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饶是被顾不渡这情况吓蒙了的荀不忘也隐隐明白了什么。
“末路?”他喃喃,“你是说……”
“对。”乌苍知道他懂了,便开门见山道,“问天之人,不可介入过多因果,不可出手过多,这是天道定的规矩。”
“你家宗主,以问天得知我三人所在之处,提前布置法阵,以身入局,破了我的魔种,介入他人因果不说,更是介入了这天下的大因果之中。”
“破大忌破到这份上,可不是什么减寿,以自身因果相抵,就能抵得了的了。”
乌苍望着她,语气依然平静,“她会魂消魄陨,化作此世天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入轮回,无来生。”
荀不忘脸色惨白。
他瞳孔颤抖,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僵了半晌,他低头看向顾不渡。
顾不渡看了看他,又低下眼睛。
荀不忘与她一起做了上百年宗主,她这个样子,荀不忘是明白的。
她默认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魔尊说的一点儿没错。
荀不忘立刻崩溃了,他转身抓住顾不渡的肩膀:“怎么会这样,宗主!会有这种后果,你为何不同我商量!?”
“如何与你商量。”顾不渡苦笑着,偏眸望向他,“与你商量了,你定当会阻拦,不愿我涉险。”
“可……”
“师兄。”顾不渡打断了他,又唤他道,“你别怪我,我想了很久了,我真的想了很久了……但也只想得出这一个办法。”
“怎会只有这一个办法!?”荀不忘红了眼睛,“你与我商量,与我说一说,我定会帮你想出别的办法来的!你为何……为何非要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原本就无法做什么。”顾不渡道,“就算我能与你商量什么,最终也只是让你去做。已经数百年了,师兄,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能告诉你的,让你去做的……本就十分有限。”
荀不忘沉默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总之是忽然不再往下问她了。
荀不忘的眼睛里也有什么东西缓缓地落了下去,那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缓缓直起身,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手。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最终,只有那一双眼睛不甘不舍地落在她身上。
顾不渡闭了闭眼。
她轻声说:“问天之术,约束颇多
。师兄可还记得,师尊时常说起师祖,但却从不怪罪吗。”
荀不忘嗫嚅了下嘴唇,缓缓:“……记得。”
顾不渡与荀不忘同为忘生宗弟子,过去也在同一位宗主名下修道。
那位宗主,便是乌苍的弟子。
“师兄总是不理解,为何师尊从不怪罪师祖,但我却知道。”顾不渡道,“问天之术,听着十分厉害,能修此术之人,除了天赋,更要命数,说是从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旁人常是艳羡,可只有修者自己知道,此术,是一方牢笼。”
“能窥天机,却不能扰乱天命。”
“师兄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意思便是,知道谁会死,便只能看着他去死。知道何处有伤亡,也只能看着那些人伤亡。”
“问天之人,知道了天命,却不能出手阻拦。我能做的,就只有做一些不扰乱因果,不扰乱生死之事。”顾不渡缓缓道,“当年师祖离开山门,便是因为问天术制限太多。”
其余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魔尊。
魔尊抱着双手,面上一片淡然。
“师祖某日下山,得窥天机。尽全力破了些戒,却还是没能救下那一村子的人。”顾不渡声音淡淡,“百姓愤怒,且怪罪了师祖。师祖无言以对,回了宗门,大病一场,连着三月未曾出门。”
