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祈求
蓮旦死死抱着床上的人,感覺到自己抱得就像是一具枯骨,他閉着眼,淚如雨下,一遍遍重複,“我不怕你,我才不怕你……,在靈勻寺我早見過你這樣子,我不怕……不怕……。”
他抱着的人久久都沒說話,直到哥兒的淚水濕透了他胸前的衣裳,燙到了他如死人般幾乎沒有溫度的肌膚。
一聲悠長的嘆息緩緩被吐出來,沙啞而怪異的嗓音疲憊道:“想留,就留下吧。”
……
從這天起,蓮旦每天可以進屋一陣,和陳霜寧說會兒話,但他還是不肯吃東西,也不肯讓霜若進門給他醫治。
蓮旦偷偷數他床頭的辟谷丸,發現有時候連續兩天都不見少一顆。
霜若把藥熬好了,讓蓮旦幫忙端進去,陳霜寧也統統沒喝,在這種時候,他對蓮旦格外冷淡,連話都不說一句了。
他的脾氣越來越差,變得暴躁易怒,敏感多疑。
蓮旦不敢再端藥進去,怕這樣下去,連他也進不去門了。
蓮旦問了好幾次陳霜寧的病情,陳霜若卻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直到她知道她哥連辟谷丸都不再吃了的時候,她才崩潰道:“他的情況很不好。”
“四年前教主死之前,魚死網破,給他下了劇毒,他用內力将這些毒隔絕在筋脈骨髓之外,但每當他使用內力,這毒就會往身體裏侵入得更深一些。靈勻寺那晚,他中了左護法設計的埋伏,內力使用過度,就誘發了劇毒發作時的枯骨相,也就是你現在看到的他的樣子。”
“那次,他配合我的藥物,閉關修養了數月,才恢複過來,但這次……。”
“這次怎麽了?”
霜若垂下眸子,掩去了顫動的瞳孔,“這次……他和左護法那一戰,消耗過大,恐怕需要的時間更長。”
蓮旦稍稍放松道:“時間久沒關系,能恢複就好。”
“枯骨相除了外貌改變以外,還有什麽影響?”
“不僅人會變成跟腐爛的屍體一樣,連身體內部也像死去的屍體一樣,明明還活着,卻要硬生生地忍受着死亡後的腐爛、消亡的過程。”
哐啷,蓮旦不小心裝翻了茶壺,茶水濺到了衣角和鞋面上。
“就沒有解毒辦法了嗎?”他紅着眼睛問。
霜若說,“我的藥只能幫助他恢複成正常的相貌,也能重鑄身體血肉,但……我沒辦法終止毒發的痛苦。”
“也就是說,就算他平日裏看着很正常,毒沒有發作時,也在時時刻刻忍受那些痛苦?”
霜若紅着眼睛,點頭,說:“是。”
蓮旦一下子扭開臉去,擡起袖子狠狠地擦臉,一下又一下。
霜若失神地看着虛空一點,“我師父如果在,也許還有辦法,可是四年前教裏亂起來時,他就失蹤了,這些年我們到處尋找,都沒有一點消息,很可能已經死在了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了。”
“哥哥他忍受了這麽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就是為了殺掉左右護法,既是為我們的父母報仇,也是為所有人除掉後患。這件事做完了,他……,”霜若哽咽了一聲,“他已經沒有足以支撐他,生存下來的意志了。”
“霜若,再給他熬一碗藥吧。”蓮旦突然道。
霜若詫異地看向他,蓮旦說:“再試最後一次。”
霜若咬住牙,點了點頭。
……
傍晚時,新的藥熬好了,蓮旦用托盤端着,進了陳霜寧的房門。
進入屋子後,他将托盤放在床邊的圓桌上,自己則坐到床沿,用剛用溫水洗過的布巾,給床上閉着眼的人輕輕擦拭臉龐。
之後,蓮旦把布巾放到一邊,從桌上把藥碗端過來,自己先喝了一小口試了試冷熱,再用勺子稍微霍弄了一會兒,開口道:“起來吃藥吧。”
床上的人此時刷地睜開眼,他那暴突的眼白上,都是可怖的紅血絲,憤怒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是剛從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跟你說了我不吃藥……!”
陳霜寧一伸手,就要将那碗藥奪過去摔了。
就在他手指剛剛碰到碗沿時,蓮旦突然開口道:“我懷孕了。”
陳霜寧的動作倏地僵住了。
蓮旦接着說:“有兩個多月了。”
“剛來那天,我不是因為怕你或是嫌你,才會嘔吐,是因為我懷孕了,那是孕吐。”
兩只暴突的眼珠盯着面前瘦弱的哥兒,從上到下,每一寸地打量,在他的肚腹上,停留的時候格外長。
兩人最後一次,是蓮旦上次離開大宅的前一晚,第二天蓮旦就趕路回去了,并沒有喝以往每次都喝的避子湯。
“陳霜若,”沙啞怪異的嗓音吼道,“你給我進來!”
