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恢複
三天後,蓮旦包着防風的頭巾,身上也穿得嚴嚴實實的,坐在了床沿。
床上,陳霜寧臉色更加灰敗,躺在那裏,不仔細看,都無法看見他胸口的起伏。
屋門響起輕輕的敲門聲,不大會兒,霜若從門外進來了。
她走到床邊,查看了一下她哥的情況後,看向了坐在床沿的人,輕輕嘆了口氣,道:“晚上長樂還要鬧你,回去早些歇着吧。”
這幾天,小旦是梁雲給帶着,霜若整夜守着她哥,蓮旦不放心晚上把長樂給請來的婆子帶,晚上便自己看着,白天才和婆子換着休息。
蓮旦聽勸,他知道自己身體垮了的話,不僅沒法帶孩子,還會給霜若他們增加負擔。
霜若扶着他起身,蓮旦說:“霜若,辛苦你了。”
霜若搖了搖頭,說:“我不辛苦,我們沒來時,你大着肚子,一直照應着我哥,你才辛苦。”
蓮旦搖了搖頭,霜若認真地看着他,說:“蓮旦,一定要養好身體,好日子還在後面呢。”
蓮旦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她,霜若眼睛裏有亮光閃動,她說:“我剛從師父那裏出來,解藥……這兩三天便會做好了。”
三天時間說來不長,可實際每天都是驚險。
這三天以來,陳霜寧又像上次那樣,吐了兩次血,那樣子極為駭人,讓人看了,都覺得他要把身體裏的血液都嘔個幹淨了。
有一次,他甚至沒了呼吸,霜若紅着眼睛,咬着牙,硬生生地把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在陳霜寧胸口再一次出現起伏時,霜若一屁股坐到地上,幾乎累到厥了過去。
蓮旦慘白着臉,驚魂未定地把她抱在懷裏,反複摩挲她的胳膊和肩背,才讓她慢慢緩了過來。
等霜若喘過氣來,兩人抱在一起,後怕地痛哭出聲。
第三天的晚上,陳霜寧高燒不退,嘴裏一直說着胡話,開始時,不停叫着蓮旦和兩個孩子,還有霜若的名字。後來,他開始叫爹和娘,還有祖父、祖母。
蓮旦半趴在床上,流着眼淚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霜寧,霜寧,再堅持堅持,就快了,就快了!”
小旦在床邊,不時擡着袖子抹眼淚,叫着“父親”。
剛出生沒幾日的長樂,躺在陳霜寧身側,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似的,張嘴大哭着。
陳霜寧眉頭緊皺,緊閉着眼,側着頭,在聽周圍的動靜似的。
但很快,他又陷入了某種幻覺,喃喃着:“爹,娘……。”
蓮旦哭着親吻他瘦得都凹進去了的臉頰,和幹燥脫皮的嘴唇,說:“求你,別走,霜寧,求求你……。”
陳霜寧眉頭越皺越緊,他側頭聽着蓮旦的聲音,臉上現出掙紮的神情。
蓮旦抱着他,臉頰貼到他臉上,淚如雨下,“霜寧,我做不到,我要辜負你了,我真的做不到……你要是走了,長生和長樂我帶不大了,只能交給霜若了……。”
“我知道你為什麽一直不肯回應我,你怕你死了,我用情太深,走不出來。”蓮旦在他耳邊說,“可你錯了,見到你第一面起,我就已經不可能走出去了。”
“你要走,我便和你一起去了吧。”
在旁邊的霜若聽見了,眼睛瞪大,臉色煞白,她一把抓住蓮旦的手,顫着嗓音道:“你不許胡來,你這樣做,讓我怎麽活?讓兩個孩子還怎麽活?”
蓮旦搖頭道:“對不起,霜若,我已經盡力了,對不起……。”
就在這時,門吱嘎一聲響了,一個形容亂糟糟的老頭進了屋,他興奮地拿着一個瓷瓶,大聲道:“誰也不許死!”
