怒意,“不是让你先走吗?”
    小飞鸟闻声回头,弯了弯眸,月光在那双清亮眼瞳里柔软摇晃。
    他狡辩道,“落东西了。”
    琴酒声音冷硬:“什么?”
    小飞鸟举举怀里像抱猫一样抱揣的黑风衣递过去。
    琴酒倏然哑了声。
    小飞鸟笑笑,跟在他身后,也不出声。
    月色阑珊,夜风疏疏,无人的废旧厂区荒草连漫,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之间沉默被无限拉长。
    片刻后,走在前面的琴酒先开的口,口吻有几分无奈,“看了不该看的,晚上睡不着别来找我。”
    飞鸟读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倔种嘴硬,“这算什么。”
    他扯住前面那人垂落风衣一角扯扯,“电影看不成了,回家前绕路请我去学校门口那家咖啡厅吃个抹茶冰激凌充能吧,吃了就没事了。”
    口吻听起来轻松又乐观,没有半点遗憾,好像完全不计较今天泡汤的一场电影。
    仿佛之前他完全没有满心期待的一天天在手机日历上画叉,也没有郑重其事的跑去电影院包场。
    琴酒哑声半晌,沉闷的问:“一个就够?”
    小飞鸟眼神奇怪瞅瞅他,疑惑这家伙今天怎么转了性这么好说话,随后毫不客气的蹬鼻子上脸。
    “要两个!”
    梦里时间变换快,后续一系列片段一概模糊不清,浮光掠影般一闪即逝。
    只是那天深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信誓旦旦骗了琴酒请客抹茶冰激凌,说着吃了就没事的小孩还是食了言,钻在毯子里团成抖抖索索的团子。
    房门突兀传来被轻叩响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三声。
    “是我。”
    琴酒那道冷沉嗓音在静谧深夜里格外有辨识度。
    雨刚刚停,湿润的水汽和凉意在开门的一瞬间涌入鼻腔,又拖着余韵尾调散在凉夜里。
    琴酒大概刚洗完澡,半长银发末梢半干不湿,身上雪松乌木的气息格外浓郁,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扑面而来。
    他手上端了个不符合气质的花哨马克杯,热可可的甜香漂浮在空气中冲淡了这份冷然的凛冽。
    月色游走在那双低垂下的深绿锋锐的眼睛里,阴冷薄凉眸子多了几分不真切的温柔。
    “喝了,睡吧。”他将马克杯塞进飞鸟读手里,对于失眠原因不提一字。
    飞鸟读垂眼认认真真盯了半天那杯热可可,“晚上喝甜的会胖。”
    琴酒服了,“那就倒掉。”
    飞鸟读见好就收的闭了嘴,乖乖捧起来,小动物一样怕烫的低头小口缀饮。
    他喝可可的时候,琴酒走进房间里。拉开他平时放枪的抽屉,拿走属于飞鸟读的那把伯/莱塔M92F,又解下腰间自己的配枪放进去。
    银色的格/洛克17,枪管寒光锃亮,枪尾刻着他的代号首字母G。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来。
    “?”
    飞鸟读倚着门板,歪头看他的动作不解。
    琴酒:“我的枪给你。”
    飞鸟读:“我看到了,所以为什么要换?你不是一直很嫌弃伯/莱塔的枪身设计粗犷很没品。”
    琴酒:“以后下手时别心软,我替你担着,你什么都没做,不必介怀。”
    梦里梦外的飞鸟读一齐愣住了。
    琴酒摸摸飞鸟读的发顶,生有粗粝枪茧的掌心薄而凉,指腹间渗杂的烟草味道苦涩。
    他没再说什么话转身走了,清挺孤拔身影在走廊黯淡灯下拉的老长。
    小飞鸟垂下了眼,去看马克杯里的热可可,水珠滑落,泛起圈圈涟漪。
    离去脚步声倏然顿住,“怎么?”
    “没事。”小飞鸟声音闷闷,带着鼻音,“阵哥你泡的可可太甜了。”
    琴酒泡的可可,可可粉加的太浓了,甜到发苦。
    苦涩味道在梦里都记得清晰,经久不散。
    -
    飞鸟读醒来时,梦里记起的那些沉落在记忆中的陈年旧事,已经远去的只剩个水中捞月般的破碎影子。
    未兑现的电影票,交换过的配枪,雨夜的热可可......
    他琢磨一遍,明白了当年琴酒换枪时对他说的话,其实还应该有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你的枪给我,我替你杀人。”
    六年前,有一个小孩偷偷跑遍纽约去包场最好的电影院。别扭又满怀期待,像期待夏日初晨一样期待着他们要一起去往的轻松明朗的未来。
    六年前,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做出决定,他换过枪,默不作声地一并接起那把枪上应该背负的残酷而沉静的“使命”。
    他们中的一个太过于聪明与成熟,冷酷又理智的大脑,什么都装。
    已经无暇再顾及接起一个少年隐隐约约浮于水面,泛起涟漪的心思。
    谁都没错,只是一个已经先一步迈入斑驳繁复的红尘世故里,一个还活在童话般天真柔软的永无乡上。
    然后飞鸟读大概能猜到,为什么明明他和琴酒之间有过这么多独一无二的牵绊。
    可在他失忆之前,两个人之间还是生分了。
    就如梦里现在的自己,能够轻而易举看破当时琴酒布置的考验。
    小时候的他总会长大,12岁的飞鸟读未能看穿的事,1617岁的他会在某一个瞬间恍然参透。
    而类似这种情况,过去些年里,一定发生过太多次。
    失望一点点累积,最终溃如洪水。
    然后那些年少时比水波更轻盈,比流云更柔软的初生情愫。
    便在这些经年累月一次次明晃晃如刀刃般锐利的现实中,像熄灭的星星般消磨殆尽。
    于是那杯甜到发腻的可可,留在记忆中的味道始终是苦到发涩。
    当早餐时贝尔摩得递来热可可的时候,飞鸟读垂着眼,看着冒热气的杯口,怔松片刻。
    常年保持身材的贝尔摩德了然,“怕胖?”说着伸手想给他换掉。
    “没有。”飞鸟读护食的抢过来,捧在手里一口一口的抿。
    顶奢酒店行政酒廊的可可泡的正好,不甜不淡,巧克力的味道融在热牛奶里。
    但是...味道不对。
    飞鸟读又喝了两口,放了下来。
    “就是想起来一点以前的事,想早点回家找人算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