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店大堂中央灯火明亮,灯光透出窗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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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天地的雨帘里,晏容时和雁二郎对坐在长案两边。两人掰扯有一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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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老贼不急着抓?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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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二郎把长案敲得山响:“你把贼人放走,失了人证。小满的身世,谁知道是不是盛老贼为了脱身信口胡诌?你要以私误公,轻轻放过,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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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容时八风不动地听着。
听完只问:“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有干系,他身上有奸细嫌疑。你想一查到底,把小满牵扯进去?”
雁二郎顿时闭了嘴。
晏容时又说:“盛富贵是殿前司禁军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给殿前司都虞候吴寻手里,你最好别插手。同为禁军同僚,抢功不好。”
“抢功”是军里大忌。雁二郎骂了句娘,就此歇了领兵连夜追捕的念头。
但他越想越不对。“等等,人落到吴都虞候手里,招认出来,不还会牵扯到小满吗?”
晏容时:“事先打过招呼。不会。”
究竟怎么个“不会”,无论雁二郎怎么追问,再问不出半句。
晏容时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对小满兄妹情深。尽管放宽心,我总归不会害了我家小满。”
“兄妹情深”四个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轻。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骂:“谁是你二表兄!”
就在楼下的闹腾动静里,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应小满身后跟着军医,两人踩着二楼木梯下到大堂。军医叹着气说:“小娘子,雁指挥使不老实。叮嘱他静卧养伤,莫剧烈动作,当心伤口崩裂,他直接当做耳边风。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应小满:“绳子呢。拿给我。”
楼下的对峙氛围一扫而空。雁二郎听得不对劲,赶紧迎上去:“小满,别捆我。我睡一觉起身,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时扫一眼对面渗血的肩膀:“刚才敲桌案太用力,伤口崩裂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过去,话说得半点不错。虽说雁二郎大声喊冤,但他的左肩头可不正在渗血?
应小满恼火地说:“坐回去。躺长凳上。”
用山里捆野猪的姿势,三两下把雁二郎严严实实捆在长凳上,军医领几个禁军把不老实的伤号抬回二楼东边房里。
虽说不好抢功,但逃犯的线索不能丢。追出去的都尉很快传来消息:
盛富贵孤身往西北边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发现和两名死士汇合的迹象。
天色即将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军撒网抓鱼的地界。
晏容时吩咐下去:
继续追踪,无需动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军遭遇,知会一声逃犯踪迹,追踪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殿前司传来连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两人。都是活口。
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顺利。并
未遭遇太大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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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转小的雨势里,吴寻难掩激动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时商议昨夜的搜捕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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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雨看不清楚,远远瞧着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弟兄们都以为年轻死士背着年老的盛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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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处才发现,原来往西南逃逸的只有两个死士。其中一个背着田里弄来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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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名死士的情况不寻常。”
七月搜捕余庆楼时,几名死士顽抗到底,悍不畏死,当场重伤几个,服毒死了一个。
但昨夜的两名死士,轻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独有的亡命悍勇从他们眼里消失了。
“这是连夜录来的口供。”吴寻把两份新录供状放在长案上。
“防备万一,我亲自录的供。内容并无第三人知晓。晏少卿,我们捞到大鱼了。余庆楼死士供证,盛富贵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
晏容时把油灯挪近,展开雨水打湿的两份供状。
吴寻在旁边闲说几句这次遇到的稀罕事。
两个活口供认不讳,确实是余庆楼方响豢养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国,暗中输送精铁,递交情报,在京城四处活动。
方响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细据点被拔起,死士无处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贵的河童巷据点,平日就藏身在旧宅地下挖的几处地窖里。
每隔半个月,盛富贵清扫夹道落叶,表示安全无事。死士在地下听到声响,便短暂出来放风。
但奇异的是,两边的关系,虽然依附,却并不紧密。
“根据死士招供,盛富贵和余庆楼方响虽然同为北国派遣来的奸细,但两边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时的手指搭在供状上,轻轻点了点。“有意思。”
每个国家都有朝堂内斗。
来自草原的北国内部,也少不了内斗和清算。
“三十年前,盛富贵伪装做财大气粗的蔷薇水商人,在京城交结王公贵人,挥金如土,几乎倾尽北国财力。后来盛富贵事发,倒卖的大批精铁武器未能送去北国王庭,万贯家财倒被收缴充公,连累北国穷了好多年。”
当年,京城爆出的武器倒卖大案被晏相查获,盛富贵失败。遥远的北国王庭大受打击。
方响吸取盛富贵的失败教训,不再试图重金交结京城王公贵人,改而交结下层的六七品京官。
“但方响耗费二十余年,还是失败了。”吴寻道。
晏容时思索着道:“死士看不到希望,因此才失了死战不惜身的精气神,束手就擒?”
