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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4 章

    陆老太傅九十冥寿、陆老夫人八十九大寿这年,深居简出多年的丞相夫人陆琼瑰要出趟远门,陪陆老夫人带陆老太傅的棺椁返乡,之后陆老夫人也打算落叶归根、留在祖籍之地不回馥城了。

    陆老太傅和陆老夫人是青梅竹马,年少时都家境贫寒,及至陆老太傅科举高中后才渐渐好起来,夫妇俩互相扶持、恩爱了一辈子。

    初时子嗣艰难,到了而立之年才终于有了一个女儿,夫妇俩为其取名为琼瑰珍玉、视其为掌上明珠,[jing]心养大,又为其择了他们选中的良婿谢照古。

    多年前陆老太傅辞世,遗言愿将来葬回祖籍、具体由发妻安排。陆老夫人念着女儿陆琼瑰还在馥城,便做主暂且搁置,待来[ri]她也死了、再同陆老太傅一起被送回去。

    “也没成想为娘这般能活。”陆老夫人对陆琼瑰笑道,“这么大把年纪了,这两年越发想回老家去,就想着干脆趁着今年你爹九十,为娘这身子也还算硬朗、赶路不成问题,一块儿回去吧,为娘的九十大寿也就在老家办了。”

    “你不大出门,此番为娘本也不想你奔[bo],送为娘回去了你还得一个人回来。但又转念想着……你出去走走,多看看热闹,倒也不错……你啊,小时候是很爱往外跑的,那时候叫你老实读书习字,你就悄悄翻墙溜出门去……”

    陆琼瑰也已经是将要耳顺之年了,平[ri]总是平平淡淡的模样,此时却仍然像个孩子似的靠在母亲肩上。

    陆老夫人年纪大了,虽然[jing]神矍铄,但身形难免染了暮气,显得比陆琼瑰矮上不少,虽是坐着,但陆琼瑰也得佝偻下来才能靠在母亲身上。

    “哪里是一个人回程了,那么多仆从跟着呢,娘您若是不让我送,我才不干。”陆琼瑰握着陆老夫人的手,又轻声说,“我倒是都记不太清了,原来我以前还会翻墙啊……”

    陆老夫人沉默几息,尔后轻叹:“是啊,你以前可好动了。我和你爹给你取名琼瑰,小名阿玉,可看你小时候那猫嫌狗憎的机灵劲,我和你爹都发愁,寻思着哪有这么上蹿下跳的美玉呢,不小心磕碎了可怎么办?”

    “没成想上蹿下跳没叫你磕碰伤着,反倒是……阿玉,为娘从前没同你说,其实你爹临终时还问我来着,说当年我们[bi]着你跟照古成亲,是不是做错了?”

    说到这里,陆老夫人又摇头苦笑:“其实啊,哪里需要问呢,都这样问了,自然是觉得做错了,但又不愿面对罢了。如今为娘老了,倒是敢承认了,却为时已晚……太晚了。”

    陆琼瑰笑了笑。

    虽然年轻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大抵是因为从前身边总有个和自己年轻时想法相仿的谢云闲,所以陆琼瑰还隐约记得,她十多岁该议亲的时候,的确也是不想成亲的。

    原因么,陆琼瑰倒也想不起来了,大抵是杂书看多了、热闹凑多了,想得深了。

    可双亲那时并没当真,只当她是女儿家难得有了羞意,又或是不满意当时议亲的人选,反正正好他们也还

    没看到合适的女婿人选,便也不急。

    直到榜下捉婿选上了谢照古,谢照古的出身让陆琼瑰的双亲很有亲近之感,考察过后觉得他品[xing]不错,年纪轻轻便高中了,长得也好,再合适不过。

    陆琼瑰没反抗得过,成了婚,婚后倒也谈不上凄苦,总之相敬如宾,就是[ri]复一[ri]的,陆琼瑰觉得好没意思。

    她的身子大概遗传了母亲的一些问题、难有子嗣,大夫如此说时,母亲忍不住垂泪,陆琼瑰却是暗自松了[kou]气,觉得这样也不错。

    她同谢照古说,她难有子嗣大概是前世作了孽没偿清的缘故,往后要多多抄经侍奉佛祖。借此,潜移默化地减少了和谢照古的相处。

    她也同谢照古说,虽然成亲之前他向她的双亲承诺说不纳妾,但如今是她的问题,他大可放心纳妾,陆家双亲不会谴责于他。

    但谢照古头先近十年,都没有过这心思,即便从第三年起,两人连同房的次数都很少了。

    旁人不知内情,都说谢家夫妻感情好。身边嬷嬷知道内情,总劝陆琼瑰也试一试、对谢照古上点心,说谢照古这般有诚意,陆琼瑰若是愿意,哪里不能有一美满姻缘了?至于子嗣,陆琼瑰的母亲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愿意努力,总会有的。

