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聪明人,就是哪怕失忆,也能凭借本能判断出形势——
宣榕很显然有这种敏锐,她直觉耶律尧语气不妙,没来得及深思原因,就顺着本能否认道:“不怎么样呢。不合胃口,都是整盘肉食,太腻了,所以没想用晚膳……怎么是你送瓜果来的?”
耶律尧把玩着指尖那缕青丝,半晌,才轻笑着开口:“我送吃食来,有何问题?还是说,郡主嫌我服侍得不好?”
这话的一语双关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到底是服侍食用瓜果,还是其他……?
宣榕反应过来,呼吸一滞。
耶律尧绝对知道她今儿带了个人回来!至于格莎古丽的荒唐招待,他是略知一二,还是心知肚明再清楚不过——
于是,她斟酌道:“没有,我只是担心你会忙。”
耶律尧却不急不缓道:“不忙。近来,除了追查你失忆之事,处置些许人,没什么好忙的。倒是郡主,今儿可累?”
说实话,他言语并无端倪,动作也规矩谨慎。
指尖当真只缠绕发尾,压根没碰到脖颈肌肤。
可饶是如此,浑身气场也似实质,仿佛笼罩下了一张细密的天罗地网。
密密匝匝裹住其中猎物。
……有点喘不过气。
因此,在继续隐瞒,和坦诚相待里,宣榕果断选择后者,露出个柔婉的笑:“除了骑射来回,就是吃喝闲逛,一整天下来,哪里会累——对了今儿有一事,我……”
耶律尧:“嗯?”
宣榕顿了顿,方道:“格莎古丽那边有个小孩,瞧着可怜,我带回来了。和容松他们暂居在西殿,打算等之后给他办个大齐籍户,让他留在陇西郡……”
耶律尧摩挲着指尖青丝,漫不经心打断道:“这种无关紧要的微末小事,犯不着和我通气。我难道还会阻拦么?”
宣榕:“…………”
青年浓睫微垂,由于她是坐着,这个角度,睫羽并未完全遮盖瞳孔眼眸,烛火滚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眸,然后,还有她。
也跌入这片深海一般悠远淼阔的沉渊之中。
而耶律尧见她愣神,微俯下身,低声道:“绒花儿,等你恢复记忆,若是你想要再纳旁人,我都不会说什么——最多会有一两天不痛快罢了。当真不用对我如此小心翼翼。”
……气度这般大的吗?!
还是说草原习俗开放如斯?
宣榕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啊?”
忽然,手被人轻轻抓住,向上带动。
她触摸到耶律尧轻颤的眼睫,紧接着,他侧头吻了吻她的掌腕,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觉得我眼睛好看,还是他眼睛好看?”
宣榕:“……谁?”
耶律尧不动声色道:“你带回来那位。好像是叫艾尔克?”
宣榕:“…………”
怎么连人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那句“不会说什么”里的气度……十有八九是装的。
她一脑门官司地道:“你今辰几岁了,还要和别人比较这个?”
耶律尧正色道:“三岁。比较这个怎么了?很幼稚么?”
宣榕无话可说,长叹一声:“你。你瞳色更好看,行了吧?”
耶律尧不置可否一点头,又问:“可怜人那么多,救都救不过来。你独独带他回来干什么?”
这种情形,显然不宜回答过细。
宣榕只好含糊其辞:“这不是刚好遇到了么,凑了个巧。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要歇息了,你也去忙吧。”
耶律尧却似是不打算放开她的手,眸光陡深,笑道:“那可不行,万一有什么人趁虚而入,我找谁哭去?”
这个距离极近,呼吸交缠。
能窥见彼此之间,眼眸中最细微的波动。
很浅淡的高山雪松味道,丝丝脉脉,蛛网一般蔓延。
宣榕登时想到昨夜旖旎,警惕瞪他:“你要作甚?”
耶律尧不答反问:“郡主觉得我要做什么?”
宣榕用一种看登徒子的眼神看他,温和但不容置喙地道:“今夜不可。”
于是,耶律尧轻笑出声,语气揶揄:“不可什么?”
……就非得逼她说出口么!
“……”宣榕耳尖发红,不想再用这人说话了,撇过头去。
抗拒之色溢于言表。
没想到,耶律尧顿了顿,反倒放开了她,在腰侧一抹,紧接着,一柄沉甸甸的物什递到了宣榕手中。
低头一看,是他一直挂在腰间的那把弯刀。
刀鞘镶满珠玉,宝石色泽艳丽,熠熠生辉。
而青年嗓音沉了几分:“绒花儿,你好如临大敌啊。”他拇指推开刀鞘,露出一截锃亮刀身,削铁如泥的寒刃折射出烛火光晕。
耶律尧敛了笑,不辩情绪地再次重复:
“别怕我。若是真觉得我威胁到了你,这把刀你随时可以用。”
说完这句话,他甚至托住她手腕,作势要往前带——
宣榕一凛,控住腕子,在刀身要割伤耶律尧小臂地时候猛然顿住:“你……!”
