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乌云沉沉,暴雨忽至,砸在地面上,水花四溅,空气潮湿。
傅英初中学校门口,在雨声中,各种颜色的伞挤在一起,混着各种小孩和特意来接孩子的家长的声音。
林蝶音站在教学楼一楼大厅中,一个家长撑着雨伞直接从堂中穿过,没留意到她,晃动的雨溅到她肩膀上。
她侧头,把肩膀上的雨拍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原本拥挤的人群慢慢散去,偶然来迟的家长匆匆而过,只在路过时看她一眼,便惦念着自己的孩子。
林蝶音走到屋檐下,抬起手伸出去,雨水打在她白净的掌心,不过几秒间,便有小小一汪雨。
她眨了下眼睛,收回手,任由着掌心的雨落在地上。
她忘记带伞了。
她兜里的手机,来来回回得摸了好几遍,最后在整个教学楼空荡荡的时候,她犹犹豫豫地拿了出来。
看着近乎黑了的天,她细白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盯着号码上的备注,想点下去又顿在半空,迟迟没有点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按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她一直犹豫没有拨打出去的号码。
林蝶音愣了两秒,心头一喜,连忙按了接通键,放到耳边,语气难掩雀跃:“妈妈!”
对面的女人心不在焉得应了一声,语速很快:“音音,妈妈给你发个地址,你现在过来,妈妈带你去吃饭。”
林蝶音下意识看向面前的雨,有点紧张地小声解释:“妈妈,现在还在下雨,我在学校忘记带伞了,你可以来接我么……”
周遥稍微提高音量:“这件不错,你拿一件给我试试,要小一码。”
伴随着导购员殷勤的声音:“好的女士,你稍等。”
周遥显然没认真听她的话,让人拿来新衣服后,直接撂下一句:“你现在过来吧。”
林蝶音还想说两句,嘟嘟的声音传来,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林蝶音微怔,心头闪过一丝失落,但是很快又被心头的喜悦占满,待会儿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她往前走了几步,把书包从背上拿下来,两手撑在头顶,快步冲进了雨幕中。
跑到学校门口,刚好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林蝶音抬手拦住,车自停了下来。
林蝶音打开后车门,坐进了车后排,身上的雨水不可避免地从身上和书包上调下来,很快座位弄湿了不少了。
她感觉很不好意思,脸红了,抬手看向司机,无措:“对不起阿姨,把您的车子弄湿了。”
司机阿姨没有介意,反而抽了几张纸巾递了过来,语气里带着关切:“没事,快用湿巾擦擦,这都快成落汤鸡了。”
林蝶音接了过来,擦拭着头发和书包,声音稚气又认真:“谢谢阿姨。麻烦送我到延川国际广场。”
周遥挂电话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小姑娘年岁长得可爱,脸蛋粉粉的,一板一眼地说话,着实有几分可爱。
司机阿姨笑着慢慢启动车子,看得出来是个脾气温和的:“初中不是早就放学了?这都几点怎么才回家,这雨也是够大的,你家人怎么不来接你?”
林蝶音一顿,手指在书包边缘摸了摸,轻声说:“我妈妈工作很忙,没时间。”
司机阿姨:“再忙自己来不了,也该喊个人来接啊,这怎么做的家长……”
说完才意识到这话在孩子面前说家长不太好,立刻住了嘴。
司机阿姨特意绕进小路,让林蝶音下车的时候不会淋到雨,林蝶音再次说了谢谢下了车,来到指定的地方等待。
林蝶音等了会儿,没看见周遥,她打了电话过去。
响了快一分钟,周遥终于接了。
林蝶音轻声:“妈妈我到啦,怎么没看见你啊。”
“你再等十分钟,妈妈妆还没化好,乖乖等着。”
“好。”
林蝶音第一次来这里,大眼睛好奇地转着,往四处看了看,也不敢乱走,怕妈妈来了看不到自己。
等了二十几分钟,周遥终于来了。
周遥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脸上的神情娇纵还有点天真,很难想象这是个有着一个初中生孩子的妈妈。
“音音。”周遥踩着高跟鞋,身形袅娜,优雅地走过来。
林蝶音原本无聊地在数着地板格子,听见她的名字,立刻转过头,看见周遥,无聊的眼睛顿时带上了光彩,小跑着冲到妈妈面前,弯着眼睛,扬起小脑袋开心笑着:“妈妈!”