“三月后,师祖才总算出了门来。他一如往常,未曾提过三月前的事,就那样过了数月。可师尊看出师祖强颜欢笑,闷闷不乐,是在为了宗门强忍着。师尊看不过眼,去了山宫,跪在师祖跟前,请师祖不必挂心忘生宗,去做想做的事……因着师尊的话,师祖才会传位于师尊,下了山去,再不问天。”
“问天之人,心里都明白的。我与师尊,都是明白的。”顾不渡道,“这是一方牢笼。”
“得见天机,但不可言语;能救世人,但不可出手。”
“这种只能高坐仙台,看着众生如我所见一样死去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顾不渡望向荀不忘,“我明知这世上在发生什么,却只能站在这高山之上看着……我不想再这样了。”
“若此次我不做,仙修界便全军覆没,满盘皆输。”
“总要有人出来做些什么的。”
顾不渡朝他笑笑,“上玄掌门已死了,正巧,我也不愿再问天了。”
荀不忘再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听我说,师兄,此次我一意孤行,不仅我会身亡魂灭,师兄和
忘生宗,乃至我门下弟子……都会跟着受一些因果的影响。忘生宗会在此一战后没落百年,但比起满世倾灭,忘生宗一门的百年没落,已经是轻如鸿毛了。”
“未曾与师兄商量,擅自做到这个地步……将宗门搞得将要没落,还把烂摊子都推给了师兄……是我不是。”
“我的牌位,便不必供在祠堂内了。即使日后有人供奉,我也再收不到了。”
“师兄总说,我一身问天的本事,为何不授予弟子。我总和师兄说,是没有合适的弟子。”
“我骗师兄的。”她说,“门中弟子,早已有数个能修问天的孩子了,可我不愿再教了。”
“师尊闷闷不乐,我也不开心。问天术能问天,却也只能问天。”
“天道是个牢笼,关了许多天赋异禀的傀儡。”顾不渡道,“此后天下,别再有谁要去问天了。”
说到此处,她抬头望向乌苍。
乌苍也望着她。此刻,她身上已经大半都化作光尘了。
她闭上眼。
至此,她彻底化作光尘,随风而去。
徒留那一身染血的白衣飘落在地。
四周沉寂。
良久,荀不忘吸了口气。
他用沾满血的手抹抹眼睛,没能将胸腔里的悲痛压下去。他抽噎一声,抓着那血衣的衣角,嚎啕大哭起来。
阁外亮起刺眼的光,钟隐月往外看去,见是明心阁外的法阵在消散。
起阵之人身死,法阵随之消弭。
血战终结。
-
顾不渡“死”了。
她没有来生,不入轮回,化作天道之力,成为了这世间的一部分。
经此血战,明心阁被打得四面透风,摇摇欲坠,血跟瀑布似的从上往下流,流得都出了个水帘洞,可见此次血战伤亡如何惨重。
血战结束后过了几l日,待众人的伤好了一些,忘生宗便开始了修缮。
钟隐月再次来到明心阁时,已是半月后的事。
站在楼门前,他仰头望望阁楼。
忘生宗的弟子们正用法术修缮着一整座明心阁。自那之后已过去半月,明心阁被修缮得恢复了许多。
明心阁四周都忙碌着,弟子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钟隐月站在外围看了会儿,抬脚走进了阁内。
走上四楼,他迈过门槛,进入祠堂。
果不其然,他在那诸多的牌位前看到了一个
黑色的身影。
钟隐月停在门后,没进去。
那黑色身影站在牌位前一动不动,沉默不言。
钟隐月在门口等了半晌,见他一直没动静,就咳嗽了两声。
听见声音,那人才抬了抬头,回首望来。
那是魔尊。
见是他,魔尊愣了愣,才笑了声:“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想着你应该在这儿。”钟隐月说。
说着,钟隐月向他那边儿走去。
走到跟前,钟隐月看见,那些被摆放着的牌位之间,多了一个顾不渡的牌位。
见他瞧见了,魔尊便说:“她虽说了不立牌位,但荀不忘想立。牺牲得这般壮烈的人,就算没有了来世,也该立一个牌位。”
钟隐月并不意外,点着头道:“我想也是。”
魔尊笑问道:“你说,你觉得我应该在这儿,就来了,那就是想来寻我?寻我何事?”
“有些事情,我心中不解。”钟隐月说,“虽说血战结束了,就算我心中不解也无伤大雅,但我受不了心里有这几l个疙瘩,便来同你问一问。”
“原来如此。”魔尊道,“你想问我什么?”
“顾宗主说,你当年离开忘生宗,下山做了散修入魔,就是因为问天术制限太多。”钟隐月道,“那你炼出魔种和杀器,加入血战,想以魔入世,也与这件事有关么?”
