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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 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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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诏既已确定, 接下來就是議論廟號與谥號。雖然按照規制,皇帝的廟號谥號是由禮部恭拟,但英宗以來事歸內閣, 中樞重臣絕不會輕易放掉這能為先帝蓋棺論定的大權;所以慣例随之更動,禮部也不過只能在內閣的劃線中跳舞罷了。
    自趙宋以來,皇權日張, 臣下日衰, 做臣子的“為尊者諱”,基本已經沒有了上惡谥及平谥的習俗;無論賢愚善惡, 都是溢美之詞、陳詞濫調, 文武神聖胡亂堆砌,熟濫得叫人惡心。而臣下謹守慣例, 戰戰兢兢,就算心有不平,最多也只能陰陽怪氣, 在谥號中暗藏褒貶而已。
    如今,內閣諸位大臣就遵循了這個傳統。比如許閣老就苦心琢磨,打算為大行皇帝上一個“肅”的谥號。所謂“剛德克就曰肅, 執心決斷曰肅”, 所謂“執心決斷”者,擺明了是暗示先帝獨斷專行、濫用權術、威福在己,極為嚴苛、極為酷烈、極為陰狠, 極為委婉的闡述了先帝執政的往事。
    許閣老發言之後, 李閣老接續發言,打算為先帝上一個“成”字。“德備禮樂曰成, 德見于行曰成”,這形容與先帝不說如出一轍, 至少也算風馬牛不相及。不過,上一位谥號為成的漢成帝,恰恰是早年明于國務勵精圖治,晚年昏怠朝政貪圖享樂,大興土木揮霍無度,最後一朝暴死,驚駭上下——這樣一比一複刻的生平,是不是就非常能體現李閣老在經史的功力了?
    總之,得罪誰也別得罪文人,尤其是不能得罪水平高還活得長的文人。如果說遺诏中還要顧及後續的政治安排,編撰時不能不稍作收斂;那大家議論谥號時就真是肆無忌憚,可以快快活活地在先帝墳頭上盡情蹦跶,一吐數十年來所積累的一切郁氣了——怎麽,先帝還能在地下不服氣嗎?不服氣也得憋着!
    不過,在幾位大學士盡情發揮平生所長之餘,穆國公世子卻忽然将張太岳拉走,在蛐蛐了整整一刻鐘之後,居然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他建議将先帝谥為“顯”或者“悫”,态度亦相當之堅決。
    “中外仰德曰顯”、“行見中外曰悫”,大家一聽就懂,知道這是在大力褒揚先帝晚年重開海貿、連戰連捷的功業。青史留名,永遠以軍功為第一;若衆人摒棄恩怨,持平而論,就憑這幾次海戰的功業,其實先帝的生平也頗有可稱述之處,與這兩個谥號還是匹配的……自然,這幾次功業多半有因人成事、順勢而為的意思,但國朝不還有英宗這種奇葩麽?有叫門天子珠玉在前,先帝能因人成事,何嘗又不是另一種英明?
    至少先帝沒把戚元靖海剛峰拖出去砍了,你還要什麽自行車?
    一念及此,衆人居然都有些默然
    當然,摒棄恩怨是不可能的。但主持會議的大佬非常清楚,知道這是在為外務處争取地位。只要将先帝生平的功業定義為“中外仰德”,那替先帝弘揚功德于海外的外務處就是居功至偉,權力永遠不可剝奪。相反,如果任憑大學士陰陽怪氣、随意攀扯,那否認先帝的人格其實不要緊(反正先帝也沒啥人格),萬一輿論發酵,保守派順勢而下,将先帝開海的決策,将對西班牙葡萄牙東瀛的戰事一并牽扯進來,又該怎麽辦?