周遥走近,低头看了林蝶音一眼,她皱起眉,语气有点责备:“没带伞?”
林蝶音瞬间紧张,两只手攥紧书包带,不安地点了下头。
“下雨了怎么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可以去接你啊……”周遥嘀咕了一句,抬手摸了摸林蝶音略微凌乱的头发,对林蝶音现在的样子不满意,“这哪里像我周遥的女儿,倒像是不知哪来的野丫头,”
林蝶音低下头,不敢说话,抱着书包的手指又紧了紧,指尖微微泛白。
“算了,”没再说什么,反正也没时间了,周遥收回了手,提了下自己刚选的新裙子,开心地在林蝶音面前转了一圈,“音音,你看看,妈妈今天漂不漂亮?”
在林蝶音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周遥一直很漂亮,现在穿的裙子更好了,把她衬得更漂亮了。
她点头:“妈妈最漂亮。”
周遥满意了。
电话铃声响了,周遥接了电话,脸上笑容扩大,脸颊微微泛红,带着女人面对心上人的羞怯,就连抱怨都是娇嗔:“我已经到了,你急什么啊,现在就上去了。”
周遥挂了电话,带着林蝶音走餐厅,叮嘱着她不要犯错:“音音,待会儿妈妈要带你跟叔叔吃饭,你表现得好一点知道吗?”
林蝶音点头,舔了下唇:“是杨叔叔吗?”
“不是,这个叔叔姓谢,你喊他谢叔叔。”周遥笑容越发甜蜜,“他比杨叔叔好,妈妈想跟他结婚,而且这个叔叔也不嫌弃妈妈带着你。”
林蝶音不知为什么听见这话心头空落落的,原本雀跃的心情好像也没那么高兴了。
……
周遥带着林蝶音进了走进包厢。
包厢里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四十岁左右,梳着背头,面容俊朗,看向林蝶音目光一顿,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两眼。
谢国升带上了亲切的笑:“这就是音音啊?”
林蝶音乖乖点头:“谢叔叔好。”
谢国升语气温和:“饿了吧?快坐。”
林蝶音被身旁的周遥推着往前走,按到某个座位上坐好,她自己坐到靠近男人的位置,笑意盈盈道:“司珩呢,怎么没看到他?”
“给他打了电话,说学校有点事,要晚点过来。”谢国升看向林蝶音,示意服务员把菜单递给她,“音音,喜欢吃什么,你尽管点,别客气。”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点。”周遥没让林蝶音接,半路把菜单截了过来,亲昵又得意道,“我点吧,保证让你们满意。”
谢国升宠溺着看着她,随她去了。
周遥很快就点完了单。
周遥跟谢国升聊起了天,也没怎么管坐在旁边的林蝶音。
林蝶音也习惯了,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菜很快就上来了,各种精致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
周遥:“司珩快到了么?”
谢国升:“别管他。音音,先吃吧。”
周遥笑盈盈道:“再等一会儿呗,时间还早呢,也不急这一时。”
说话间包厢门被推开,一个男生走了进来。
林蝶音下意识看过去。
男生个子高,身形清隽挺拔,穿着黑白拼不规则接款的T恤,休闲黑裤,整个人很清爽,很干净,微低着头,手里握着手机,推门进来的时候还在回信息。
在踏进来那一秒回完信息,长睫抬起,边走进来边把手机撂进兜里。
男生大约是刚洗过了澡,走近林蝶音时身上有一股子清爽的青草柑橘香,头发大概没怎么弄,有点凌乱,懒懒搭在额头,但是配上那张长得过于出色的脸,乱得很好看。
他走进来,目光快速扫了一圈,神色很从容。
“抱歉,来迟了。”男生漫不经心解释了一句,声音清澈随性,手机放到桌上,散漫拉开林蝶音旁边的椅子,椅子摩擦着地面的声音响起,他也坐了下来。
在他坐下的那个瞬间,那点清冽好闻的味道更清晰了,似乎还带着清雨的味道,淅淅沥沥让她烦躁的雨在他身上都变得好闻了几分。
周遥笑着说:“没迟,菜刚上了,都是阿姨点的,你看看合不合胃口,或者想吃什么现在让他们上。”
因为周遥对男生过于殷切的态度,让林蝶音抿了下唇,她看看周遥,不由自主地也把目光落在男生身上。
谢司珩伸手,手指骨节清晰,拿起手机的弓起少年人特有清劲,手机挪到一旁,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从这些菜的选择就已经看出了一些门道。
他并不意外见到这种示好,语气挺礼貌,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意:“不用了阿姨,这些就够了。”
