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可慰(上)
從東洋回來之後,日子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幾,西境的冬天比東洋要好些,溫度卻也比秋季低上不少。
淩嶼洲一行人在東洋時,西境還斷斷續續下着雪,等他們回來,雪就又停了。
因為進入深冬,銀杏葉早就落得幹幹淨淨,高挑的銀杏樹幹光禿一片,好在有雪堆在上頭,一眼看去才不至于太怪。
淩嶼洲倒是從未見過此景。
畢竟三千年前,淩霄閣尚未在西境設有分殿,而中州氣候溫和,閣中銀杏樹是不會這樣的。
扶湘在西境待了不少年,雖然擔任殿主,卻主打一個萬物有靈、順其自然,禿着就任它禿着,落了雪便讓它落着,向來如此。
韓邺卻弄出了新花樣。
那天淩嶼洲從天華門回來——這是幻音死皮賴臉讓他去天華門敘敘話,還特意說明暫時有點難以跟韓邺和解,所以只邀請了淩嶼洲一個人,回來之後,他便發現自己寝殿周圍的不一樣了。
首先是圍在樹林外的牽魂霧,原本純白濃郁的霧裏摻雜點點光斑,是暗紅色的,光斑上下浮動着,仿佛陽光照耀下的溪水。
淩嶼洲和往常一樣走進霧裏,随即感受到其中光點對自己的親近。
是韓邺的意識。
魂力靈力散落在霧中,其原本作用是警示防範,但在淩嶼洲面前卻如同螢火蟲,還會有意識地圍着他轉。
同一時刻,淩嶼洲幾步走出牽魂霧範圍。
銀杏樹的葉子落光了,幹淨至極的枝桠上托着白雪,根根纏滿朱紅絲帶。
韓邺禦風浮在樹梢,正從儲物袋裏拿存貨,眼看就要再往上綁。
忽地,他動作一頓。
這是接收到了牽魂霧內的感應,只是淩嶼洲穿過得太快,所以這時候才反應過來。
原本面無表情、仿佛無所事事的青年立刻眼睛一亮,手上那似要被風吹走的絲帶瞬間消失不見,下一刻,他直接閃身出現在淩嶼洲面前。
“回來得好快,我以為幻音會賴着你到下午。”
事實上,淩嶼洲将近午時便回來了。
淩嶼洲聽着韓邺對幻音的稱呼,不由失笑。
雖然沒完全想起來,但陣中所聞恰好出現過幻音,恢複這類記憶的韓邺自然不肯再像之前一樣,于是把幻音氣了個倒仰。
淩嶼洲笑歸笑,卻沒提這事,只是轉而問道:
“綁帶子做什麽?”
又想起什麽了?
韓邺當初從陣中出來,還只看到一小部分前塵,而且大多不屬于第一世,後面九十八世坎坷循環的占比更大,但在那之後,明明沒再遇到什麽刺激,卻仍然會陸陸續續想起一些從前的東西。
“想起”。
注意力一旦彙聚到這個點上,又看到眼前纏滿紅絲帶的銀杏樹,淩嶼洲便免不了想起天階洞府最後幾級臺階邊的欄杆。
“只是覺得原本單調,又有些無聊。”韓邺仰頭看了看樹梢,再一擡手,原本沒綁上絲帶的銀杏樹瞬間被朱紅色覆滿,“你來了,那就直接用靈力。”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韓邺恢複着恢複着也就成了習慣,倒是不再像從前那樣吃味了,只是有時候會忽然覺得羞恥。
這個的原因,即使不說,淩嶼洲也能猜到。
淩嶼洲遇到塵業的時候,對方雖說比他年紀小些,但也已經在修真界混了幾百年,說沉穩麽,沉穩的,說性子野麽,那也是不少的。
之前二人一直是君子之交的時候,淩嶼洲看不出心意也實屬正常,因為對方完全就是副野性不羁又貼心守禮的模樣。
相對而言,韓邺過了年也才二十七,經歷沒那麽波折,确實要直率驕傲些。
但記憶恢複得多了,再想想之前做過的“蠢事”,心裏不好意思實屬正常。
除了這些,随着記憶而來的,還有越來越大的膽子。
明明之前會被幾句話壓得毫無還嘴餘地,如今卻還學會反擊了,淩嶼洲對韓邺心裏有數,因此更能看出他的長進。
韓邺吹埙,有時候會忽然吹出首複雜的曲子。他對自己的音樂水平很有自知之明,這種時候便确認道:“我以前是不是吹給你聽過?”