    打老鼠總不能傷了玉瓶,哪怕為了海貿及外交,有的事還是要收斂。
    ……于是,世子的建議居然也堂而皇之上了筆墨,被一并記入了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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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說得上話的人都達成一致後,張太岳仔細斟酌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将遺诏的稿子趕了出來,呈交嗣皇帝禦覽。有高師傅親自把關,新帝當然沒有什麽意見,只象征性更動了幾個典故,就同意定谳。
    遺诏雖然已經出來了,但後面還有大量重要的流程要走。嗣皇帝入宮後折騰到現在,基本已經是精疲力盡,只能先到偏殿小憩,等待晚上再守夜哭靈;司禮監則忙着到宮中庫房調取孝服白幡,召宮人為大行皇帝清理身體、更換衣冠,派禮官向紫禁城及京中各處衙門報哀;而中樞各位重臣稍稍休息片刻,又被許閣老喚起,再到耳房中議論喪禮的儀注。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先帝奉安升遐之後,立刻就是新帝登基大典,樣樣都是緊要之至的典禮。但大行皇帝在位已久,國家已經有五十年沒有操持過大喪了,所以還得重新翻找會典,一項一項的調整儀式,相當之瑣碎麻煩。不過,大位已定,遺诏明發,朝中政局重新恢複平穩,這點麻煩也就只是文字推敲上的功夫,已經不必消耗什麽心力了。重臣們心态一松,在翻書勾畫之餘,甚至有心情談笑幾句了。
    先前星火入宮,臨危受命,一手扶持儲君登基;衆人團結一致,同進同退,也算有了一點共患難的情誼。高肅卿高學士在心下推敲再三,終于決定在這看似閑淡的會談中插入一條勁爆的消息。
    “下官先前得知,嗣皇帝潛邸已經誕育了一位皇子,這個月就要滿百日了。因為小孩子難養,所以沒有透露消息”他很莊重、很矜持地開口:“大行皇帝喪期,當然不宜操辦宴席,但畢竟是天家統緒後繼有人的大喜事。我想,到時候還是要上個賀表,讨皇家的一杯素酒喝一喝呢。”
    這句話說得委婉而又平和,但在場的大佬們立刻反應了過來,紛紛起身向潛邸處行禮,恭賀天家弄璋之喜——大家都心知肚明,曉得高肅卿這是在不動聲色地為嗣皇帝拉攏官員,穩固皇位移交時微妙的政局;過了百日的皇子基本已經能養大了,只要皇子長成,那膝下單薄的嗣皇帝從此也算“後繼有人”,可以保證父子之間權力穩定的傳承,而不至于統緒斷絕,落得個被人吃絕戶的下場。
    好吧,當着大行皇帝的面讨論吃絕戶确實有點不禮貌。但這又是所有大臣心照不宣的共識——有繼承人的皇帝和沒有繼承人的皇帝絕對是兩回事;如果沒有可靠穩妥的皇權統緒,重臣們不會輕易在皇帝身上下注的。
    所以說,這絕對是嗣皇帝期盼已久的喜訊,足以左右整個朝堂的局勢;而高肅卿将此全盤托出,用意亦不言自明。大家聞弦歌而知雅意,在恭賀完後立刻與高學士攀談,話裏話外言辭含蓄,都表達了自己願意朝賀皇嗣,積極靠攏新君的意願。
    不過,在這積極踴躍的吹捧之中,卻也有些異象。有資格發言表态的都是入閣的顯要,如張太岳之類侍奉筆墨的新角,只能束手站立,恭敬旁聽而已;至于穆國公世子……也不知怎麽的,在聽到“誕育皇子”後,世子居然愣了一愣,而後回頭看了張太岳一言,才起身跟上了話茬。
    這一眼若有似無,但神色卻似乎古怪之至……張翰林站立原地,心中不覺微微起了一點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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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當天晚上,這種詫異的微妙感受就更為明顯了。
    将喪禮的儀式粗粗議論停當之後,各位大佬都各找借口回家休憩,要養足精神明日哭靈;只有資歷最淺的張太岳奉旨留守,忙前忙後的料理一大堆瑣屑的事務,還要替內閣草拟文書查找文獻,到了深夜都還要秉燭疾書,累得連水米都未曾沾牙。
    皇帝喪儀事重,宮中的太監忙成一團,也沒人想着看顧地位低微的張翰林。最後居然是穆世子漏夜而來,說是深受先帝大恩,念念不能為報,所以自願夜夜為先帝守靈;又從府中制備了極精致的茶水點心進奉禦前,盼望嗣皇帝及長公主能“善自珍攝”、克制悲哀,努力加餐飯。嗣皇帝和長公主自然吃不了多少,所有剩下的東西就被理所當然的帶進了耳房,直接擺在了張太岳面前。
    趁着張太岳狼吞虎咽的吃點心、喝熱茶,世子翻了翻他奮鬥幾個時辰撰寫的公文:
    大篇大篇的禮法考證、《谥法通解》、升袱太廟的儀注詳解、國朝定鼎以來遺诏的流變歷程、欽天監拟定的歷法文書……
    世子:…………
    為了避免自取其辱,世子只能換一個話題:
    “遺诏什麽時候明發呢?”
    張太岳以手掩面,用力咽下了一個青團:
    “許閣老的意思,天一亮就要明發。京城舉哀,然後新君在靈前即皇帝位。”
    “天一亮就要發?那就是明——喔不,今天。”世子看了一眼燭光下的更漏,更正了自己的話:“不過,今天似乎是甲子日吧?甲子日即皇帝位,真是天時湊巧啊。”
    的确是天時湊巧,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昔日武王于甲子翦商平纣,創立基業;甲子日從此也有了除舊布新、與天下更始的意味。新君于甲子日正位,不能不說是別樣的運氣,天生天成的良辰吉日。
    不過,要是贊頌新君即位的時間吉利,不也就等于在贊頌大行皇帝飛玄真君蹬腿蹬得恰到好處麽?張太岳心下遲疑片刻,到底不敢接這句話,只能自己繞開:
    “新朝新氣象,嗣皇帝将大有作為;所謂天人感應,上蒼自然有所垂示……”
    穆國公世子微微一笑,卻望向了窗外。六月後天亮得越來越早了,如今還不到卯時,陰沉濃厚的夜色中微光跳動,居然已經有了一點似有似無的霞光,再過大半個時辰,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不錯,是有新氣象。”世子道:“新的時代要來臨了吧?其實也真想看看它的模樣……”
    世子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已經近乎自言自語;出神片刻之後,世子轉過頭來,看到了張太岳驚愕而茫然的臉,手上的茶盞還來不及放下。
    “吃完了嗎?”世子平靜道:“吃完了就去睡一會吧,我可以幫你看一看。還是要好好睡,好好養足精神……天就要亮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