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娥君的时间轴,还是稳定的,对吧?
    他略带不安的泡了一壶茶,迟疑的捧给黄娥。她讶异了一下,但还是边吹凉边喝完。
    “不适……是说,不舒服,有吗?”他担忧的问。
    “怎么可能?很好喝。”黄娥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只是你不用做这些啊……”
    “吾望……吾希望,能,有用。些微,一点点也好。”他垂下眼帘,金银双瞳闪烁,低低的问,“不行?”
    “这样,你会开心吗?”黄娥撑着脸颊问。
    瘴点头,拼命点头。
    “那就照你喜欢的去做吧。”黄娥笑,“谢谢。”
    我也能有用。真的。不会伸出手只有荒芜和死亡。真是,太好了。
    还有什么其他可以做的呢?生活简朴的黄娥却很豪奢的请清洁工,每个礼拜来打扫一次。衣服就只是丢洗衣机,似乎……没什么可以做的。
    做饭?他不会。要学吗?他做的饭能不毒死人吗?
    “你吃得比乌鸦还少,我又不讲究。”黄娥低头继续画,“除了泡茶,你不如看完书以后,跟我说说书里写什么……”她鼻尖沾了一点墨,“用白话文表达。”
    这样就行了?
    一开始支离破碎,口吃结巴,但除了自称的“吾”和他称的“汝”实在改不过来,他渐渐的在读书心得口头报告中,越来越口语化,甚至会用“他”这个第三人称了。
    这样就行了。一九九八年到尾声的时候,黄娥默默的想。她快要三十岁了,终于要告别最后的少女时代,似水流年。
    她不可能永远活着,甚至连能不能脱离这个梅利斯的恶性循环都不清楚。不久的未来,古文会渐渐被遗忘,甚至她还活着的后中年就开始凋零,到她临终时已经恶化到使用成语都太艰深的程度。
    她知道的。
    所以才要让这个连亲人都甚少沟通的凤凰大人,赶紧改掉古文口吻的毛病,在人群中才不会沟通不良。
    我有病,很严重的病。
    情感洗刷到仅余骨骼的地步,这种病还是存在着。
    强烈的独占欲。
    不管是什么面向的情感,一但在意了,都贪婪的希望归己所独有,希望对方只看着自己,如同自己那样贪婪。
    友情、爱情、亲情,都是这样病态的强烈独占欲。
    但另一方面,理智又是那么强大而全面压制,非常冷静的了解,谁也不是谁的洋娃娃,这种独占欲不应该存在。
    所以她在上次的时间轴就筑起高耸坚固的心防,将所有人排除在外。越喜欢的人,就要离得越远,避免伤害到这些人。
    这次的时间轴情感淡漠,心防天生的坚强,她甚至暗暗的庆幸了一下。对谁都不会发病,谁也不会被伤害,多好。
    但现在,似乎要旧疾复发了。连她选中的前夫都没能诱发的恶疾,似乎又要发作了。
    好想把他赶出去。在她丑态毕露,或被她伤害之前,把他赶出去。
    “Take a key and lock her up, lock her up, lock her up, take a key and lock her up.My fair lady……”她一面轻轻哼着,一面画着端坐的模特儿。
    然后微微笑了。
    已为鬼灵的的模特儿颤了颤。客厅里只有绘者、模特儿,和畸凤。畸凤已然睡在书上,表情祥和。
    绘者的表情却很可怕,笑得很可怕,而且泛着强烈而复杂的情绪。虽然只有一下下,很快就平静下来,专注缄默的把画完成。
    画里的自己真美……绝望而执着的美。美到……比应该是人类的绘者,更像是人类。
    模特儿安然消逝,只留下“一幕”成为存在过的证明。
    真不错。她也画得出这种作品,偶尔。
    第一次,觉得人类的寿命不长是件好事……和凤凰比起来。真感激,时间的流逝差别如此巨大。
    几十年而已,比上次时间轴更强悍的理智应该可以牢牢的控制这种强烈的独占欲,不会失态。
    后来她送了一把金银打造的钥匙项链给瘴,题名为“自由”。她自己设计的。
    但不管瘴再怎么追问,她也只是笑而不答。
    续十二、解锢
    一九九八年年底,就在黄娥送瘴钥匙不久,瘴幻身给黄娥看,笑得很开怀。
    参考的是时装杂志的服饰,有点军装味道的长大衣,黑手套、黑靴,黑卡其裤,为了掩饰没办法幻化掉的金银双瞳,他带了一副墨镜。
    英挺帅气,连脸上的烙痕都不怎么惹眼了。
    真不错,简直可以出门逛街了。
    唔,这是当然的吧?他可是神鸟凤凰,这点幻化的小把戏还是不难的……跟暗示隐蔽相去不远。也就是说,暗示就是让周遭的人都接受了“他不存在”的指令,只有很少数的人不受影响……像是小林。幻化就是让周遭的人接受他所想呈现的形象。
    “真的很棒。”黄娥称赞,“就这样吧,我们出去逛逛。”
    瘴先是惊喜了一下,神情又渐渐黯淡,“不,吾还是莫在人世来去为好。”解除了幻化,坐下来随手拿了本书,心不在焉的看。
    黄娥劝了几次,他只是摇头。
    也不是不能了解……或者说曾经了解。偶尔还会被恶梦惊醒。
    很缺乏艺术细胞,但有时候,某些强烈的时刻,她也会画出意想不到的作品。那阵子刚好很迷梵谷,图书馆借得到的生平都看过了,还心头滴血的买了梵谷的画册。
    她实在连模仿都很差劲,最擅长的是同人作。
    翻了半天,她终于找到那幅“向日葵”。从恶梦惊醒,汗出如浆着魔似的拼命的画。那时才刚学会油画没多久吧?
    她把那幅向日葵递给瘴看,他缓缓睁大眼睛,霍然站起,连接都不敢接,不断后退,直到贴在墙上。
    画里是个粗糙有裂痕的水瓶,插着几棵半枯或委靡的向日葵。室内昏暗,气流静滞,死亡和挣扎的气息扑面而来。
    瘴摀住脸,“不、不不不……快拿走……”
    黄娥把画向着自己,自言自语似的说,“上次的时间轴,我曾经生过一场大病……本来就疾病缠身,结果又叠了一层感染力很强、必须隔离的传染病。是最初得病的几个人……隔离的医院还因此死了几个护士和医生。说不定就是我害死的。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会生还……我当时有痼疾,在中风边缘,后背长了几个脓疮,连躺下都不可能,子宫颈糜烂……我觉得我就是个怪物,不断的流出脓与血、不断散播细菌和病毒的怪物,连呼吸都可能致人死地。”
    她带着虚无的微笑看着枯萎的向日葵,“我不该存在。当时我一直这么想。但病得太厉害了,我连举起刀子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真喜欢睡觉,后来真的一直在睡……闭着眼睡,睁开眼睛,还是在睡。
    “后来我病愈出院了,虽然折腾很久,后背的脓疮还是收口结疤了。痼疾也被控制住,之后我还活了一二十年。但我……还是觉得一直闻到那股阴暗的尸臭……血与脓的味道。我害怕与人接触……害怕别人闻到这股尸臭,也害怕别人被我染上尸毒。甚至曾经荒谬的认为,会把病毒传染给宠物和植物,所以都送走了。”
    沈重的沈默降临,窗外的风声因此显得特别响亮,并且凄凉。
    “那是上次时间轴发生的事情,其实当时的恐惧和自厌、痛苦,虽然知晓,却只觉得荒谬可笑。直到我偶然在恶梦里重温了一次当时的恐慌惧怖……之后就画了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