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川先是一愣,而后撑着腰大笑起来。

    “是谁教你这么说的?晏错?”

    “不是,我、我真的是麟趾宫的,真、真的。”沈吟洲主打一个嘴硬到底,即便舌头已经打了好几个结。

    他最近说谎的功力好像又变厉害了。人果然是环境造就的,在晏错身边待久了,什么话都能说的出口。

    梁梦川憋笑憋得很用力:“好好,你说是就是吧,刚才我还不敢确定是你,你一开口才认出来。”

    沈吟洲紧紧抿着唇看他。

    梁梦川:“……有没有可能现在装哑巴晚了。”

    沈吟洲有点后悔自己开口开得如此快。

    梁梦川继续憋笑,从头到脚的看他:“你这套衣服……哈、哈……谁帮你选的?哈,还挺适合你的……哈……哈……”

    沈吟洲:“你想笑就笑吧。”

    梁梦川爆发出一阵爽朗开怀的笑声,边笑边道:“我今日去探望姑母,刚从宫里出来骑上马就看见一队宫娥往外走,其中一个走得怪,身形和其他宫娥不一样。我平日里警惕惯了少不得多看两眼,结果越看越眼熟。”

    沈吟洲:“……果然还是走路的问题。”

    梁梦川:“你这般打扮要去哪里?”

    新丰坊,城郊,废弃疠迁所,秦阳……这些他一个字都不可能和现在的梁梦川说。

    沈吟洲:“不能说。”

    梁梦川故意道:“这么直接?不怕我觉得你心怀不轨把你抓起来?”

    如果面对的是别人,那就不这么说了。正是因为知道梁梦川是什么样的人,沈吟洲才敢说的这么直接。

    沈吟洲盯着梁梦川:“将军不会这么做。”

    被他看着,梁梦川收了收手里的辔绳,那马一仰头,抬起蹄子又放下。沈吟洲是个现代人,骑马这项技能他不会,在宫里也没有机会学,此时看梁梦川游刃有余的御马,心中很是艳羡。

    梁梦川:“冲你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不管你去哪儿肯定都不能这么去,上马,我带你去成衣铺换套衣服。”

    镐都的物价沈吟洲还是懂的,一套成衣估计不少钱,他月钱不多,但在宫中也收到过大大小小的赏赐,成衣他是买得起,只是值不值得去买的问题。

    沈吟洲从来节俭惯了,一时犹豫不决。

    梁梦川故意板起脸,军营里他脸过这一套,练得和梁肃一个派头,就算心里半分没有不高兴,也能表现出十分的严肃来。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竟然看着很老成又慑人:“怎么扭扭捏捏,一点也不坦率。”

    沈吟洲不希望梁梦川这么看他,不再犹豫,伸出手对梁梦川道:“我没骑过马,劳烦将军借个力。”

    梁梦川伸手拉他一把,沈吟洲蹬着马镫一气呵成跨上马。

    梁梦川抖了下辔绳,马快步走起来,第一次骑马,处处是新奇。梁梦川这匹又是混血良驹,又高又壮,沈吟洲坐在上面,看周围房屋、街市男女、路边摊贩都变矮了,他坐于马上,只觉得自己此时就是游街的状元郎,实在快活。

    梁梦川在前面道:“我骑快些,要是你坐不稳,就抓我的衣服。”

    沈吟洲:“我坐得稳。”

    偶像是神圣的,偶像的衣服是不能随意攀抓的。

    梁梦川一笑,以为他是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合规矩,说:“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这么迂腐。”

    沈吟洲:“将军看起来和我差不多。”

    梁梦川:“在军营里论资排辈可不看年纪,我骑了十几年的马,和你比起来算是老手,提醒你一句,马疯起来是不管人的,把人甩下去也是常有的事。”

    他哼笑一声,故意吹了声口哨,马蹄猛得加速,沈吟洲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抓上了梁梦川的衣服。转瞬之间,马就冲出去十几步。

    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到了行人,惹得人指着梁梦川的脊梁骨骂:“不长眼睛的,怎得这么骑马!”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不会骑马就下来!”

    梁梦川边骑边喊,又回头一个个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马突然不听使唤,速速让开!”

