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古代意难忘 > 第41章 女萝(7)
    国朝崇尚武德。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是为提醒百姓务农之余不能忘战。

    半枝莲的紫花蕊已经枯萎,漫山遍野的绿色绒毯渐渐变黄,几场秋雨过后,寒气渐起,呼吸间也带上了雾气,正是鸟兽最肥美的时节。

    世家子孙们左执弓矢,右挂橐鞬,随行侍卫牵黄犬,臂苍鹰,在满目金红的原野上,纵马驰骋,声势震天。

    山林里不时传出虎啸鹿鸣。

    不仅是袁氏和豫州其他官员,就连常年远在邺城做生意的袁伍也不辞千里赶回平舆,向家主袁匡进献贺礼。

    一二位大人指名要见袁夫人与女儿唐氏。

    黄门坐在高台上:“太后陛下让臣传话,说心里惦念袁夫人。”

    唐曼和母亲双双跪在堂下,都紧张得不知所措,揣摩着太后短短那一句话中隐含了什么深意。

    金碧丹樨,再微弱的雨露从九重天掉落,也会化作雷霆。

    黄门的声音又尖又细:“别跪着了,请夫人先起来吧。”

    唐曼反应过来,先磕了个头,接着搀扶起母亲:“多谢大人体谅。”

    黄门又笑:“太后陛下有旨,日前廷尉正在重议当年唐司空与罪臣温宇暗中勾连一事,恐怕有意为唐司空沉冤昭雪,洗刷罪名。”

    唐曼与母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眼睛中都充满不安。还没有来得及回话,那中常侍袖子一挥,奴婢便板着脸过来,指挥母女二人退下了。

    唐曼在一片灯火间,惴惴不安地思考着。

    太后要为父亲翻案,岂不是否定自己当初的做法?

    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事,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除非,是有更危险的敌人出现,太后又要拉拢谁了。

    回到席间与母亲商议,两个人也俱为费解。

    这一刻,唐曼忽然想起表妹口中那座通向外面世界的高塔——表妹说得太对,这里与其被称为庄园,不如说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墓穴。

    女人被困在这里,好比被砍掉四肢,蒙住双眼,捂住耳朵,对外面的事情一概无从得知。

    她从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小声自言自语:“你真是,非常可悲。”

    天使来临,满府奴婢都被聚集在北苑侍奉,这两日后院门庭稀疏,奴婢但凡得了空闲,都偷偷溜去北边看热闹,就算不能进议事堂,也要隔着围栏听个热闹。

    唐曼虽然不想看热闹,但她与母亲也受到邀请,去参加宴席。

    这日徐宜君因身体不舒服,没有跟随唐曼去北苑,而是留在屋里休息,一个小丫鬟随侍左右。

    等夜幕降临,徐宜君见她心不在焉,呆呆地听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声,便笑道:“好不容易有凑热闹的机会,你还不快去,我不告诉别人。”

    那小丫头登时眼神发亮,千恩万谢地小跑走了。

    等了一会,徐宜君将房里的灯灭掉,轻声轻脚出了门,神色非常镇定,只是脚步静谧无声,沿路都贴

    着墙根走。

    拐过院墙,

    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

    一只鸽子飞下屋檐,

    咕咕落在晾晒衣服的竹竿上,

    红色的眼珠来回转动。

    徐宜君解开鸽子左足缠着的线绳,用银针挑掉赤红火漆,从小竹筒中拿出细细一条白绢。

    信封上写了三个字,唐曼启。

    徐宜君一颗心沉了下来。

    回到房中,她先草草看了那封信两眼,烫手一样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不一会又锁了门回来,坐在案边,没有点起烛火。

    慢慢展开那封褶皱的信。

    夕阳将她的背影放大成一个横着的怪物,刻在雪白墙壁上,黑乎乎的,如同一截烧焦的朽木。

    ……

    唐曼回来的时候,徐宜君已经睡下,她脱掉鞋袜躺在榻上,打了个哈欠,再起身去叫水洗脸。

    这才扭头发现案上静静躺了一封信,火漆完好,看样子没有人动过。

    唐曼先是一愣,立马跑过去把门关上。

    徐宜君听见屋里窸窣动静,披衣起夜,拍门问:“女郎,你回来了?还好吧?”