“嗯。”
韓邺撐着下巴笑:“不行,我得新學個以前不會的。”
淩嶼洲由着他,只是提了句:“玉簫還都是我煉的,怎麽不學這個。”
“先來後到,凡事都有個進度。”
“逆水行舟,後來者更應加緊。”
“這話說的,”這時候,韓邺便幹脆把陶埙甩進儲物袋,湊過來道,“我沒有加緊麽?昨晚明明……”
好在還沒長進得太過分,說到這裏就自己停了,只是眼神還直勾勾的。
淩嶼洲搖搖頭,眼底笑意氤氲。
這是語帶雙關了。
不對,三關。
到了臘月二十四,扶湘少見地找到淩嶼洲,說今年淩霄閣要不要寫凡間的對聯。
淩霄閣原本是沒有這項儀式的,只是三千年前,淩嶼洲曾經寫過一次,如今重新回來,扶湘便動了慶賀的念頭。
當然,不止淩嶼洲一個人寫,是淩霄閣的所有弟子都寫。
除此之外,還有韓邺。
這天下午天放了晴,淩嶼洲便支了張桌子到後山寫,四周冰雪将融未融,千年古樹纏滿絲帶。
紅白兩色,亮眼至極。
冬日風烈,吹得雪屑紛紛而下,更顯銀杏樹高大蒼勁,朱紅絲帶也翩然飛起。
兩人是一起寫的,起因是韓邺說,自己字體天生有風格,當年未入仙門時還讓夫子驚為天人過。
“既然寫,我定是要送你幅字的,”他看着桌上的正紅宣紙,手裏拈着淩嶼洲的兼毫毛筆,沉思道,“只是……感覺有好多,寫不完。”
日影下沉,浮光濺落。
清溪緩緩流淌,水流沖刷河床,發出聽着極為舒暢的聲音。
淩嶼洲倒是思如泉湧,提筆以來就寫了好幾張——雖然旁人沒提,但他索性多寫些,準備分給徒弟、幻音和其他幾位關系近些的故友。
聽到韓邺的話,他指尖輕動,操縱靈力将已經寫成的對聯移開。
“也不是非要寫對聯,對聯我們只用一副。還是想不出的話,我可以先寫給你,讓你參考參考。”
韓邺沉吟半晌,卻忽然道:“不用,我想到了,我先寫。”
青年說着開始蘸墨。
淩嶼洲幹脆擱筆,一邊看着一邊問:“為什麽非要先寫?”
“自然是要你做最先收到禮物的人。”
風吹過,白雲和濃霧開始一同沸騰。
前者因為黃昏。
後者因為心神。
霧中的暗紅色光斑在餘光中上下浮動,雪衣烏發的男人聞言微微挑眉,笑了笑,還真就一直這麽看着。
他忽然有種預感。
烈風将白雪吹得燃燒,紅日在落下,紅雲在散開,暗紅色牽魂霧在移動,紅絲帶滿樹狂舞起來,居然将冬天的本色都掩蓋。
淩嶼洲看着他寫:
——年年歲歲。
再提筆,蘸墨:
——喜樂無憂。
筆落驚鴻,鐵畫銀鈎,不出所料,是早已熟悉的字跡。
曜日餘晖照耀萬物,兩張紅紙被靈力托起,一旁樹枝輕動,樹丫上的積雪也晃晃悠悠。
但還沒完。
淩嶼洲看着韓邺。
對方并未擡頭,寫完後再次提筆,淩嶼洲聽出他刻意平緩着呼吸。
暗紅色靈力順着握筆的手蔓延到紙上,這次墨痕更深:
書不盡意。
一頓:
可慰平生。
“……”
淩嶼洲看着這兩句,神色略有些波動:“為什麽寫這些?”
“我想起來,第一句是你給我寫過的。”
淩嶼洲心道,其實你自己以前也寫過它。
“後面,也是我想起來,我給你寫過兩句,但現在都不适用了。”
他靜靜聽着,對韓邺的話心知肚明。
第一句,書不盡意,甚念。
第二句,所思不遠,若為平生。
都不适用,因為他就在他身邊。
“改的這個呢。”淩嶼洲其實隐隐知道,但仍想聽韓邺說一遍。
瓊枝玉樹,冰雪晶瑩,霞光漫天,紅日西斜。
韓邺看着他,笑得璀璨張揚,既有前世的不羁,也有今生的傲氣。
“如今,你知道的,有太多想寫,這是書不盡意,但此時非彼時,此地非彼地,如今是太多情話寫不完,難道不該是——
“可慰平生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