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池然說不出是什麽感受,一張床,和江時。
    他以為他會失眠很久,實際上沾着枕頭沒一會就睡過去,做了個夢。
    夏日的陽光,繁茂參天的大樹,以及被細碎切割漂亮淺金的光斑,他和江時肩并着肩,分享同一個冰淇淋。
    夢醒,才恍惚間意識到,他和江時沒有過完整的夏天,相識不到四季。
    房間裏暖氣開的足,池然有些悶熱,從被子裏起來,衛生間位置傳來水聲,江時應該是在洗漱,他忽然記起七年前的某個片段,眼皮燒紅的燙。
    門沒關,江時不至于在洗澡,池然猶豫了會,還是過去了。
    昨天半夜被暖氣熏的口渴,起了喝了大半杯的水。
    他到衛生間門口時,裏頭水聲停了,敞開的門裏傳出一道陌生的男音,池然腳步霎時頓住。
    “不是,公司裏的事不管了,甩手掌櫃啊?”李冉十分不滿,話音明顯抱怨,“你這雷打不動的年也跨完了,該回來了吧?”
    “有事。”江時簡潔扼要。
    “能什麽要緊事啊,趕緊的,你那項目快收尾了吧,劉總的你接了,我真跟他有代溝,談不了,這樣吧,明天行不,明天回來我給你約人。”
    “沒空。”江時說:“挂了。”
    “哎哎哎。”李冉趕緊喊停,十分費解,“不是,那您究竟什麽事啊?您說說,真要是什麽終身大事要緊事我肯定不攔着,畢竟鐵樹開花千年一回你說是吧?”
    “...”
    江時正要直接把電話挂了,餘光鏡面中掃到池然,兩人視線短暫地一碰,池然猛地低下頭。
    “...嗯。”
    李冉意外江時回答了,怔了半天,樂呵出聲,”不是,江時,你找借口找個像樣的好吧,你剛是說你去弄什麽終身大事搞對象沒錯吧?你長情絲那玩意了嗎,我大學認識你到現在,你除了對狗有興趣沒見你對人有興趣啊?
    人男女不看,狗倒是回回去摸兩手。
    “大學沒有。”江時語調平靜,仍舊定定看着池然,補上,“不代表我之前沒有過。”
    “啊?什麽?完了,我好像長腦子了,你說什麽?”
    “挂了。”
    李冉在被挂斷電話前用生命吼了句,下周的會議江時必須參加,他是打死不會有和那個劉總心平氣和呼吸同一片空氣的可能性的。
    電話被挂斷,和諧歡鬧的氣氛蕩然無存,只留下因為李冉的一番話,先是松了口氣又懸着心的池然。
    松口氣是因為對方不是江時的新對象,緊張是因為,江時這麽多年...沒談過?
    “你就打算一直站門縫裏看我?”
    江時冷冰冰的語調,把池然拉回現實,他這才趕緊推開門,反倒是和江時面對着面更徹底,池然搖了搖頭,沒想偷聽,他指了指裏邊,江時看了他兩眼,讓了位置。
    等池然上完廁所,順便一道把臉洗了牙刷好,他是下午一點的機票,這會也該去機場。
    心裏頭又開始茫然。
    他出了衛生間,江時已經在收自己的東西了,池然便也開始收拾,忽然聽到江時喊他。
    池然蹲着疊換下的長T,動作停住,望過去。
    江時坐在床邊,眸光自上而下,問他,“你有什麽想說的?”
    不管是不是偷聽,都聽到了,池然該有反應的,可面前的人低下頭,又像是躲避姿态,半晌安靜,在江時以為池然不會再回答時,池然從兜裏摸出手機,認真開始敲敲打打,一行字出現在眼前。
    【為什麽住在這家酒店?】
    “你想問的是,我為什麽住在2301?”江時一針見血,池然呼吸微窒,
    酒店房間那麽多,偏偏選了他們七年前住過的,意義是不同的。
    “你覺得呢?”江時反問。
    池然手心攥緊,捏皺了衣服,躲閃着回答。
    【新年訂房間的人應該很多吧,挺巧的。】
    江時眼神冷了些下來,他看着池然,跟制冷劑似的,把池然都要凍成冰了,才終于開口。
    “你說是就是吧”。
    池然咬了咬唇,低頭接着收拾,到一分鐘後頭頂再次傳來冰冷聲音。
    “池然,我有時候發現,你好像從來聽不懂我說的話。”
    池然有些沮喪,以前聽不懂,七年後更聽不懂了,隔了很大很大的鴻溝,把曾經的親密無間變成了無話可說。
    “我沒談過,你呢?這麽多年有過嗎?”