蓮旦和霜若俱是一怔,風行舟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床邊,扶住陳霜寧的脖頸,把瓷瓶裏的藥液倒進了他口中。
之後,他放開手,退了幾步,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我不行了,要累死老頭子我了,我得去睡個三天三夜。”
他正要邁步離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臂被人抓住了。
風行舟扭頭一看,臉色一紅,道:“又是你這個哥兒,可真是……。”抱怨的話,在看清對方的眼神時,戛然而止。
蓮旦用一種不敢相信又充滿希望的目光看着他,嘴巴張了又張,好不容易才把話問出口,“剛……剛……那是解藥?”
風行舟趕緊點頭,“是啊。”
蓮旦看向床上的人,“他……他……?”
風行舟一拍大腿,“哎呦,忘記跟你們說清楚了,解藥給他吃了,明天人就好了。”
“好了?”蓮旦呆呆地問。
風行舟使勁點頭,“明天他就該醒了,醒來後天天吃好吃的補補身體,個把月的,就跟常人無異了。”
蓮旦還是看着他,風行舟一拍大腿,“我保證陳霜寧能長命百歲,行了吧?”
蓮旦呼出一口氣,終于松開他的胳膊,坐到了旁邊椅子上,風行舟趕緊往外拔腿就跑,跑之前囑咐徒弟道:“晚上看好了,還有得折騰,吐點血正常,不用再用藥了……。”
說着,人就已經出了屋子,砰的一聲,進了隔壁門,關門睡覺去了。
當天晚上,蓮旦和霜若一起守着陳霜寧,他時不時地嘔血,但與之前不同,吐出來的不多,而且都是黑色的。
霜若說這都是毒血,吐幹淨了,也就好了。
到了淩晨時,陳霜寧才不再吐了,他臉色白得像紙,但不像之前有種灰敗的死氣,喘氣時,也不再有之前那種費力的感覺。
他的神情放松了下來,這次,是真的睡熟了,而不是消耗過度的昏迷。
霜若扶蓮旦回屋休息,幫他蓋好被子,微笑着,說:“睡醒了我們吃點好的,晚上我下廚。”
蓮旦“嗯”了一聲,霜若捋了捋他的頭發,出門去了。
蓮旦倦極了,心裏又是歡喜,又有些不确定的不安,合上眼,翻了好多次身才睡熟了。
這一覺,說不上到底睡了多久,等蓮旦醒來時,日頭已經爬到正當頭了。
屋門外的走廊裏,有人在說話,有人在笑,蓮旦坐起身,初時有些迷茫,過了會兒,他猛地醒過神來,連忙穿衣梳頭擦臉,以最快的速度弄好後,就往屋門走。
才打開這道門,他就看見小旦和白無雙家的閨女正在走廊上玩,梁雲正背對着這邊,看着他們。
客棧這一層被他們整個包了下來,小孩子在這裏玩,也不會打擾到別人。
隔壁的幾間屋子,門都是開着的,包括最近這些日子,一直緊閉的陳霜寧的屋子。
蓮旦看見胖乎乎的小旦拿了個竹篾編的螞蚱,拉着小女孩的手,兩人咚咚咚跑進了那屋子的門,聽見小旦在喊“父親,父親,你看,你看這個……。”
他聽見那屋子裏,低沉沙啞的嗓音緩緩道:“白叔給你編的嗎,真厲害!”