吴寻摇头,拉开供状到后头,指给晏容时看。
“出乎意料。因为这桩敌国内斗。”
晏容时一目十行地看清原委,微微一惊,很快镇定下去,拿镇纸挡住这段口供。
“事情我知晓了。正式录供时,可否除去这段不相干的敌国内斗,把重点落在盛富贵手里的整库仓精铁武器上?”
“我另起草一份供状,交给你看过。没问题的话我们一起署名。”
吴寻爽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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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赶回来商量的,除了死士那边录来的了不得的口供,还有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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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获的两个死士,官家吩咐‘生死不论’,郑相追出来吩咐‘死士危险,不能放任活口入京’。卑职到底该把活人送回京城,还是送尸体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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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容时抬手在卷宗上敲了敲:“把活口捆扎好,对外宣称尸体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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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寻:??
晏容时也有事和吴寻商量。
“主犯盛富贵正在往西北方向逃逸。他心存死志,若被擒获,多半会当场求死。劳烦吴都虞候手下留情,留下活口。”
吴寻一惊,即刻就走。
“卑职这就去西北边监督,定要生擒盛富贵。”
晏容时起身相送,慢悠悠叮嘱最后一句:“生擒之后,记得传话回来,同样说尸体。”
吴寻:??
门外人喊马嘶,目送吴寻领着麾下精兵消失在邸店门外后,晏容时坐回长案,把镇纸挪开,露出之前压住的那段口供。
余庆楼死士供证:
盛富贵失败之后,不止钱财损失惨重,更损失了五王子莫尔敦。北国王庭震怒,下令清算盛富贵的家族。
盛富贵留在北国的家族被灭了满门。但盛富贵把他的独子带来了京城。中原朝廷居然只判了盛家儿子流放。
潜伏在京城的余庆楼方响,接到来自北国王庭的秘令,诛灭盛富贵的独子。
余庆楼死士接令。
千里追踪,打算等人到了流放地后,无声无息地动手。
不料才流放到半途,路过荆州时,盛富贵的独子和儿媳居然半道被人劫走了!