    江時又問,盡量語氣再平靜不過,其實沒那麽淡定,猜測的可能性和池然親口回答,是不一樣的。
    池然僵硬住,半晌還是搖了頭,沒談過,心裏有喜歡的人,喜歡的要命。
    對話截止到這,再沒了交流。
    兩人辦了退房,去了機場,在行李箱落地機場的那一刻,池然一路的焦躁便再也抑制不住,分別在即,他們不一定會有再見面的機會?
    他和江時連一個聯系方式都沒有,也不是需要随時能聯系的關系。
    短短的兩天,對池然而言,像是一份限時的新年禮物,時間到了,禮物是要被收回的,可收回前,他又多了貪心的願望。
    江時停下腳步,行李箱滾輪往右側傾斜過去,衣角被身後的人抓住。
    他側身望去,池然低着頭,睫毛在顫,好半天擡起,又一副要哭的模樣,可最終只是紅着眼眶。
    池然死死抓着江時不放。
    江時沉默地由他抓着。
    到心裏的渴望超過了內心的膽怯,池然鼓起勇氣。
    【可以抱一下嗎?】
    一路過來,他忽然想清楚了些,江時不談不該是因為還喜歡他,是因為生氣,被背叛被放棄,所以才會耿耿于懷。
    所以這次回去,江時會釋懷的,會發現七年後的他一點都不好,他們之間沒有話題可以說,只剩下沉默,就算原先有那麽一點點過去美好的影子,也應該碎的徹底。
    那他就要一個擁抱,就最後一次再感受一下,不會去打擾江時的生活,遵守他的承諾。
    可鼓足勇氣讨要的“擁抱”,也在江時漠然的目光中退縮,江時沒抱他,眼睛裏的情緒池然看不懂,最後唇角勾起弧度,笑容是嘲諷的,對池然也對他自己。
    “你覺得我恨你,是嗎?”
    話音落下,江時強硬地掰開池然手心,轉身不再留戀地離去。
    最後,他連一個擁抱也沒有。
    -
    視線模糊,池然在原地站了很久,來來往往無數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這次他費了很長時間,才把眼眶裏的淚水壓了下去。
    說好不哭的,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他七年前就告訴過自己,不再哭了。
    江時的身影在人群中已經找不到了,池然轉身,推着行李箱去辦理值機手續,托運完行李,過了安檢,離登機還有四十分鐘。
    他不知道江時幾點的飛機,也不知道江時去哪兒,只能努力往目光能看到的地方拼了命的瞧,或許能再看江時一眼。
    四十分鐘後,他和江時又隔着再也夠不到的距離。
    池然努力的看着,可好像是心裏的期盼被看見,總算被眷顧了一回,江時的身影出現了在了視線裏,那道目光遠遠地,重新落回在他身上。
    只是不到半小時的分離,池然卻覺得恍如隔世,又是再一次的重逢,雖然即将面臨又一次的分別。
    遠處江時一點點走近,越過了前邊三個登機口,到了他面前。
    池然難過中終于意識到了什麽,這一塊區域的航班應該都是飛臨市的。
    江時沒坐下,因為飛機已經響起了登機的播報,池然眼前很突兀多了個包裝精美的食品袋,是七年前來吃過的那家店,中間透明的食品袋裏,是他曾經很喜歡想要再吃一次的藍莓曲奇。
    “為什麽住2301?為什麽這裏變了那麽多,我還是能準确知道店的方向。”江時聲音緩緩響起,“因為我幾乎每一年都會來,會把大大小小我們去過的地方都轉一遍,我在中心街跨過七次年,你知道每年的氣球升起時,我在想什麽嗎?”