见状,耶律尧笑将起来:“好了,早点休息。我在隔壁,有事喊我。”
说罢,轻轻替她合刀,起身走了。
……
之后一连数十天,宣榕都没在白天见到耶律尧。
有侍从来传信,说他们王上领兵追逃犯去了,不日便会归来,郡主不必担心云云。
反倒是艾尔克,隔三差五能来宣榕面前晃悠一下。
他出身卑微,父母早丧,养就一副察言观色的本领,能敏锐看出宣榕脾气温和好说话,也能看出只要有她护着,哪怕主君再不满,也不敢动他。
再加上艾尔克本就性格热烈,这种“晃悠”就变得有点肆无忌惮了起来。
这天,耶律尧步履匆匆回来,就看到十七岁的少年抱了一怀的花,脚步雀跃地走进院中,挑挑拣拣选出葱茏漂亮的,插进花瓶里。
而宣榕素衣襦裙,云鬓低挽,不似凡尘中人。
秋阳明媚,眷恋地落在她衣角发梢,而她坐在石桌一旁,无奈道:“以后不必了,这些花摘下来枯萎得快,都不用等明日,待到傍晚,就不好看了。”
艾尔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笑嘻嘻道:“但整个下午还是有花在侧嘛!您瞧,是不是会心情大好?”
他穿着北疆的传统服饰,耳坠摇晃,漂亮的脸上笑意灿烂。这种仿佛没有阴霾的笑容,任谁见了都会开怀。
果然,宣榕莞尔道:“多谢。”
竟也由着他去了。
耶律尧:“……”
而紧随其后的哈里克看热闹不嫌事大,调侃道:“阿尧,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有送人家花么?”
耶律尧转了转护腕,唇齿一压,一道哨音破空而出。
盘旋于空的追虹俯冲而下,不知做了什么,又猛然跃出,稳稳当当落在了他小臂上。
哈里克看着苍鹰嘴里叼的那束花,目瞪口呆:“你别不是打算借花献佛,再送一遭吧?”
苍鹰嘴里的花五颜六色。
赫然就是少年方才采摘回来,挑拣到花瓶里的那簇。
“想什么呢?”耶律尧信手拨弄花束,懒洋洋道,“这些花色太杂了,我待会换些新的。至于这个,追虹先处理掉。”
玄鹰闻令而动。
耶律尧补了句:“扔远点。”
哈里克:“………………”
见他转身离去,哈里克欲言又止:“你不进去?”
耶律尧却只道:“她会为难的。先让人照着法子备药,去请萨满过来吧。”
……
北疆的术法,基本上傍依神佛。
偶尔药师都会点巫术,巫师也会些药方。
一剂汤药烧符,萨满阿嬷用炭灰在宣榕额头画上黑痕,嘴里开始念叨咕噜噜的咒语。
仪式过后,宣榕满脸茫然地道:“好像……并未有所不同?”
阿嬷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她,干皱的手抚过她的脸颊,道:“睡几天,要多睡几天,就能慢慢回忆起往事了。忘忧湖里的几十座骸骨,被用来做这抹人神魂的伤天害理事,作孽哦……”
这天夜里,宣榕睡得很沉。
和她失忆那几日如出一辙。睡梦里,往事如烟,红尘二十余载,历历在目,走马观花,一晃而过。
醒来后,最先来的人是闻讯而至的容松,他兴冲冲道:“郡主郡主,您好了没?现在记得我了不?”
宣榕温声笑道:“阿松。”
容渡没说话,在一旁默默上前一步。
宣榕便又看向他:“阿渡。”
容松如释重负:“太好了!我就说您吉人自有天相,何事都毋庸担心!偷偷和您说,我去赌坊掷骰子,默念您封号的时候,手气都会旺很……”
话音未落,就被他哥赏了个脑瓜崩。
容松扁扁嘴,收声,又似是看到了什么,“哎”道:“耶律尧?你怎么不进来?”
耶律尧抱臂靠在石门之侧,闻言,徐徐吐了口气,方道:“因为,郡主似乎还没想起我?”
宣榕眼神一闪,没料到他能从对视时一瞬间的迷茫、疑惑、疏离,判断得如此准确。
她确实……还没想起他到底是谁。
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过往。
而耶律尧看向她,神色有些复杂,确认道:“对么?”