蓮旦睜大了眼。
梁雲轉了個身,看到了他,眼睛彎彎地沖他笑了起來,擡手沖他招了招手,讓他過去。
蓮旦下意識就走了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直到走到梁雲面前,他轉頭,往那開着的屋門裏望去。
屋子裏,兩個孩子趴在床沿,在玩那竹編的螞蚱。
霜若正站在床邊,看着他們。
床上,瘦削的身影倚靠在床頭,長發披散在他臉頰兩邊和肩背上,本來合身的白衣,現在寬寬大大地罩在身上。
陳霜寧隔着整個屋子,與門外的蓮旦對視。
不久後,他嘴角露出笑意,目光柔和極了,朝蓮旦伸出手來。
蓮旦的神情,又像在哭,又像在笑,他邁開腳步,跑進了屋門,一下子撲進了向他張開的懷裏,痛哭出了聲。
……
陳霜寧需要好好休養,蓮旦還在月子裏,都不宜長途跋涉。
這年的除夕,他們要在西疆的琉璃城過了。
自從進入十二月後,琉璃城的天氣驟冷,雪下得很大,廣袤的湖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殼。湖中央卻還有未完全凍上的地方,從遠處看去,在陽光下反着金光,像一顆絕世明珠。
長樂太小了,每天要睡很多覺,這會兒婆子在屋裏看着他。
小旦裹得嚴嚴實實,像個球一樣,霜若在帶他堆雪人。
蓮旦扶着陳霜寧,兩人一起沿着湖邊散步。
經過這一個月調養,陳霜寧的狀态好了許多,沒那麽瘦了,臉上和嘴唇都有了血色。
蓮旦的月子,前半拉過得辛苦,好在後半個月補救回來了。心情好,休息好,吃得也好,再加上有風行舟和霜若在,該怎麽補都弄得明明白白,出了月子,他眼睛明亮,臉頰有肉,整個人都白白淨淨的。
這會兒是午後,陽光正好,雖然氣溫低,但曬曬陽光還是很舒服的。
走了一陣,陳霜寧有些累了,兩人便停在湖邊一處亭子,蓮旦撣了撣長椅上的灰,讓陳霜寧坐到上面休息。
蓮旦要坐下時,陳霜寧攔了一下,将自己的棉手悶子摘了下來,墊到了長椅上,輕聲道:“剛出月子,小心着涼。”
蓮旦“嗯”了一聲,臉頰微紅地坐了下來。
陽光曬在頭頂,蓮旦眯着眼,看向不遠處湖邊一邊空地,神色有些波動。
一直注意着他的陳霜寧發現了,問道:“怎麽了?”
蓮旦沉吟了一下,說:“那時候,你囑托我,将來想長眠在這座湖邊。我到這裏的第二天,便想好了要選那塊地方。”
陳霜寧也往那個方向看去,緊鄰湖邊的空地上,陽光正好,地勢開闊,來年開春,想必會長滿青草與野花,點頭道:“确實是個好地方。”
蓮旦回頭看他,兩人相視一笑,時過境遷,回想起來,當時的沉痛、陰郁,都随着陳霜寧的恢複煙消雲散了,再提起,只剩下了唏噓。
蓮旦說:“我那時想,我讓冷大哥他們幫忙,在你睡的地方旁邊,就那裏,”他又指了指,“在那蓋個房子,我和小旦還有長樂,就住在那裏,天天陪着你,你就不孤單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被另一只溫熱的手輕輕握了握。
蓮旦轉頭去看陳霜寧,陳霜寧也正看着他。
蓮旦的目光閃動,心底裏此時的最真實的想法脫口而出,“你真好看。”
陳霜寧彎起唇角,笑了,陽光灑在他的根根眼睫毛上,像綴了星星點點的碎鑽。
蓮旦看得癡迷,挪不開眼睛。
陳霜寧沒避開他的目光,笑意更深了,看着他的眼神,柔和得像水一樣。
“蓮旦……。”他叫他的名字。
蓮旦眨了眨眼,像在夢中一樣,迷蒙地“嗯”了一聲,兩人互相看着,陳霜寧嘴唇動了動,正要說什麽。
孩子的腳步聲咚咚咚地接近了,小旦跑了過來,霜若在後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跟着。
小旦跑近了,就球一樣撲到了父親懷裏,陳霜寧把他抱起來,放到自己腿上。
霜若坐到了蓮旦旁邊,笑道:“小旦現在可黏我哥了,我說爹爹和父親在說話呢,等會兒再過來,他不肯。”
蓮旦垂着頭,抿着嘴笑,說:“沒事,也沒說什麽。”
擡眼時,與正看過來的陳霜寧目光撞上了,對方眼神裏的東西,莫名其妙地讓蓮旦有些臊得慌。
他扭過頭去,心裏悄悄跳快了幾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