    他喊得情真意切,语气里满是着急,路人连连避让,连沈吟洲都被他糊弄地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紧抓着衣服在他身后道:“将军,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梁梦川侧目哂笑,语气轻佻:“我?我自然是真的。”

    从他的轻笑中沈吟洲看明白他自编自导的恶作剧,嘴角压不住想往上勾,他吹了一会儿扑面的疾风,在梁梦川耳畔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好,会吓到人。”

    “我知道,”梁梦川提高音量:“等办完你的事情,我就自行去领十军棍,保准打得我吱哇乱叫,下次再也不敢。”

    这句话也不像是真的,想他开的另外一个玩笑。

    梁梦川勒住辔绳,马一个急刹,沈吟洲径直撞向他的后背,脑袋撞的嗡嗡的,还没定神就听梁梦川回头道:“金氏成衣店到了。”

    沈吟洲抬头,眼前是一座六层楼的成衣店。

    这样的高楼、这样的装修、这样的气派,这里的价格肯定很昂贵,沈吟洲心下一紧,抓了抓自己的钱袋子。

    羞涩羞涩,真是羞涩,囊中太羞涩了。镐都的物价已经很离谱了,这样的店只会更离谱。

    梁梦川下马:“这家成衣铺做工好,布料用的也是上品,每次我回镐都母亲都会为我添一些他家的新衣。”

    “金老板,”梁梦川高声叫道:“给我选件适合这位小兄弟的衣服。”

    铺子里的人大概是认识梁梦川的,对他一进门就叫老板的作风一点没有异议。金老板从内间走出,是一个留着胡子的矮小胖男人。

    他和梁梦川打了声招呼:“梁小将军,前几日您回镐都的派头可真风光,那金甲穿在您的身上就是不一样。我早猜到过不了几天贵府就要派人来我这,没成想是您亲自来了。”

    金老板没见过沈吟洲,看在梁梦川的面子上笑着对此时有些奇怪的沈吟洲点了下头。金老板是见惯大场面的,对沈吟洲的女装打扮一点儿没表现出惊讶,还夸道:“这位小兄弟装扮别致,气质出众,一看就适合穿我们金氏成衣铺的衣服。”

    沈吟洲没被他夸昏头,面不改色:“请问有适合我的成衣吗?最好是便宜点的。”

    金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有,我这儿什么衣服都有,物美廉价,保准让您选到满意的。”

    金老板满屋子转了一圈,挑出几件衣服放到沈吟洲和梁梦川面前:“依我看这几件衣服最适合小郎君,小郎君身量窄,穿这种剪裁的样式最修身,小郎君看看可有满意的?”

    沈吟洲从金老板选的几件衣服里挑了一件最低调的鸦青色成衣,鸦青色好,不惹眼,纹路也都是暗绣。

    他时刻都记得晏错嘱咐他的,低调行事,不要张扬。

    金老板:“小郎君好眼光,一选就选中了我们店铺招牌绣娘绣的衣服。”

    沈吟洲:……上来就起调这么高,待会儿不好讲价。金老板这种套路用在别人身上可行,但套不住他。

    沈吟洲:“这个多少钱?”

    金老板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两银。”

    沈吟洲:“能不能便宜一点?”

    金老板把拿一根手指左右摇摆:“这个便宜不了。”

    沈吟洲摆摆手:“不要这件了,换一件。”

    梁梦川:“为什么不要?我看这件就挺好,金老板,就拿这一件。”

    沈吟洲:“……”

    他转向梁梦川,看了梁梦川两眼,心里默念两声冤大头。像梁梦川这样的好儿郎,一定很经常做冤大头。

    沈吟洲抱着衣服进屋换衣裳,把换下来的宫女服装叠好,包在布包里走出来。

    梁梦川笑起来,拍了两下沈吟洲的肩膀:“我说,你这么突然换回来,我还真不习惯,要不你再换回去?我还是觉得你做姑娘的时候漂亮多了。”

    沈吟洲拿下他的手:“不换。”

    梁梦川凑上前:“你生气?和你开玩笑的。给你赔个不是,买过衣服我请你吃饭。”

    沈吟洲内心很想和梁梦川吃饭,但他还有正事要做,只能万般无奈之下地摇了下头:“今日我还有事,下次我来请你吃饭。”

    梁梦川停了停,笑着说好,转身去付账。

    沈吟洲拦住他:“这不好吧。”

    梁梦川:“没事,都是朋友。今天我送你一件衣服,明天你请我吃顿饭,来来往往,没什么好计较的。”

    “那你……”沈吟洲看了眼金老板,提醒梁梦川:“记得讲价。”

    金老板又摸了把自己的小胡子:“我们金氏成衣铺,不讲价!”

