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听见走廊有动静,只要能喘口气,他就不是个躺在床上等着别人安抚的男人。
身上已没什么大碍,心里那道硬被一个疯子刨出来的沟壑,只能先自己遮住。
身后门响的时候,江湛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再平凡不过的枯木柏油马路。
“好些了吗?”身后的声音还是柔磁好听。
“嗯。”江湛看着窗户上的影子,一身正统的英式西装,像是参加过了什么正式活动。
照片的风波虽然网上看不见了,但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声明通告,江湛不熟悉那个圈子并不清楚,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问合适。
“你知道我上午去哪儿了吗?”
后面的脚步又近了些。
他想知道,但猜不到。
每靠近一步,江湛的心脏打鼓一样越来越响。
手上冰凉微颤,他半弓下腰,双手按在窗边的暖气片上取暖,至少这样,看起来还是那个屹立不倒的江医生。
“我上午去小栎的学校了。”贺凯文清冽的声音已经在耳畔。
“你去京音大了?!”江湛以为他的回答,会是他听不懂的娱乐圈子里的事儿,怎么会是江栎的学校??
而且,江栎的学校在京市。
“小栎说一直联系不上你。才给我发的消息。”贺凯文站在了他的身边,很平静的说着他一下子跟不上的日常。
“我、……昨晚连着急救。”江湛哑着嗓子,不算说谎,但格外心慌。
“我知道。我告诉小栎了。她说猜到你忙了,只是有点儿遗憾。所以今天上午的期末学艺表演,我去了。她穿着你送的酒红色长裙,很优雅,临场发挥也很出色……”
江湛眼睛一直盯着玻璃窗,好像视线能把玻璃穿透,他慢慢理解着贺凯文的话。
试图忘记宴时宇,
忘记白色备皮刀,
忘记白色床上不堪回首的自己,
可就算都忘得干净,身上的变化也还是会让他时而恍惚……
贺凯文语速不快,说的也很清晰,但他脑子不如平时灵光,差点儿没跟上。
“小栎的演奏,我录的全程,在手机里,我发给你看看?”
听见要发给他。
江湛心里一颤,他的头像还在他的黑名单里。
本来一直想放出来的,但不能是现在。
“视频有点儿大,我们手机型号一样,我蓝牙传给你吧。”贺凯文仿佛是看穿了他的纠结,大大方方地把手机放在了窗台上。
“嗯。”江湛也把手机挨着放过去,指尖相碰的瞬间江湛过了电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他没转头去看,听着外放的曲子,真的是江栎的小提琴独奏,新曲子还是他们一起合奏过的。
“演奏之后,我还见到了小栎的追求者,是个深沉古典的大提琴手。小栎开玩笑说,就是照着他二哥的性子找的男朋友。比小栎大三岁,你看看照片吗?”
江湛最疼妹妹了,妹妹所有的事儿,放在他这儿都是重中之重;
可是这会儿,侧过脸去看一眼手机画面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江湛瞥了一眼,其实手机还在演奏着小提琴曲,画面没切过去,但他好像看到了一样,回他,“嗯,挺好。”
“我也觉得不错。他对小栎很真诚。看见我,一开始还很敌视。”他轻柔抿嘴笑了笑。
江湛安静听着,勉强挤了个笑,“醋了吧。毕竟,你长得太耀眼了。”
不经意间说出了口。
他察觉得到,旁边的野小子透过来的视线是温暖的,可惜,他不敢接。
一直聊着江栎,他竟然对照片的事儿,一个字都没提。
他没问怎么没回他电话,没问他为什么晕倒,只平静地讲着江栎的事儿,什么都没问……
“我告诉他,我是江栎哥哥的朋友,也是江栎的同学。”
“同学?”江湛张了张嘴。
“嗯,小栎问我,我觉得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本来就是事实,早晚能被她发现,还不如自己坦白,你说是不是?”
贺凯文声音依然很温柔。
但江湛这次却是没忍住,微微侧过头,一瞬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贺凯文一双瑞凤眼中似乎透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光,盖住温柔的神情,让人不容置喙。
也许是他多心了,也许是他确实心虚,隐约觉得贺凯文的话是不是在映射什么。
江湛稳了稳神,嗓子发干,咽了口唾液,还是没法开口。
这要怎么说!
他没回答,只慢慢合上眼帘。
贺凯文朝着他靠了过来,江湛浑身一个战栗,把头拧了过去。
江湛躲得很明显,一双眼睛紧紧闭上,眼睫轻颤,湿润的眼角没逃过贺凯文锐利的视线。
贺凯文抬手敷在他的脸颊上,拇指肚轻轻按在他眼尾处,指肚湿了。
江湛扒拉开他的手,“别。”别什么,他说不清。
“江湛,你怎么了。”
“没什么,工作而已。”江湛知道自己这个理由太牵强,但他现在真的没有办法面对他,甚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好,下班我接你。”贺凯文很利索。
“照片。刚平静下来,你是不是收敛一下比较好。”江湛主动提到照片,还是把自己置身局外人的冷静口吻,听起来并不近人情。
“那晚上,我等你。”贺凯文嫣然一笑好像个矜持的女孩子,然而,转身离开时,碰了下江湛的肩膀,“等不到人,我会去找你。”
找他?
他怎么还敢来。
就不怕再被人拍到?!