使命未达成,回去也是领死。余庆楼死士在荆州搜寻了整整十年。沿着汉水流域,搜遍荆州各乡郡。
终于发现了盛家儿子和儿媳的踪迹。
盛家小夫妻隐姓埋名,在荆州的某处无名乡野打井造屋,耕田织布,已经平静生活十年了。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然而,达成追杀任务回京复命的死士,却立即被方响秘密处死封口。
因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贵居然还活着。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条路子,以其他死囚顶替,死里逃生之后,盛富贵传话给北国王庭:
——他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开启库仓的信物,已经托人转交余庆楼。
武器库仓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库仓只有信物能开启,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只求自己在京城隐居终老,只求放过流放服刑的儿子。
他愿交付整库仓精铁武器,恳求王庭放过他们父子二人。
——
晏容时沉思着展开白纸,写下纷乱繁复的关系图。
盛富贵(以整库仓的精铁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国王庭(族灭盛家满门)——余庆楼死士(追杀盛家子)
不论盛富贵手里整库仓精铁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北国王庭不愿蒙受任何可
能的损失()?(),
答应了盛富贵的要求。
但这时追杀密令已经下达。死士不达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儿子儿媳()?(),
多年后还是在荆州的某处乡野()?(),
死于北国王庭追杀密令下。
执行追杀密令的余庆楼死士刚返京便被立即处死。
方响把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盛富贵还被瞒在鼓里,以为儿子儿媳还好好地活在天涯某处。
接下去的漫长岁月里,余庆楼方响和盛富贵一同留在京城,静静等候着故人携信物依约而来。
*
晏容时思索着,把卷宗合拢。
余庆楼被连根拔起,主事人方响伏诛。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却有血海深仇,随时随地可能拔刀相向。
这也是为什么,两名余庆楼死士毫无战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开卷宗,目光里带怜悯,落在供状中央。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戊寅年,正是小满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满的亲生父母的归宿。夹在两国战事之间,个人的生死命运如水上浮萍。
蜡烛落了满桌案的烛泪。
晏容时伏案书写,笔走游龙,根据两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写,案上逐渐出现一份新的供状。
略过所有和盛富贵之子相关的供状。
只把盛富贵买通了京城路子,死里逃生,传话给北国王庭的那段单独录下。
笔锋蘸墨,浓墨端正写下:
【余庆楼死士供认:
盛富贵其人既未死,宣于北国王庭,称其手握精铁武器一仓,秘密藏于中原某处。】
【已查实:开启库仓之信物,盛富贵交托亲信庄九之手。】
【庄九其人,未复现京城。踪迹不可考。】
——
这天接近傍晚时分,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秋雨终于停歇,天空短暂地放了晴。
殿前司连夜搜捕逃犯的禁军精锐,就在短暂放晴的这段时间里,大张旗鼓地拉回来三具尸体。
白布蒙住头脚,以粗绳索牢牢捆扎在担架上,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担架上滴落。
禁军粗鲁地把三具尸体从木板车上扛下来,当着邸店周围数百围观百姓的面前抬上马车,三副担架摞成一摞,捆扎绑紧。
“让让。”前头的禁军驱赶围观人群,“这三名逃犯要尽快押解回京城。”
围观百姓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都死透了还押解个啥。”
禁军高喝:“官家御口吩咐:罪大恶极,生死不论!都让让。不管逃犯死活,必须尽快押解回京。”
吴寻避开那三具“尸体”,快步走进邸店,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都什么事。”他低声嘀咕着。
晏容时早看到了外头的热闹,起身相迎。
“吴都虞候辛苦。”他把新写成的一份口供摊在桌案上,两份初始口供放在旁边供比对。“你看新写的这份如
何?”
吴寻从头到尾仔细比对了一遍。
其他部分都差不离()?(),
只略过了当中北国内斗、密令追杀盛富贵独子的那段。
他认为最为关键的整库仓精铁武器的口供部分()?(),
被晏容时单独拎出来()?(),
浓重墨彩地写下一长段。
“晏少卿这样写极好⒚(?╬)_[(.)]⒚?来⒚?╬⒚?╬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⒚()?(),
把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砍掉,主次分明。”吴寻满意地署上名字。
晏容时也署名。把供状卷起放入竹筒,正要密封急送皇城时,吴寻咳了声,“雁指挥使也在?叫出来署个名罢。”
这是要平分功劳的意思了。晏容时无可无不可。
口供卷宗被送进楼上东边的甲二字房,雁二郎一开始还不愿签。
他被“兄妹情深”四个字着实刺激得不轻。
应小满也在房里。眼看着人动作老实下来,她把固定上半身的绑绳松开后,坐在床边,借着军医换药的功夫查看伤口化脓情况。
雁二郎动作老实了,视线可不老实。他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神色专注的小娘子,心头的邪火一阵阵地涌。
表兄妹又怎的。表兄妹结亲的人家多的是!
他试探着提一句:“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那才叫兄妹情深。我们这种半道搭上的哪能叫兄妹。”
应小满听在耳朵里,很直白地理解成另一种意思。雁二郎瞧不上她平民小户的出身,不肯认她做兄妹。
她倒也不在乎。
“我只有应家爹娘。你放心,我不会进雁家门认亲的。”
雁二郎大急,什么叫“不会进雁家门”?
