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乱步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心情颇好的回答道:“因为快斗还没长大嘛,完全就是一副还需要人照顾的‘小婴儿’的样子。”

    一直在努力憋笑的工藤新一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一个人在那边捧着肚子,看起来就快要把自己笑死了。

    黑羽快斗:“……”很好,他快斗大人从此跟“婴儿”这个词势不两立。

    然而有些人,一旦开始成为冤种,就会一直都是冤种。

    不过好在工藤优作这个在场唯一的大人还算有点要照顾小孩子心灵世界的自觉和良心,而且他之所以问出那个问题,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借此引出他真正的疑惑,并没有要针对快斗小朋友的意思。

    所以他自觉自发地转移走了话题:“原来如此,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啊……”

    压低声音颇为无奈地感慨了一句后,工藤优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追问道:“那么,乱步觉得所谓‘大人’的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大人的世界?”乱步将他话语里的某个词重复了一遍,眉头逐渐皱起,半晌微抿起了唇,“……那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领域。”

    在工藤优作温和而包容的目光注视下,碧绿眼瞳的少年忽然蜷缩起了身体,眼里的光彩又重新变得黯淡,有些失魂落魄地道:“那些大人,他们之间好像有一套唯独只有我看不到的规则,他们遵循着那些隐秘的规则生活,只有我被排除在外,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他们在面对明明只需要看到第一句话,就能够知道结局的无聊故事时,为什么可以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

    “无法理解凶手明明就在眼前,那些警校的教官却要教导我怎样花费大量的时间去调查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无效信息,然后在我指出好多份卷宗结论的错误时,不但全然无视还反过来指责我是在胡搅蛮缠。”

    “无法理解他们投递给邮局的那些信件上明明大多数都写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却还是要反复进行这种没有半点效率和价值的社[jiao],甚至因为我好心把没有用的信丢掉而开除我。”

    “更无法理解一个人即使毁灭自己也想要杀死另一个人的心情;无法理解他们因为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的小事而争论不休的原因……”

    “无法理解在被揭露非法侵占他人财产之后,为什么作为人更多的受害者一方却拼命地想要维护前者;无法理解在看到有人比曾经的自己更加不幸的遭遇之后,宁愿选择由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也要将欺凌与嘲笑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这种行为背后的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总是在做这种奇怪又多余的事情?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得对这些事情无动于衷?我好烦躁,我无法理解……大家果然有着唯独我不能理解的隐情,但我不明白,好可怕,全世界的人都像是怪物,是只有我无法理解的怪物。”

    原本那个因为甜食而恢复了一些神采的少年,在越来越多地回忆起在这半年里几乎填充满他生活全部空间的“不理解”们的同时,依然留存于灵魂最深处的那抹光彩,仿佛正在逐渐从那双漂亮的碧绿[se]眼睛中剥离、破碎、消失,摇摇[yu]坠,即将化为泡影。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顿,迷惘而无望地道出了被埋藏于心底的、最微弱而无助的那道求救声。

    “——我独自一人,活在一个全是怪物的世界。”

    *

    不行。

    这样下去不行——这个孩子正在毁灭自己,同时被世界毁灭着。

    那抹时刻被镶嵌在这位世界级推理小说家脸上的浅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必须想个办法尽快把对方从这种自我不断内耗的可怕状态中拉出来,绝没有给他仔细思考所谓万全之策的时间了。

    现在的江户川乱步,哪怕只是暂时地放任不管,恐怕都会死掉的。

    不止是生命,还有灵魂。

    这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情况了。

    ——将自己的同类与怪物等同的人生,除了无止境的冰冷和绝望,究竟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可是,现在能够拯救这个少年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真相吗?这样的真相不足以驱散早已凝固心底的那座坚冰。

    未来吗?可失去了现在的人是绝没有资格走向未来的。

    第八章

    希望吗?可被他人加诸己身的希望,充其量不过是空中楼阁,一触即碎的镜中月水中花。

    “江户川乱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乱步跟前,单膝半跪在地,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自下而上地强迫情绪陷入崩溃的对方和自己对视,“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由我来告诉你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是了,这个少年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是一个能够帮助他看清这个世界的答案。