谢国升开口,介绍:“这是你周阿姨的女儿林蝶音,音音,这是叔叔的儿子,谢司珩,比你大五岁。”
林蝶音抬睫,小声喊:“哥哥好。”
谢司珩淡笑一声,两分随意:“你好。”
看两个孩子打完招呼,气氛似乎还不错,周遥笑容更明媚了,“时间也不早了,饿了吧,快吃饭吧。”
林蝶音收回视线,胸口闷闷的,还有点堵,她低头拿起筷子,捡了最近的碟子里的一块酱排骨,慢吞吞地啃。
谢司珩坐下来,散漫夹了几筷子,他对这次吃饭并不上心,虽然刚打完球赶过来,但现在也不大饿。
他向来不委屈自己的胃,不想吃的时候就不会多塞一筷子。
桌面的手机亮了,他拿起来,慢条斯理地回信息。
两次小声地克制的打喷嚏的声音。
谢司珩察觉到了什么,视线从屏幕上挪开,偏头看向林蝶音,她低头啃着排骨,脸白得似乎不大正常。
林蝶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迟疑着抬起头,略微不安地朝他看了过来。
小姑娘年纪很轻,穿着初中生的校服,头发和衣服虽然干了大半,但还有点湿,眼睛又黑又大,脸蛋还有少女的婴儿肥。
在视线对上的时候,她睫毛颤了颤,啃着排骨的动作也停住了,像是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还是下意识把嘴里刚啃了两口的排骨吐出来,神色拘谨又忐忑,像是在等他说话。
谢司珩一眼就知道这小姑娘胆子小,打量着她的胳膊一眼,也不想吓着她,勾着嘴角笑了声:“哥哥刚打完球,有点热,跟你换座位好不好?”
林蝶音愣了一下,忙点头说好,立刻站了起来。
椅子往后推,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声音,正在跟谢国升说过的周遥看过来,看到林蝶音的动作,微皱起眉:“不好好吃饭,站起来做什么?”
林蝶音还没来得及回答,谢司珩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话:“我有点热,想换个位置吹空调。”
周遥微皱的眉松开:“我听你爸爸说,你还是学校篮球队校队队长,肯定很厉害吧。”
谢司珩跟林蝶音换了位置,坐下来,懒洋洋一靠,听见这话笑笑,显然没怎么把这话放在心上,“夸张。打发时间而已。”
周遥笑着说:“阿姨知道你在谦虚,长得这么帅,学习好打球还厉害,肯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阿姨要是有你一个这么棒的儿子了……”
对于周遥若有似无的追捧和试探,谢司珩淡笑着,看似听得认真,礼仪姿态到位,但却始终没让周遥得到确切的答案。
林蝶音坐下来后,空调的风被挡了大半,身上的寒意去了大半。
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周司珩,看他百无聊赖地接话,慢慢收回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周遥的声音再度响起:“司珩吃虾么?阿姨给你剥。”
谢司珩声音透着少年的低哑温和:“不了阿姨,给我爸吧,他巴不得你给他。”
周遥侧头看向谢国升娇笑了一声,又看向谢司珩:“我都给他剥好多了。”
她也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也没勉强他非要接,没把那虾给谢国升,转手递进了林蝶音碗里:“音音,吃虾。”
林蝶音睫毛颤了颤,手指缓缓收紧,筷子摩擦压出细微却刺耳的声音,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盯着碗里的虾白净的虾肉,眼睛快盯酸了,虾肉也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慢慢抬头看向周遥。
周遥笑着跟谢国昌说了两句,回头看见林蝶音还没吃,一顿:“试试看,这虾很鲜甜,听说每天空运过来的鲜虾,你谢叔叔也爱吃。”
林蝶音敏感地觉察出周遥笑容下语气的变化,垂下睫毛,迟疑着夹起了虾,听话地吃进嘴里。
周遥笑着问:“好吃吗?”
林蝶音咽了下去,点了点头:“好吃。”
不过一会儿,包厢里忽然进来一个男人,谢国升跟这个男人打招呼,连周遥都能接几句。
包厢没说几句,谢国升两人就跟着出了包厢,让他们两个孩子继续吃饭。
谢司珩彻底不吃了,坐在一边玩游戏,长睫冷淡垂着,在游戏间隙给人回了语音,语调慢悠悠的,听得出来跟对面的人很熟,挺无语的:“你这是没断奶还是怎么,没了我就不能玩了?”