    但陆琼瑰当真提不起劲,也不觉得谢照古待她有特别的“诚意”,不过是正好他不过贪女[se]、建功立业也忙得很,家里便得过且过、和睦平静便罢了。

    后来谢照古纳了石雁回入府,陆琼瑰起初虽不喜石雁回怯懦的[xing]子,但也因为她的到来而松了[kou]气。

    再后来她寻思着,她哪有什么资格嫌弃石雁回的[xing]子呢?再[xing]子如何,左右她和石雁回的处境都是在一处后宅的。

    有了石雁回和她的两个孩子作伴,虽还是抄佛经,但陆琼瑰竟觉得没那么无趣了。

    可惜,石雁回死了。

    初闻消息时,陆琼瑰挺后悔的,早知如此,便不该答应谢照古接谢缘君入府的安排。

    谢缘君的不识好歹、谢照古看似有情下的薄情自私,还有她习惯[xing]的事不关己,一起推着石雁回躲到了僻静的湖边垂泪,把她害死了。

    陆琼瑰还记得,那时候年幼的谢淮清执拗地问她,她是不是也不信石雁回并非自尽。

    后来回想,陆琼瑰觉得,若是她还年轻,大概会理解孩子的这份执拗,但她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心比年纪还苍老,年少时敢背着全家人翻墙出去招猫逗狗的姑娘早就死了,以至于如今纵然心有[bo]澜,却也只是轻轻一[dang]便没了水花。

    陆琼瑰这些年就在丞相府里看着,看着谢淮清和全家人、包括他的亲妹妹都越走越远,看着谢缘君一副要拉谢家满门为他逝去家人陪葬的架势,看着谢照古对谢缘君毫无底线地纵容怜惜,看着谢云闲[ri][ri]往外跑。

    那时陆琼瑰本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眼看得到头,要么老死在谢府,要么迟早被谢缘君牵连获得个“早死早超生”的结局,总之就这样静静看着、什么也不想做,做也做不了

    什么。

    直到谢云闲十六岁那年,近年来总是眉飞[se]舞的小姑娘惊慌失措地向她求助、求她劝劝谢照古不要给她议亲。

    陆琼瑰那时很悲哀地看着谢云闲,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一度想要劝谢云闲认命吧、不如在有限的选择里尽可能挑个看得顺眼的做夫婿。

    但看着谢云闲难得地落泪,陆琼瑰又好似看到了那个温柔怯怯的石雁回。她的不作为已经间接害死了石雁回,难道还要继续害石雁回的女儿吗?

    陆琼瑰多年未动的脑子有些发锈,好在她想到了帮谢云闲的办法,好在那时候谢淮清已经离了谢家,好在石雁回的这一双儿女虽然不复亲近但亲情尚在。

    后来看到谢云闲成了御封的抄录郎,看到小姑娘沉寂了许久的脸上再度出现眉飞[se]舞的灵动之[se],看到她收拾包袱出了谢家、出了馥城……陆琼瑰想,真好。

    谢云闲就是谢云闲,她不是石雁回,也不是陆琼瑰。

    此外倒也还有趣事,听闻谢淮清成了皇后,陆琼瑰难得错愕,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对石雁回的灵位说起。

    好在都过得挺好。

    至于她自己,左右就是一如既往,谈不上好在哪里,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好的。

    都要六十了,还能枕在母亲肩头装小姑娘呢。

    只是此去一别,从此山长水远,母亲又年迈,怕是难再见了。

    “娘,不怪您和爹,你们已经给了我你们能抓到的最好的,是我自己想不通……可若是再来一遍,我还是宁愿这般想不通,别扭地过一辈子,倒也比无知无觉来得好。”陆琼瑰道。

    陆老夫人抬起苍老的手,抚上女儿也已布上皱纹的脸颊,颤声道:“可若是为娘能再来一遍,是再不宁愿你这样了,你爹必也是的。当年若是不[bi]着我们阿玉嫁人,那阿玉还是那个活生生的阿玉,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姑娘了,为何要叫你吃这么多苦……可太晚了,为娘想明白得太晚了。”

    陆琼瑰还是笑笑。

    陆琼瑰陪着陆老夫人回祖籍,谢照古这个女婿还办着朝廷的差事实在走不开那么久,便只送出了城。

    出城之后,陆琼瑰和陆老夫人坐在马车上,后面的马车里放着陆老太傅的棺椁,一行人不慌不忙地行进。

    赶了两个月的路,再过一城便能到陆老夫妇的祖籍之地。

    夜[se]将至,陆琼瑰和陆老夫人入住客栈。

    客栈伙计热情地领路,带她们看了屋子,离开前又道:“待会儿戌时一刻,咱们楼下戏台开唱,是从国都的石家戏班来的新戏呐,就女儿是咱们陛下钦定的第一位女官、儿子跛脚但考上了榜眼的那个石家戏班!您二位若是不嫌吵闹,可以下楼听个趣!”