宣榕迟疑地点了点头。
容松和容渡登时微惊,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下意识向耶律尧看去。
但耶律尧脸上看不出端倪,他只是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好,那你好好休息,我再去想想法子。”
宣榕却叫住了他:“我可有什么表亲名为……敏?不对,并非‘敏捷’之‘敏’,而
是……”
耶律尧道:“你表弟名为谢旻,日光昭昭之旻。”
宣榕以手抵唇,蹙眉深思,似是在费劲地将人名和回忆里的画面对上,额间都因此冒出细密的汗珠。
半晌,她才抬头,轻声道:“我不记得我的父母双亲,祖父母外祖父母也对不上号,至于亲戚六眷,远房都记得清,但再往内,从阿旻开始,只有模糊的印象。”
耶律尧神色微微一变。
容松在一旁摸着下巴开口:“虽然这么一分析很让人伤心啦,但是郡主,好像对您越重要的人,您越想不起来?我和我哥没那么重要,所以您想起来得比较早。”
耶律尧终是抬步走了过来,犹豫片刻,抬手拢在她脖后发间,轻声道:“你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不用担心,回想起来的。”
这个过程,其实也很快。
第二天傍晚,宣榕在望着草原边的日落,忽然很轻地念了一句:“阿尧。”
耶律尧正和她一道坐在草地上,姿态慵懒,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按在趴卧在旁的雪狼身上,闻言一凛:“我在。”
他侧眸,笑道:“想起来了?”
宣榕“嗯”了声,看向远方,夕阳将要在地平线上垂落,烂漫的霞光铺洒整片草原。
耶律尧又道:“你父母呢?”
宣榕无奈笑道:“还未。”
耶律尧点了点头:“明白了。”
宣榕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呀?”
耶律尧歪了歪头:“心满意足的表情。若在你心中排序,只比你父母略逊一筹——”他唇角弧度又深了点:“那我死而无憾。”
……
宣榕恢复记忆,自然也昭告着睡了快一个月隔壁的耶律尧,能名正言顺搬回寝宫。
近来,有附近部落首领的子女,和宣榕处的不错。
其中女眷没见识过昭平郡主这种温润风格,被迷得不着四六,再加上她们并非男子,不用担心主上发火怪罪,经常赖在她这里不走——
特别是耶律尧外出追敌那小半月,好几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天天晚上提着点心来看望宣榕,“榕姐姐长”“榕姐姐短”的,然后顺理成章留宿。
所以这天晚上,耶律尧看到三四个陌生小姑娘,难得有几分懵,微不可查地蹙眉,目光从她们牵着宣榕的手上划过,沉默片刻,淡声道:“都出去。”
小姑娘们不敢忤逆,恋恋不舍走了。
耶律尧在一旁“啧”了
一声:“怎么都到门口了,眼睛还黏在你身上,好没规矩,哪家的?下次我和她爹……”
宣榕无奈:“你要告状啊?”
耶律尧坦然道:“是啊,我度量小。我不仅要告状……”
灯火熄灭,他嗓音含笑:“我还要秋后算账。”
宣榕:“……”
很明显,秋后算账这四个字是冲她来的。
而事实上,宣榕也的确感受到,今天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溃不成军。
无法思考,脑海一片昏沉,思绪都是破碎的,她甚至都不知道胡乱地回了些什么话,好不容易费劲地偏过头,想要看墙角矗立的那只西凉立钟,问道:“……何时了?”
耶律尧轻轻扼住她的下颚,迫使她转回头,只能看着他。他道:“别管,还早,离天亮还有很久呢。”
天亮一词让宣榕瞳孔微缩。
纤长白皙的手探出帷幔,伸向远处,是个想要逃脱的姿势。
却被人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抬掌覆盖,进而一寸一寸逼近,直到十指相扣。
昏暗里,环饰叮当。
那是之前在本墨格达午宴时,看到过的配饰。
此时此刻,耶律尧裸露的胸膛银链垂落,他似是随意选了其中一人的风格模仿口吻,慢条斯理地笑道:“看来郡主还是嫌我服侍得不好。那再来一次罢。”
要坏掉的感觉……
没有止境……没有间隔。
等到天光将亮,眼前人深邃的眉目轮廓逐渐清晰,宣榕脑海里只迷迷糊糊,剩了一个念头。
耶律尧说不会管她纳人,完全就是胡说八道有恃无恐。
一个人就如此死去活来,承受不住。
怎可能还有闲情逸致去拥三宫六院?
茫茫然间,有人怜惜地吻去她睫边泪珠,轻叹声里带着点餍足:“好了,你说得都对,我呷醋嫉妒,我是混蛋,以后不会这样了。明儿带你去看极光,快要入冬,再往北走,夜间会有极光。可好?”
宣榕沉睡在他怀里,很轻地应了一声。
清晨阳光拂过整个北疆。
而彼时草原风光正好,山河锦绣,岁与人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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