    江時嗓音此刻混了些濕意,終于露出破碎不堪的內裏,願意剖開給池然看。
    “我在想,是不是只要我等的足夠久,守着我們的回憶,有一天...我是可以等到你的。”
    如果有一天分開了,也會帶着思念,重新找到彼此。
    這是江時說過的話,實現在他和池然分別的第八個冬天,迎來了第八個新年。
    -
    池然捏着小餅幹,和江時一塊往登機口去,過廊橋時,他才終于從洶湧的情緒中回神。
    他這次拉了拉江時袖子,沒剛才那麽惶恐。
    【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哪?】
    池然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江時不僅和他同一個目的地,甚至和他同一架飛機,他不會笨到覺得這是巧合。
    “池然。”江時一字一頓,又和七年一樣怼他,“這年頭還用自己的生日當密碼...實在很難評。”
    池然瞪大眼,江時已經往前走了有些距離,他追上去,明白過來。
    【你偷看我手機。】
    默默地還是把感嘆號改成了句號。
    江時卻不客氣。
    “怎樣?”他說,“有本事你報警抓我。”
    “...”
    同江時對視上,池然又慢慢低下頭,心裏卻輕松了些,江時好像...也沒有變得特別多。
    -
    飛機落地臨市機場,江時以人生地不熟為官方理由,要求池然接待他。
    “拒絕酒店,我要去你家。”
    池然心裏是高興江時過來的,機場的那番話也讓他心裏隐隐地期待,只是飛行一路,又有些退縮,他一路在想,他現在還能和江時發展怎樣的關系?
    江時沒說還喜歡他,可江時跟他回來了,給他買了愛吃的曲奇,說在等他。
    他很久不吃甜的,江時買的還是最甜的,可他竟然也不覺得膩,飛機上吃掉了大半袋。
    但要讓江時去他住的地方嗎?
    沒想過和江時還有可能時,池然可以心無雜念,只貪求一面,一個擁抱便足夠了,可真正好像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又被困于承諾感恩。
    他答應過江時媽媽的事怎麽辦?這麽多年,池然一直有努力在還債,可錢能還的清,恩情呢?他們家最絕望的時候是江時媽媽伸出援手,他承諾不會再耽誤江時的。
    “你在猶豫。”江時冷冰冰的肯定道,“你不願意是吧?”
    池然一驚,條件反射使勁晃腦袋,面前的人抿唇繃着臉,長大後的江時比起小時候更吓人,這會在生氣,生氣的時候定定的看着他,跟能馬上揍他一頓似的。
    池然還是領着江時回了家。
    他租的是一室一廳,房子不大,地段也一般,這些年他想着辦法努力存錢,能省的盡量都在省。
    江時明顯還是不高興,坐上沙發還跟冰塊似的,死死地盯着他。
    時間這會已經不早,外頭天色黑了下來,池然肚子叫了一聲。
    【點外賣行嗎?你有什麽想吃的?】
    江時盯着他,“随便。”
    池然攥緊手機。
    【酥肉米線行嗎?】
    “不吃粉。”
    【蓋飯呢?】
    “幹。”
    【湯飯?】
    江時沉默片刻,吐出兩個字,“寡淡。”
    一路被江時冷着,現在又故意耍他,池然心裏本來就亂,糊塗也難過,被一刺激不知道怎麽回事,久違地忽然脾氣上來,他終于狠狠瞪了眼,推着行李箱就進了房間,門被重重摔上。
    別吃了,吃空氣吧!
    江時還是這麽壞,動不動就愛生氣!!!
    池然自己悶了好一會,那股氣性又在耳邊忽然傳來的一聲門響中全消,他愣了兩秒,驚慌地跑出了房間。
    江時倚在玄關的地方,撩起眼皮,很淡定重新走進來。
    “我試試你家門關的嚴不嚴實。”
    池然:“...”