    陆琼瑰和陆老夫人不爱听戏,本不[yu]凑这热闹,但陆琼瑰又想起石家戏班与石雁回、谢淮清和谢云闲的干系,而且如今石拨筠和谢云闲还是同僚呢,便动了念头。

    第 54 章

    陆老夫人见她有兴趣,便也一起下楼看戏。

    石家戏班这出新戏

    胆子大,把当今陛下也一块儿编排进去了!()

    起初的戏尚且寻常,一家子过得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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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妪烧着蜂窝煤取暖、也把这东西当柴火烧着锅做饭,感慨蜂窝煤物美价廉,煮了一锅软糯、满堂都能闻着甜香的红薯土豆粥。

    老翁一边修着一辆木质的自行车,一边笑说家里如今儿女都做了官,有改良得越来越厉害的农具和不断从御田下发的各种作物种植改良经验,这粮食也如何都缺不了,其实可以买更好的炭用了,但还是觉得蜂窝煤亲近,还有这红薯和土豆,真是怎么都吃不腻。

    老夫妇俩说着话,这家的儿子回来了,细看那儿子竟是跛脚,与父母谈笑间吐露出“从前虽勤学苦读但残疾之人连科考场都进不去,幸有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十年前科举改制,才有了他高中榜眼”的信息。

    接着这家的女儿也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说她就要启程去外地、继续给朝廷办差了。

    再接着两个孩童背着书箱蹦蹦跳跳地回到家,言语间又给出了这一男一女两个孩童都是这家的儿女收养来的孤儿,喊老夫妇爷[nai]。

    两个孩子着急地问爷爷自行车修好了没,他们要去和其他同窗玩自行车马球。

    大人们问孩子们在天下学堂学习如何,两个孩子便说起天下学堂的种种好,大人们又聊起天下学堂的创立之初,自然免不了顺势提起十年时间里同样遍布了大夏各城池的万书阁和印刷馆。

    聊完了,自行车也就“修”好了,两个孩子说好了一人骑一段,大人们见状便说可以再给他们买一辆新的、反正家里现在富裕了、但要孩子一人说出一个用自行车能做的事才行。

    女童兴高采烈地说她以后要科举考试、入朝为官,去国都考状元的路上就用自行车!

    男童也雀跃地开[kou],说他以后要用自行车带着行囊去参军、保家卫国,而且说不定也能像谢大将军那样当个皇后!

    这话逗得满堂大笑。

    戏台上,两个孩童说完之后,大人们便答应现在和他们一起出门、直接就去买一辆新自行车。

    然而刚推开门,一个狼狈仓皇的妇人正好跑过来,见这家正好开了门,便想也不想地跪下求救,仔细一看,这妇人竟满身是血!

    妇人后面追着手拿大[bang]的一群人要她偿命。

    老妪一家连忙先护下血衣妇人,戏台情景很快改换到公堂之上,血衣妇人这才声泪俱下地诉冤,说她身上的血是丈夫的、她失手杀了丈夫,追着她要打要杀的是婆家人,但她只是出于自卫!

    血衣妇人说道,她和丈夫本是互生情愫才成亲的,但万万没想到丈夫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不仅不能人道还总是打骂欺辱她,她想要离婚,却被丈夫和婆家人关在屋子里没有自由。

    今[ri]是趁着丈夫又来折辱她、趁其不备才跑出来的,本来只是为了逃跑伤了丈夫一下,却没想到丈夫自己受痛脚滑、撞到头死了。

    血衣妇人说,她是知道如今婚嫁章程的,若是按十年前的章程来,她

    () 杀夫之事不论前因后果都只有一个死字,但如今她先是受害者、后自卫伤人以致丈夫死亡,她纵然获罪也罪不至死!