似乎再也忍受不了对面的聒噪,男生忍无可忍,嗓音冷淡:“行了,待会儿就过去。”
林蝶音安静地吃着丸子,没忍住,用另一只手挠了一下脸。
等了许久,林蝶音都吃饱了,谢国升和周遥还还没回来,谢司珩被对面的人催了好几次。
谢司珩大概也是被这消失许久的两人搞得挺烦,接电话时眉头微皱,但是瞥了她一眼,又把这点不耐烦压了下去。
林蝶音模模糊糊听见电话那头谢国升的声音,告诉他们有事已经走了,让他吃完饭就送林蝶音回家。
基于对谢国升德行的了解,谢司珩对这种结果并不算意外,但还是因为不得不多出的事而揉了下眉心,他认下这来得莫名其妙的差事,应了句“行”直接撂了手机。
他侧头,手臂搭在椅子上,握着手机的手微垂着,长指漫不经心敲了敲手机屏,看见小姑娘已经停了筷子,但还是细心地多问了一句:“还吃么?”
林蝶音知道给这个哥哥添麻烦了,乖乖地摇了摇头:“饱了。”
“他们有事先走了,我送你回去。”谢司珩站起来,提醒林蝶音记得拿书包。
林蝶音微低着头,拿起书包,小声说:“哥哥,你要是忙的话,我可以一个人回去。”
“不急,先送你回去。”谢司珩对谢国升有意见,但是不至于牵连一个无辜的小姑娘,那样就很没品了。
两人从餐厅走了出来,谢司珩问了地址,低头刷软件,预约了车子,只是这会儿正下着雨,道路拥挤,需要等几分钟。
他退出页面,给杨家坤发了信息说自己晚点过去,省得又没完没了地给他发信息。
谢司珩打完信息,看见小姑娘一个人缩在一边,怀里抱着书包,也不吭声,甚至还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心想这母女真不像,周遥从来话都不停,因为他爸的面子即使再不耐烦也总得应付几句,没想到她倒是养出了一个这么文静的女儿。
他正要看司机到哪里了,收回目光的瞬间察觉到那里不对,目光在她的手臂上扫了一眼,微微颦着眉看她的脖颈,然后看见她挠了一下脸。
小姑娘似乎在克制着什么,身体还发抖。
车子到了,车灯晃了过来,白色的灯光落在少女身上,也将她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红色的不正常小疙瘩照得清清楚楚。
谢司珩走过来,俯下身,盯视着她的脸,唇线微崩:“你这是怎么回事?”
林蝶音只觉得难受,但是并不大清楚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嗫喏着解释:“没事,过敏而已。”
她的声音变了,她开口的时候自己也听出来了,睫毛颤了下:“只是喉咙有点难受。”
这还叫没事?
谢司珩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两秒,慢慢地吐了出来,像是认命了:“去医院。”
林蝶音愣了愣,下意识摇头,“哥哥,不用麻烦的,睡一觉就好了。”
谢司珩没听,让司机开上来,两人上了车,让司机换了目的地直接转到医院。
好在这里距离医院并不远,谢司珩不清楚林蝶音现在到什么程度,直接挂了急诊。
手机的信息一条条跳进来,他通通没理,让林蝶音把背上的书包递给自己,看向惶恐不安的林蝶音,语气放缓:“你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过敏吗?”
林蝶音静了静,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过了两秒后,才慢慢道:“虾。”
谢司珩愣了愣,大约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脸色一时有些难看。
林蝶音脸上的痕迹更明显了,就算她长得粉雕玉琢,明眸皓齿,现在也不大好看。
她敏锐地觉察出谢司珩的情绪变化,小小的年纪待在这种陌生的地方,面对这种情况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手指搅在一起,整个人陷入不安中,眼眶慢慢红了,想压住哽咽,却还是抽泣出声:“对不起哥哥,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又让他一愣,他就没见过脾气那么软的小姑娘,明明是自己遭罪了还在这里跟他说对不起。
他起身,到护士那里拿了纸巾,看小姑娘还沉浸在惊惶和恐惧中,不停地抽抽噎噎,哭得好难过。
谢司珩也是很无奈,轻轻给她擦拭眼泪,语气温和又柔软:“是哥哥不好,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