“小满别误会,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哪会瞧不上你?你尽管登门认亲!”
应小满纳闷地问:“那你刚才那句什么意思?”
“咳,我——”
晏容时就在这时握着供状进门来。
雁二郎满肚子火气直接不好往小满这处发,全冲着情敌去了。递过来的供状看也不看,连纸带笔往旁边一扔。
“密密麻麻的,写得什么东西?小满,帮我一遍,我头晕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应小满手一抬,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脑门。
“七郎没事害你干嘛?叫你写名字你就写!”
雁二郎:“……”
身子骨强壮的时候挨打也就罢了。
眼下受伤体弱,气色苍白,自己揽镜自照都觉得羸弱可怜……怎么还打?
雁二郎恼火地坐起身来,抓着口供从头到尾看过,才细看几行,人顿时一怔。
眼睛渐渐放出兴奋的光。
他又不傻,当然看出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当即把扔去旁边的笔拿回,就要在末尾联署姓名。
晏容时却把口供往边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着。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劳。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儿呢?”
晏容时没搭理他,拉着应小满走远几步说话。
“小满。”他低声说:“还记得压箱笼的两卷旧文书么?随便
抽一卷拿过来。急用。()?()”
应小满当然记得盛老爹给她的两卷旧文书。眼看着七郎神色郑重,不像开玩笑,她并不多问,立刻回房拿来一卷。
晏容时便把旧文书递给雁二郎看。
“一。告诉我你的想法。()?()”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开旧书卷。从头到尾一遍通下来,得他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罢?()?()”
他把旧书卷往旁边一扔:“无凭无证,随意书写一卷就来诬告朝中重臣?如果诬告这么容易的话,岂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敌了。?()?№来?小_?说?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晏容时:“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书卷作假。”
“谁写的?连个署名都没有。”雁二郎嗤笑:“这等藏头露尾之辈,多半是诬告。”
应小满凑过去查看,咦了声。旧书卷确实开头没有题跋,末尾没有署名。
晏容时:“虽没有署名,但一笔一笔记录详实。年月日期地点人物俱全,不似伪造。你觉得呢。”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记录,确实写得详细,看似真。但万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说,某年某月某日,做下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记下,记录时却换个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当然知道查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只有物证记录,当不得真。”
晏容时并不打断他说话。
听完后点点头,对身边显露惊愕的应小满说:“小满你看,朝中各个都是人精。雁二郎还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脱口而出的脱罪理由,随随便便就能数出三五条。”
他把旧书卷仔细卷起。
盛富贵确实是北国派来的人。比起中原这些人精来说,心眼还是太实在了些。
应小满震惊了。“你们的意思说,里头记录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给这个郑轶定罪?”
应小满不知郑轶便是当朝郑相,晏容时却清楚“郑轶”两个字的份量。
“再加一条,官家信任他。只靠两卷旧书记录就想定他的罪,难。”
雁二郎插嘴:“这卷物证当然不够,写下这卷物证的人在何处?加上人证,勉强可以在御前争两句,劝动官家把人拘捕待审。只靠物证,没有人证,你连官家那关都过不去,人都拘捕不了。”
晏容时:“人证有。但人证本身不够清白,不能轻易动用。”
雁二郎:“贿赂官员、倒卖武器的,肯定不清白。”
“如果人证是敌国奸细呢?”
雁二郎一怔。
“敌国奸细,意图攀咬朝廷重臣。口供当然做不得准。”
晏容时琢磨了片刻,把两名余庆楼死士的供状拿过来,笔递给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纳闷地看他一眼,当即不客气地署上大名,把笔一扔躺回去。“怎么又愿意把功劳让我了?”