    戏台公堂上是个青天大老爷,表示血衣妇人罪在致人死亡后果严重、所以需要到本城纺织局做工一年作为服刑。婆家人对这个刑罚很不满意,青天大老爷表示别急着不满,你们囚禁女子也得服刑,还要给受害人以赔偿。

    血衣妇人泪眼朦胧地谢恩。

    接着,血衣妇人被送到了纺织局。

    纺织局起先配合取缔青楼的举措,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原先的青楼女子,但随着纺织局推衍开来、大夏各城池守卫巡逻更加森严、青楼不复存在后,这些年纺织局里也越来越多良家女子加入做工,渐渐也就没人再惦记起先那点身份旧事了。

    先前救下血衣妇人的老妪一家好人做到底,看着血衣妇人平安进了纺织局,这才唏嘘着往回走,路上经过本城的乌金院,想起要给孩子买自行车的事,一家人便又高兴起来,进入了乌金院。

    没想到乌金院里正好有[shu]人,两厢寒暄一番,对方说起自家儿女都要成亲了。老妪一家见状奇怪,问成亲是喜事、你们当爹娘的为何愁眉苦脸?

    对方唉声叹气,说儿女大了不中留,都要跟着别家的儿女跑了,但问题是,儿子喜欢上个男人、女儿喜欢上个女人,这可叫什么事啊!若是反过来,他们自然要高兴的!

    老妪一家闻言乐不可支,表示这有什么的,孩子喜欢就行呗,你们看看陛下,那皇后不也是男的吗!而且陛下只有一个男皇后呢!你们难道有比陛下的江山更要紧的家业,非得有个亲孙才行?

    接着,戏台上这两家人就聊起陛下和谢将军这个男皇后来,一会儿说他们是一见钟情,一会儿说他们是君臣相爱相杀,总之编排得津津有味。

    客栈里的看客们也听得入迷,几乎要忘记这只是一场戏,以至于落幕锣声敲响时,众人还一时[chou]离不出来。

    ——石家戏班排这出新戏,本是有点[cao]率随意的,觉得前面一段戏平淡无趣、最后一段戏还编排帝后,大概不太讨喜,但求自娱自乐,仗着帝后大度、又有前面一段戏的恭维铺垫、不至于降罪。

    万万没想到,新戏一出,座无虚席,还传出了馥城,声名远扬。

    陆琼瑰看着这出戏,想到这两个月在路上看到的、比她印象里多出了很多不同的大夏新风貌。

    “阿玉,阿玉?”陆老夫人轻声唤她。

    陆琼瑰回过神,起身扶陆老夫人回房。

    翌[ri],她们继续启程,回陆家祖籍。

    而就在抵达的当[ri],陆老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如今总算放松下来以致身体状况有所懈怠,总之突然就病了起来。

    陆琼瑰在她身侧侍疾,待陆老夫人痊愈、陆老太傅的棺椁重新下葬后,便该回馥城去了,毕竟她作为外嫁女、如今是陆家人,总要回去的。

    然而,离别之前,这对上了年纪的母女突然相顾无言。

    半晌后,

    两人又不约而同开了[kou]。

    “阿玉……”

    “娘……”

    两人都顿了顿,接着陆老夫人率先说了下去:“我和你爹这辈子,其实攒下了不少家业,本就是打算都留给你的,在老家这儿有,在待了大半辈子的馥城也有,保你再活六十年也够用,我们家阿玉又没什么烧钱的嗜好……”

    “若是原先,我和你爹都走了,你孤身一人,我们是如何都放不下心的,非得托付给照古、让他好好照顾你才行。照古这人,的确没那么十全十美,但他在一[ri]、你在谢府一[ri],他就会保你生活一[ri],这么多年了,想来这是不怕他变心的。”

    “但如今……好似女人也能单独立户了,你有产业有仆从、不怕没人照顾起居,而且你爹当了那么多年太傅,遇事总有几分薄面人情在,淮清和云闲也毕竟愿意叫你一声母亲,你并非毫无倚仗。”

    “城中守卫巡逻森严,哪里有乱子立马就有人处置,馥城是天子脚下,更是不怕有人欺你孤身一人……阿玉,你若如今还有和离的念头,为娘支持你。”

    陆琼瑰怔怔地看着母亲,低头轻笑:“娘,我原本也是想同您说这事,可听您说完,我倒词穷了……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不少人都活不到我这岁数,我这会儿和离,您不怕丢人呐?”

    陆老夫人摸着女儿的脸,眼中含了泪:“我们阿玉都这么多皱纹了……是爹娘当年不好,阿玉,你不要把苦带到墓里去。”

    陆琼瑰带了笑,哽咽道:“那……娘您等等我,我回馥城去跟谢照古分割清楚了,就回来陪您。”

    陆老夫人摇头:“不用了,阿玉,这来回跑累人,你呀,也要注意养身子啦。为娘都能活到九十,你必然也能,可不许还没为娘长寿。馥城家里留了人的,你回去便是,你住在天子脚下,为娘才安心……你年少和爹娘住,成了亲便和夫君住,还没独自住过呢,也体验一回全然自己当家做主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