    “怎麽,你覺得我走了?”江時明知故問。
    只有特別閑的人才會故意開門關門吓他,可池然被吓的不清,委委屈屈地又去問。
    【那你想吃什麽?】
    江時終于大發慈悲,“手機給我。”
    池然遞過去,江時很快點好了,從池然外賣訂單中劃拉出來的,常吃的那家酥肉米線。
    等待米線來的過程中,江時洗了個澡。
    客廳包括房間和浴室,所有地方他都仔仔細細檢查了遍,沒有過有人留宿過的痕跡,雖然池然老老實實告訴了他,沒談過,不代表沒有關系好的,比如剛才他逼着池然重新加回他微信時,最頂上那個備注“學長”的家夥。
    -
    酥肉米線是池然最愛的,吃多少次都不膩。
    第一次和人分享,再者對象還是江時,自然是開心的,吃完又不自覺看向江時,想問問江時好不好吃。
    江時原本還沒什麽胃口,瞧見池然眼神,倒是莫名覺得米線爽口了些,這會的池然有點七年前的影子,剛才差點下秒他就以為池然得傲嬌的晃晃腦袋,誇耀自己喜歡吃的果然味道正宗。’
    可七年前和七年後的池然還是不一樣,很快池然就收了吹噓的小眼神,碰碰他胳膊。
    【我去洗澡了。】
    江時夾了塊酥肉嚼了,“和我說幹嘛?我又不幫你洗。”
    池然也沒想讓江時幫他洗啊,只是和江時說一聲去幹嘛,蔫蔫的走了,他洗完澡出來江時靠在房門口,擡了擡下巴,“我晚上睡哪?”
    池然一愣,家裏只有一張床。
    他指了指床。
    “那你睡哪?”
    這話的意思就是不和他一起睡了?池然有點受傷,可是一路回來,他被江時連怼帶戲弄好幾次,現在還嫌棄他,也不是沒脾氣的、
    池然爬上了床,蓋上被子。
    他睡床,這是他家。
    卻在江時眯了眯眼,緩緩逼近時,氣勢又弱了,頭頂燈光被江時颀長的身形擋住,投下暗影。
    “你不是讓我睡這嗎?”
    池然咬咬唇。
    【可以一起睡。】
    “一起睡?”江時冷哼了聲,“我們什麽關系啊,一起睡合适嗎?”
    裝什麽裝,以前都睡了八百回了,現在嫌棄他,池然心裏自己都沒意識到,竟然開始吐槽起江時來,他眼底有一點不高興,被江時敏銳的捕捉到。
    “我說的不對嗎?你心裏罵我?”
    池然委委屈屈搖頭。
    【沒罵你,可是昨天不是都一塊睡過了嗎?】
    “昨天特殊情況,酒店只有一張床。"
    池然疑問着這裏也只有一張床啊,江時說:“你去睡沙發。”
    “...”
    池然瞪大眼簡直不可思議,江時是怎麽好意思在他家裏說出這種話的,可僵持了半分鐘,還是從床上爬了下來,從櫃子裏翻出了新的被褥。
    客廳有暖氣,也不是不能睡,睡沙發又不會死,他只能安慰自己。
    在把茶幾清了清,池然才把被子鋪好在沙發上,江時邊上站着,在監工,池然氣憤的鋪,鋪完眼睛一閉躺下去,下秒又被扯了出來。
    差點扯得一屁股摔地上,怒氣沖沖又瞪過去,然後就被抓着後領子推開了。
    江時躺了上去,一點不客氣,閉眼,命令他,“關燈。”
    池然:“...”
    池然受氣包似的關了燈,時間也不早,他回了卧室睡,睡不着,翻了個身,心裏開始糾結,為什麽江時不願意和他一塊睡,明明昨天都睡過了。
    可江時就在外面的客廳,在他租的房子裏,池然閉眼又睜開,這幾天感覺天天在做夢,好不真實。
    他沒忍住起身,卧室門沒關,因為江時不讓關,池然爬起來偷偷躲着,往江時那看去,沙發擋住了大半,其實看不清楚,可他知道江時就躺在那,沒了睡意。
    池然看了一會,才回床上,沒一會又起來,來來回回第三次。
    江時冷不丁出了聲,“你這麽喜歡我的沙發,換你睡?”
    池然驚吓的不行,被嘲諷。
    “牆上影子老大一個,還是這麽笨。”
    房間裏的小夜燈亮着,把鬼鬼祟祟的影子全投上去了,被拆穿後,池然終于老實了。
    江時看着不再晃動的人影,閉上了眼,唇角微微勾起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