乌苍哼笑起来。
似乎是觉得这问题有趣,他捏起肩上一缕散发,在指间里揉搓片刻。
“算有一点。”乌苍说,“她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我当年之所以辞去宗主之位下山,一是因为在问天术里苦了太久,二是因为对苍生心凉。”
“我这个人,从小就比较浪荡不羁。”
他笑着说,“我师尊捡我回山,教我修道,我却总爱在道经书上画王八,爬宫外的大树摘果子。嘿,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就跟只猴子一样皮。”
“我本身就不是爱被锁住的人,可偏偏就属我命格天赋最好,最适合问天术。所以哪怕我把师尊的法器都给画上王八了,把他气得跟红脸关公似的,他也耐着性子,硬把我按在宗门里,教了我问天术。”
“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其实从前十分心软。师尊一苦口婆心,我便没什么办法,就乖乖地压抑本性,修了道。”
“我是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可碍着师尊下了禁令,还把宗主之位给了我,我便只能少言慎行地坐在仙
台上,问了百年的天,守了百年的忘生宗。”
乌苍眼神淡然。说起这些,他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似乎这段往事对他而言,早已不值一提。
“顾不渡说的那件事,的确算是我下山的原因。”乌苍说,“山下苍生不理解问天人袖手旁观不出手,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百姓屋头里死了血亲,你能出手又不出手,那当然是恨死你了。”
“我都清楚,但我也无奈啊。”乌苍笑笑,“那几l个百姓恨我不出手,我也恨他不明白我,我更恨这天道。”
“能问天,却不能救人,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苍天。”
钟隐月面色复杂:“所以你想以魔入世。”
“是啊。”乌苍说,“可说来好笑,我虽恨天道,却无法触及天道……但凡人,我可是碰得到的。你知道吗?顾不渡说的那次卫道,我临行前,问天时,就知道我门下一个弟子会死在那妖鬼嘴里了。”
钟隐月怔了怔:“哎?”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出手。问天不能破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乌苍道,“可那群凡人,却说他若没能杀妖,便是死得无用。”
说到这儿,乌苍眯了眯眼,眼中几l分无奈与讥讽,“我养大的小孩,与我师尊教给我的一样。规规矩矩,从不逾越,克己复礼心怀苍生,到头来却被人说死得没用。”
“我的问天,救不了叫我一声师尊的小孩,也救不了那群混账。”
钟隐月沉默。
“修行问天时,我隔三差五就会想。”乌苍说,“问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迄今为止,我都想不出答案。用我这个疯子的脑袋,我只觉得是这天道就有病,全毁了算了。”
乌苍又笑笑,“不过我暂时不会入世了,让这天下安分个千百年吧。”
“为什么?”钟隐月问他。
“给她一个面子,”乌苍指指身后牌位,“我好歹是她师祖。”
“……”
钟隐月面露怜悯。
乌苍不知他为何面露怜悯,脸上笑意诧异地僵了。
他想了想,觉得钟隐月是猜到了什么。
于是他脸上那僵住的笑意渐渐消去,忽然想起千年前那个午后。
山宫里烧着桂花的香,书案上摆着道经。他的弟子跪伏在他的案前,求他去做想做的事。
他讶异地问他在说什么,又板着脸要他别胡闹,可那弟子却把脑袋深深磕在地上,不愿起来。
【请师尊去做师尊想做的事!】
那弟子还是说着,声音有些发颤,【师尊,我知道您不喜问天!我也知道,三月前的事让师尊十分悲痛……这几l月来,师尊强颜欢笑,我是看得出来的!】
【我不愿再看师尊闷闷不乐了,请师尊不要为难自己了!】
【请师尊不必挂念我等,请师尊去做想做的事!】
他朝着他连连磕了几l个响头,声音竟然泣不成声了。
乌苍沉默了很久。
那弟子是他的首席弟子,他亲力亲为地将问天术都教给了他。
乌苍的无奈,那弟子是知道的。
正因为知道,才那么做。
只有困在牢笼里的困兽,才懂得另一只不再挣扎的困兽的无奈。