    唐曼胡乱应付:“哦,我、我……”

    门框隐约透出一个影子,徐宜君嘀咕:“关门干什么?“

    唐曼眼睛骨碌碌转:“宜君,我累了不舒服,想洗个澡,你去帮我烧点水吧。”

    “不舒服?!”徐宜君音调拔高:“女郎,还是让我进来看看吧,别又像那天早上一样。“

    “——不要!“唐曼捏住信,大喊:”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去烧水吧。“

    门外安静许久,才“诺”了一声。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残红凋谢,女子背影迎着菱花。

    唐曼颤抖着拆开信,才粗略扫了几个字,心里就乐得能招来蜜蜂。

    她得意洋洋想:哼哼,装什么装,还是忍不住上钩了吧。

    可是信拆开了,她却又心如擂鼓,有些退缩不前,竟然不敢再看了。

    似乎多看一眼,心里都会发烫,都会起火。

    和邓简挑起她盖头时的心跳不同,除了忐忑,她更加患得患失,害怕失去,害怕未知,又隐约带着点酸。

    绿池中浮萍飘荡。将自己献给流波。

    徐宜君面无表情地转身,望着院里那一棵木槿花树发呆。

    黑夜中的水面微动了一下,几条红鲤跃出水面,又落入池中,逐尾嬉游,搅乱一沤碧水。

    唐曼抚着心口,慢慢坐到了榻上,小心翼翼展开信。

    这是第一次……

    是第一次……

    她开始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着。

    尺牍中,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便像涟漪一般浮现。

    “——七月二十,度白。”

    唐曼笑了一下。

    好傻的开篇啊,尹子度。

    她又继续笑着看下去。

    “七月二十,度白。”

    梁骘对满屋属官吩咐:“接着议事。⒏(?╬)⒏[(.)]?来⒏?╬⒏?╬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⒏()?()”

    自己披衣而起,没有烛火,也没有随从,一个人走出营帐,借着清凉月光,从衣襟夹层摸出几片帛书,刚瞥了两句,他就默默笑了起来。

    月光下,青年唇边笑涡浮现,只淡淡一点。

    “顷久阔不相见,近屡奉笺,反复之,欢笑溢于言。()?()”

    梁骘仰头望向天幕中的星云,喧哗声仿佛近在耳边,眼前却已经是一片寂寞干枯的原野,萧瑟西风吹动岑寂的木叶,松涛如云翻涌。

    “幽州苦寒,腥风吹血,老弱哭道,为之惨然,幸而大胜,善毋恙。()?()”

    梁骘走过庑廊,指尖拂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花枝,枝叶痒得发颤,哗啦啦抖下好多碎叶。

    他走回案前,举起笔,展开绢帛,却又不知道从何写起。

    纸团一个接一个被抛下,梁骘自暴自弃似地,把头埋在掌心,抹了把脸。

    墨迹滴在纸面,椭圆形黑渍晕开。

    心事烟云模糊。

    他终于沉下一口气。

    “前次归邺,仰观帷幕,俯察庭院。嵇叔夜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而迷迭翠叶纤柯,已经收采。每佩之,则念昔日手植之情,出则同行,坐则同车,虽车舆简陋,犹不可忘,终以为念。()?()”

    “汝南平安否?卿康健否?邺城一别,日夜思虑,愧难自胜,今使君欲遣骑往乌丸,吾自从行,不知何时复可见?”

    梁骘放下笔,吹了吹,把薄薄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研究。

    秋天要来了。

    “秋节将至,萧萧苦雨,伏愿调衣,略尽酒食,强饭,自爱。”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敲击在心上。

    梁骘将笔杆咬在嘴里,苦思冥想。

    他舔了舔嘴唇,凝眉思考许久,终于握住笔,落下。

    这是我的心,狼狈不堪,低三下四。

    如此惶恐,如此赤裸,以至于要远远藏起来,躲起来,才可以努力克制靠近你的愿望,以至于尊严尽失。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字斟句酌,只是为了找个不那么好笑的借口,写下这四个字。

    “——度白,念念。”

    鲜红的,跳动的心脏。

    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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