那边晏容时卷起供状,放入竹筒,不紧不慢说:
“你时常出入宫廷,了解朝堂政务,人又有几分精明狡狯,肩膀上顶的正是一颗狡狯朝臣的脑子。让你解旧文书,从你的反应,便能揣测出其他狡狯
朝臣如何狡辩。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呐?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乐了。
七郎嘴皮子够厉害的。分明夸奖的言语,怎么能说得这么损呢。
晏容时已经走出门去。脚步停在门边,回身喊她:“小满,来一下。”
应小满便抱着旧文书出去,站在二楼的木栏杆边,小声问他:“盛老爹的物证当真不够?”
晏容时实话实说:“不够。以他的奸细身份,作为人证也不足。”
但把小满叫出来,却不是为了物证事。
他的目光里带隐约怜惜:
“小满,来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单独和你说。”
——
密封军报快马回京,赶在当天宫门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郑相赁宅也同时接到了消息。
“确定是三具尸体?”郑相捋须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在书房恭谨回报:“在场数百人也亲见。殿前司禁军把尸体急送京城,此刻应该已经入京了。做不得伪。”
“知道了,下去罢。”
这是第四位前来报讯的幕僚了。四位幕僚传来同样的消息。
安静下去的书房里,郑相拉开小屉,取出三把铜钥匙,愉悦地摆弄片刻。人前不动声色的儒雅姿态消散,渐渐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张。略过书写得密密麻麻的众多陈年字迹,仔细端详着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断裂的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老友。终于等到这天了。”他点着旧纸张。
久违的愿望终于达成,头顶高悬的巨石落下,心头不见轻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叹。他甚至还抹了下眼角。
眼角当然毫无泪痕,唇角却缓缓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轻易了。”
郑相——不,如今称呼他郑轶更合适——轻声感慨着,微笑着提笔蘸墨,重重抹去纸张上最后一个名字。
连带的两名余庆楼死士也涂抹黑去。
对着整张涂抹黑墨的泛黄旧纸,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只显露片刻轻松,很快又浮现阴霾。
郑轶喃喃道:“如今你死了。还暗藏什么手段,还有什么隐藏的人脉?到底会不会有人拿着你留下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现身罢。老夫等着。”
他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来人,拿官袍来。案情重大,不容耽搁,老夫要入宫求见官家。”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报,如今正平摊在御前书案上。
官家震惊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办的那桩武器倒卖大案,竟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寻回?竟落在潜伏京城多年的奸细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郑轶端立于御案下,补充道:“盛富贵。”
官家拍案
:“必须严查!这盛富贵可擒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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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轶道:“已然擒获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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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让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吴寻生死不论,他就把人当场击杀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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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要怪老臣。”郑轶歉然道:“之前吴都虞候出宫时,是老臣多嘴,叮嘱他说,死士乃大奸大恶之人,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回京城,以免恶徒绝境中暴起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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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让吴都虞候擒获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办。吴都虞候兴许误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击杀……”
“郑相宅心仁厚,担心得并不错。如此恶徒……”官家叹了口气,“咎由自取,死了也罢。”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伤擒获’。也就是说擒获当时人并未死,录完供才死。再等等,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没有盛富贵的口供急送入宫。郑相今晚伴驾,陪朕用膳罢。”
郑轶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还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领旨。”
当晚直到入夜,却始终未有第二份口供从京城郊外急送入宫。
官家难掩失望。
夜太深,宫门早已下钥,郑轶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没有盛富贵的口供送入宫里。盛富贵被擒获时多半极力反抗,重伤濒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这“老友”的刚硬性子。
虽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终难以卸下,当晚郑轶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时,叫醒他的是宫里相熟的内宦。
“郑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郑轶无事人般洗漱,问:“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报入皇城了?”
“并无第二份急报。”内宦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宫求见官家,说有人半夜送来多年前的物证。郑相你,唉,涉嫌通敌哪。”
郑轶心里骤然一沉。
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
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
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
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
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_?)?[(.)]?来?_??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他在御前展开部分书卷:“陛下请看,边角处还有雨水浸泡的痕迹。”
官家思索着:“也就是只有物证,并无人证的意思?”
听出官家言语里的偏袒之意,郑轶反倒不再多说了。
他凄切地大礼拜下:“老臣愿罢官入狱待审。天理昭昭,总会还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