屋門吱嘎響了一聲,美麗的少女快步跑進了屋子,顯然她一直在門外聽着屋裏的動靜。
一進門,她就來到蓮旦身邊蹲下,擡手摸上他的手腕。
過了一小會兒,霜若臉色一變,朝床上人點了點頭。
哐,是陳霜寧砸爛了床頭的柱子,“你讓他懷着孕騎馬兩天兩夜來這裏!”
蓮旦搖頭,“是我一直故意瞞着她,”他垂下頭,“我沒想好,該不該讓你知道。”
陳霜寧沒有說話,屋子裏很安靜。
嘩啦,是霜若洗了條布巾,擰幹了,遞給蓮旦。
蓮旦接過來,坐到床沿上,拿過陳霜寧染血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血跡,摘掉紮進去的木刺。
霜若默默地将紗布和藥留下,悄悄出了屋子,關上了屋門。
蓮旦清理好傷口後,用藥粉細細撒在傷處,又稍顯生疏地給它包好。
之後,他把這只傷手手心沖着自己的方向,隔着衣裳,貼到自己肚皮上。自己的手則輕輕托在外側。
他看着陳霜寧,道:“霜若她肯定跟你說了,最近這段日子,我天天去興隆寶鋪等你的消息……。”
他手心貼着的手輕輕動了動,沙啞怪異的嗓音,低聲問道:“為什麽?”
蓮旦流着眼淚道:“從這裏離開後,我心裏一直很亂,從那時候起,我就想我得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見到你,心裏卻更亂了。”
床上人的胸口起伏明顯了快了一些,他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緒。
“想不清楚,就別想了。”陳霜寧冷冷道。
蓮旦擡頭看他,“可是我……現在,我想清楚了,我想……我……我喜……。”
陳霜寧兩顆暴突的眼珠盯着他,放在身側的手,指尖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眼睛裏的神色明明是期盼的,可到了蓮旦真要說出口的時候,他卻突然吼道:“夠了!”他打斷了蓮旦的話,翻了個身,冷淡道,“你出去 ,我想休息了。”
蓮旦神色黯然,但并沒離開,他在床沿默默坐了一陣後,小心地避開陳霜寧的傷手,從床尾翻了過去,側着身體,躺到了他對面。
陳霜寧下意識扭過頭去,不想讓他這樣看見自己猙獰的臉。
蓮旦卻用手心貼在他臉頰上,不讓他扭頭過去,兩人就這麽很近地面對着面。
“你不愛聽那些,我就不說。”眼淚順着蓮旦的眼角滑落,他的雙眼像水洗過的青空,望着眼前恐怖的臉龐,說:“爹娘不要我了,姐姐有自己的家,在這世上,除了孩子,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了……。”
“霜寧,”蓮旦叫男人名字的聲音,柔軟得像溫水一樣,“求你……。”
在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面容恐怖的男人渾身輕輕一顫,他聲音明顯顫抖地應道:“什麽?”
蓮旦的眼淚像是流不光似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這樣很自私,可是,還活着也許就能找到辦法。死了,就完全沒有希望了。”
“求求你,不要死……。”
陳霜寧定定看着他,暴露在外的森白牙齒動了動,低低地應了一聲道:“好。”
……
陳霜寧肯讓霜若每日把脈了,也肯吃藥了。
蓮旦把他的辟谷丸都收了起來,不準他吃,他胃口不好,就一天五六頓地變着花樣做清淡好消化的食物給他,一次只吃一點點,蓮旦也不覺得氣餒,只要能吃就是好的。
平日裏,吃過飯,蓮旦就給他穿得厚厚實實的,用輪椅推他出去在院子裏走走,曬曬太陽。
天氣剛剛進入六月份,在外面都該熱起來了,但山谷裏四季溫差不大,現在還冷熱适中。
晚上睡前,蓮旦會幫陳霜寧動作輕柔地按摩身體,來緩解他的疼痛,也會用布巾給他熱敷,這些手法都是霜若教他的,他學得非常認真。
蓮旦把陳霜寧照顧得事無巨細,只是對方不喜歡他替他擦身。每次要擦身時,蓮旦都把東西備好,但陳霜寧自己是站不穩的,所以他并不肯出去,是一定要在旁邊守着的,只是背對着對方。
等陳霜寧洗完了,出聲叫他,他才轉身過來去扶他回床上,然後收拾地上的東西。
有一次,陳霜寧不小心摔了,好大的一聲,蓮旦吓得就要轉身去看,沙啞的男聲急急怒吼道:“不許回頭!”
蓮旦雖然擔心,但不想惹他生氣,強忍着聽着身後掙紮的動靜,直到那人喘着粗氣,費力地說“可以了”時,才連忙回過身去,查看他有沒有受傷。
檢查完了,把人攙扶回床上坐下,蓮旦拿着厚實柔軟的大布巾爬上床,跪坐在他身後,細細地給他擦那頭長發。
“你……不想讓我看你的身體嗎?”蓮旦猶豫着,還是問出了口。
身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在蓮旦幾乎以為對方不會回答了時,沙啞怪異的嗓音吐出了幾個字:“是,不想讓你看到,”他停頓了一下後,輕輕說道:“很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