    好样的,沈吟洲默默记下了这家不讲价的店铺,决定把这家店拉进自己的黑名单里。

    临出门前,梁梦川又叫住沈吟洲:“等一下。”

    他在袖袋里找了一番,似乎在找什么没找到。转眼看到桌上待客的茶水,像金老板要了一块裁下的丝绸,把茶水泼上去,直直地走向沈吟洲,一把将丝绸盖在他的嘴唇上擦拭起来。

    “我说怎么那么别扭,原来是你这个口脂忘记擦了。兄台方才真是唇红齿白,甚是动人。”梁梦川故意酸他,还扯了一些什么唇红齿白这样的词句。

    不愧是军营里出身的人,力气就是大,沈吟洲被他擦揉着唇,只觉得上下两瓣嘴皮子很快就不是自己的了,热乎乎火辣辣,好像要被擦掉一层皮。

    在嘴巴又被揉成一团时,沈吟洲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要不我自己来。”

    梁梦川:“已经快擦完了。”

    沈吟洲:“……有点疼。”

    梁梦川后知后觉自己力道大了,松了手,看见沈吟洲嘴微微发肿,颜色甚至比上口脂时还要红润,嘴唇周边也起了圈红色,映在皮肤上。

    嘴唇表面一层薄皮被擦得晶莹透亮,不知道是因为沾了茶水的原因,还是被他擦得充了血。梁梦川手一顿,又看沈吟洲的眼睛,只觉目光移不开,莫名其妙就生出了无端的羞耻心,像一把燎原的火,烧得他不安。

    这边沈吟洲还毫无意识:“擦好了?”

    梁梦川扭开脸:“擦好了。”

    沈吟洲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湿湿的,确实没有其他的颜色了,就是一碰上去有点疼,像有什么东西在扎。

    “不过,”梁梦川道:“好像兄台你的嘴巴给我……擦破了。”

    沈吟洲:“……”

    这些书里的人非要一个接一个让他幻想破灭吗……

    沈吟洲:“你……你也是好心。”

    在劝慰梁梦川的同时,他何尝不是也在劝慰自己。

    沈吟洲默默咽下叹气,违心道:“不怪你。”

    梁梦川只是征战沙场太久了,力气大了点而已,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帮助自己擦口红,出发点是好的,他……

    算了算了。

    “将军,”沈吟洲抱拳:“后会无……有期。”

    梁梦川也道:“……后会有期。”

    跟着沈吟洲的身影,梁梦川的视线追出去许久。

    今日他进宫见梁贵妃,留吾娘娘回来之后梁贵妃就十分不安,拉着他说了许多话。无非就是与太子之位有关。梁梦川不擅党争,更不喜这种算计,不愿意掺合这些事情,他心里很是不快意。可梁贵妃是他的姑母,对他从来疼爱有加,面对亲人他只能忍着。

    梁梦川生来不是容忍的性格,憋在心里憋得难受。就在他快忍不住时,一队宫娥从他眼前走过。

    他眼力好,一眼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那天夜里与他饮酒畅谈的人。

    鬼使神差般,梁梦川跟了上去,一开始他只想看个乐子,马却不受控制自己冲到了那个人身后。

    这匹马跟了他有七年,经历无数战场,有一次受伤快撑不下去时,是这匹马把它背回了军营。他们之间彼此熟悉,有一种特别的默契。

    老马识途也通人性、知人心,或许是真的看出来他心里真正想做的,才不顾他勒缰绳也要去到那个人身边。

    之后骑马游街、挑选成衣,他几乎要把在梁贵妃那里所受的不快全都忘记。

    梁梦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到现在也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手里只剩一方丝绸,上面沾染着一些杂乱的、从那个人的嘴唇上擦下来的口脂。梁梦川转向金老板:“这个料子我要了。”

    金老板一边感慨高门大户的年轻人真会玩儿,一边漫不经心地编了个故事:“将军,不是我不卖,这是这种丝绸很珍贵,他是选自青州春天最嫩的一茬桑叶喂养的蚕……”

    梁梦川没耐心听,打断问:“一锭金够不够?”

    金老板一边暗喜一边做出为难的样子:“这个吧……这个还是不太……”

    梁梦川从怀里掏出金子,拍在柜台上,没看金老板一眼:“那就两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