江湛不该让步,不该心软的,但他还是没忍住,“我之后得跟院领导谈个话,会晚一些吧。我去找你。”最后几个字很轻,说出口,底气不足。
贺凯文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似笑非笑的口气,有些骇然,“嗯,这次别让我等太久。”别骗我。
等脚步声远去,江湛重新稳下情绪,当务之急得先把宴时宇那个疯子赶走。
他径直去了主任办公室。
“赵主任刚回来,院长也在,里面还有客人……”院长助理试图拉住江湛。
江湛敲两下门,不等回答随手推门进去了。
“小江,你来的正好,快坐。”院长笑盈盈给他让座。
院长和老主任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西装考究,举止绅士,明明从未谋面,面向却八分熟悉。
男人炯然眼眸望过来,目光里问候夹杂着审视,眉眼跟宴时宇很像。
院长笑得满面春光,站起来介绍道,“小江,这位是宴总,宴时宇的大哥,宴时钦。之前是军区的野战医生跟你一样也升到了副主任,退伍后,是咱们国内最大的医疗器械公司泸市CY医疗的代表总裁……”
“张院长,我自己来。”中年男人站起身,英姿笔挺,却突然对着江湛深鞠一躬,张嘴就是道歉。
这把江湛吓了一跳,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行这么大的礼跟他说对不起。
尤其还在院长和主任的面前。
“宴总,你别这样,小江年轻,你这么道歉,他受不住。”老主任很实在,直接把中年男人拉了起来。
“江医生,宴某是时宇的大哥,时宇这个混账不懂事,给医院添麻烦,给您惹事儿,都是晏家太惯着他了,没想到他捅这么大的乱子。”
江湛本来气势汹汹是要进来找师父赶走宴时宇的,一下子给他来这么大的场面,都不给他机会开口。
院长在一旁跟着讪讪笑着,一向老油条嘻嘻哈哈,“年轻人嘛,谁还不犯错,小江,你来说说看,不讲个人作风,工作上,小宴一直没少帮你,是不是挺优秀啊。”
“宴总,对不住,宴时宇是很优秀,可是、”他一个可是关键的话还没说出口。
老主任一把拽着他坐下了,“小宴医生,大胆细心,专业知识过硬,有天赋对工作又很执着,这次敢作敢当,做错事认错态度也很诚恳。”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老主任在工作上对宴时宇的评价是肯定的。
至于敢作敢当……没做的事,谁用他担当了!
这个人心思缜密不假,实在心机太重,江湛没有办法把他放在身边。
“院长,主任,晏总,宴医生在我下面太屈才了。”江湛先缓一口。
晏总虽然道过歉,但说起话不卑不亢,身上有着一个退伍军医的气魄,“江医生过谦了,如果时宇能一辈子跟在江医生下面,本本分分的尽职尽责不再搞事儿,晏家愿意鼎力支持江医生的体外培养室。”这明显是带着条件掐着软肋的威胁。
院长跟着迎合,“对对,小江,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下。这次因为小宴的事儿,晏总非要道歉,给咱们医院捐赠两千万。”
两千万。
江湛蹙眉。
“我知道你的项目等着钱,但你看咱们院,住院部已经合理开发了,但是大家散步的小院子,实在地方有限,顶层的空中花园如果建成了,不止心外的患者,对所有人都是福利,你说是不是啊?”
他刚从病房出来,窗外就是马路,印象深刻。院长的话不假,住院部扩建了整整一栋楼,大家平时散步的小花园却缩水了。
两千万用来修建顶层空间花园,两个月就能造福所有住院部。
江湛点点头,“晏总捐赠的资金,自然院长安排。”
他冷静地看着晏总,也亮出底牌十二分的坦诚,“但我能力有限,实在带不了宴医生,而且,宴医生本人可以有更大发展空间,在我这里实在屈才。”
“江医生的意思是,我弟弟他不愿意留下?”晏总不是傻子,能听懂话里话外的意思。
江湛本来就直来直去,干脆说道,“是的。宴医生也很想换个地方。”
旁边的院长一个电话拨了过去,“小宴马上就过来。”
江湛也不多话,也好,不如叫过来让他自己说。
宴时宇进门的时候,低着头,也不说话,安静走进来站在一旁。
“宴时宇,怎么回事儿,丢了魂似的,你给我把头抬起来!”
宴时宇腼腆羞涩地抬起头,薄薄嘴唇咬着,眼圈红着,半边脸肿的像北方烫熟的地瓜。
“你!脸怎么了?谁打的?”晏总眼里喷着火焰一般愤怒,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男人眼底暗红,分明是心疼弟弟。
不止晏总,院长和老主任也一下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如果知道宴时宇被打成这样,怎么也不会当着晏家人的面,特意把人叫过来。
江湛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是无所谓,打算就此别过,此生不见。
他历然对着宴时宇,敢作敢当,“其实——”
宴时宇仰起头,好像没注意到江湛开口说话,看着自己哥哥一副决然的样子,“大哥,结束一段感情,总要挨一巴掌。”
“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被一个演戏的打成这样!”虽然宴时宇没说是谁打的,这比说了都明显。
宴时宇说着话还上来感情了,眼眶里已经有东西在打转,激动地带着抑扬,“大哥,我错了。我这辈子再不会碰其他人了!你别去找他的麻烦。我发誓,我一定浪子回头跟着江医生一辈子……”
江湛见过不要脸的,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还比Kevin都影帝级能演戏的。
浪子回头?还一辈子?
回你大爷的狗头。
江湛气得肺都要炸了。
院长不说,他不懂怎么连师父这么通透,一直向着他的人,竟然也能被这么个戏精骗的团团转。
老主任也开口求情,“江湛,给小宴个机会。”
“江医生,您打我骂我都行,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求您狠狠惩罚我。”宴时宇一低头,众人面前,眼泪就这么嘀嗒滴了下来。
江湛不气反笑,把牙床磨得森然带响,“好啊。”
既然上赶着来的,不狠狠惩罚他一下,真对不起这一屋子观众!<div class="ex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