鬼使神差地,他问那弟子:【无论我想去做什么吗?】
弟子咽下嘴里的哽咽,坚定道:【无论您想去做什么。】
【哪怕要为我背负骂名吗?】
令他意外,那弟子依然毫不犹豫:【哪怕要为师尊背负骂名。】
乌苍便传位给了他,下山去了。
下山做了散修,数百年后走火入魔,再次看到那弟子时,他比乌苍记忆里大了一些,脸上也没了那股少年意气,和其他门派的掌门一样满脸沧桑,年轻的脸上全是沉稳。
不过那沉稳在看到乌苍时,还是碎裂了些。
乌苍那时入了魔,脑子里的疯劲儿全被解放了。他半点儿愧疚都没有,还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回去后便丢了一封书信过去,满怀恶意地想要听那宗主对他破口大骂,痛彻心扉。
他寄出的信中,只有一句话。
【哪怕要为我背负骂名吗?】
忘生宗第二十代宗主很快回了一封来。
乌苍笑嘻嘻地打开,想看自己预想中一整页的痛骂。
可寄回来的信中,也只有一句话。
【哪怕要为师尊背负骂名。】
乌苍咧着的嘴角慢慢收了回去。
他捏着信,在窗边吹了半晌冷风,好久都没说话。最后他温了壶酒,温酒时将那纸信丢了进去,看着它被火舌吃掉了。
过去九百年了,快千年了。
那弟子羽化登仙了,唯一可能听过这整件事的顾不渡也身死道陨了。
乌苍回过头去,看向那些牌位。
越过顾不渡,他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乌苍怅然起来
。
他是佩服顾不渡的。
由衷的佩服。
打千年前,他就恨问天之法,但他知道自己对此毫无办法。
问天之法以天道为本,即使入魔为尊也难以触及。
无法触及,他便不去碰了。
他的师尊拉他下水,他便认了命,也拉了他人下水。
他麻木不仁地认命,到头来,还是他的弟子出言让他清醒,又放他离开。
他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心中对此的怨恨愤怒让他入魔。
他再也没有见过天道,问过天道。
顾不渡却从那高高的仙台上一跃而下,一剑劈开牢笼,一脚把规矩踩在脚下,以身入局,身死道陨。
她断了问天的血脉,不要这世上再有人被锁在问天的仙台上。
若天道无用,不如再也不问。
如今,这世上只有乌苍一个人懂得问天了。
乌苍望着顾不渡的牌位,惭愧将他淹没。
她是个英雄豪杰。
他是个懦夫鼠辈。
乌苍转身,大步朝着外面离开。
与钟隐月擦肩而过时,他扬手用力地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反正你不用担心了!
他大声说,“千百年里,我不会再出手了!
说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甩着袖子离开了。
钟隐月揉揉被拍的肩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两声有病。
“见过玉鸾长老。
另一边很快又传来声音。
钟隐月转头一看,见两个忘生宗弟子端着一堆贡品,走到了他跟前来,正低身向他行礼。
钟隐月应下声,让他们起来了。
两个弟子起了身来,又恭敬问道:“玉鸾长老怎么来了祠堂?
“随便看看。
钟隐月说,“这祠堂修缮得还真是快啊,我瞧着都已经修好了。
忘生宗弟子笑笑:“长老过奖了,这祠堂其实没费多少力气。
“啊?
钟隐月诧异,“可魔尊不是与两位宗主在此开战的吗?
?莫寻秋野)
“是啊,但是此处确实没什么损坏。
弟子说,“我们来时也吓了一跳,那牌位的供台竟然完好无损。
“是呀,照理说,魔尊一打起来,理应全然不顾周围的,牌位没了也是应该的。
钟隐月沉默了。
他回头看向供台上,两个弟子也越过了他,走进堂内。
见到供台前,两人又一怔。
供台上满满当当的全是贡品,香炉里的香都刚点上一半。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了下,一同回过头来,望向钟隐月。
他们问道:“长老,是长老前来看望顾宗主时,烧了香上了供的么?
“啊?
钟隐月愣了愣,“没啊,我才刚来。
“那怪了呀。
一个弟子疑惑道,“贡品昨夜才撤下,我们是受命来重新上香供奉的。
“是谁来上香供奉过了?
他们纳闷地小声议论起来,钟隐月却明白了什么。
他又看向供台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道黑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