    ——不是真相,而是答案。

    置身悬崖边缘的天才少年,困住他的并不是其他东西,正是他自己对整个世界偏差严重的认知方式,这种在长期特定的生活环境之下形成的独特的认知方式极难被外物干涉和改变,擅自介入试图敲碎这层看似薄弱的壁垒,最终只能导致两败俱伤的结局。

    因此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绝不是如何将整件事情的真相告知给对方,并强迫对方接受,然后打碎重塑起另一个新的世界观。

    每个天才的世界都是一个循环往复逻辑自洽的莫比乌斯环,擅自打破这种微妙规律的存在是愚蠢且不明智的。

    优作现在需要做的、也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给乱步一个他能够接受的答案,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一把能够引导他走进这个虚妄又无趣的真实世界的钥匙。

    年长者将这把开启魔盒的钥匙亲手[jiao]到少年手中,然后充当起他已故父母的角[se],以一个朋友和引路者的身份,帮助他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去理解和接受这个混乱而多面的世界,以及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他自己。

    这世界上唯一能够真正地救赎自己的人,从来都只有自己而已。

    就如人最初孤独地来,最后也必将孤独的离开,其他的任何人都只是这段名为人生的旅途中能够短暂陪伴他们同行的旅伴,迟早会在某条突如其来的岔路[kou]被迫分开。

    所以,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永恒。

    乱步迷茫地对上那双深邃黢黑,仿佛蕴藏着无尽智慧的沉静眼眸,在脑海中纷乱撕扯成一团的喧嚣思绪忽然间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答案?”

    “对,一个答案。”

    乱步脸上迷茫的表情逐渐褪去,他没有表现出很开心的情绪,反而继续追问道:“可你之前还说在正式讨论这个问题之前,要先去做另外的那件事,为什么忽然间又准备先回答我了?”

    “大概是因为,突然发现这两件事其实可以一起做吧。”优作很轻地笑了笑,“所以,乱步君,我非常郑重地向你提出正式的邀请——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他说着侧头看向正严肃了一张脸表情旁观着事态发展的黑羽快斗,眨了眨眼:“还有你,快斗君,在你这个年纪,长者和朋友的陪伴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来我家和新朋友一起住而已,想必黑羽夫人应该也不会拒绝,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也会通过邮件的形式向她正式转达这个请求。”

    “……”黑羽快斗沉默片刻。

    说实话,他是有些心动的,但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从来都更习惯于自己处理,而不是麻烦别人,而这件事在他的观念中,就是在给其他人添麻烦。

    他不想成为会给人带来负担的存在,这也是当初他母亲出国之前想把他委托给隔壁中森家照顾,却被他毫不犹豫拒绝了的原因。

    可以自己一个人做到的事情,即便麻烦了点,也没有关系,就像魔术师在舞台上从来都只能依靠自己,魔术是最[bang]的艺术,也是最[jing]妙的骗术,以最华丽的姿态欺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他向往这样的人生。

    但与此同时,他也真的很孤独。

    天边的皎月或许已经习惯了这种清冷寂静的孤独,但至少现在的黑羽快斗还没有,他还远不是未来那个于月[se]之下来无影去无踪、已经习惯了戴着“扑克脸”面对其他人的国际怪盗,白天是活泼开朗的太阳,夜晚是神秘孤冷的月亮,渐渐地,甚至都快要忘掉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现在的黑羽快斗,还只是个失去了父亲,对魔术道路产生了迷茫的少年。

    每个天才在成长到众人瞩目之前,都曾是被困于过去和未来夹缝之间,拼命寻找着出路的懵懂少年。

    没有人看到这种被抛弃在过去的彷徨与悲哀,并不代表这些东西是不存在的,他们只是依靠着自己过分坚强的灵魂,从困住自己的厄难中走出来了而已。

    看着身边毫不犹豫欢呼着答应的乱步,在感慨对方的情绪就像来无影去无踪的龙卷风的同时,快斗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礼貌中带着少许歉意的微笑:“关于这件事,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并不能立刻给出答复,希望您不要介意。”

    “不会,很期待你的答复。”优作并没有半点介意的意思,反而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面上的笑容不知为何,似乎还更深了一分。

    真不愧是你的孩子啊,在某些方面简直和你本人一模一样呢,对吧?我那不知身在何方的、亲爱的宿敌。

    ——K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