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血溅

    谢云洲自是清楚今[ri]一早的小朝会定然躲不开血雨腥风,而他称病多[ri],昨夜既然已露面,就没道理再躲着了。

    早上临出门时,谢云洲看薛刃的情绪已恢复如常,全然不见昨晚的别扭,他一笑而过,也不多问,出门看韩晖果然还在,这是守了一夜,颔首道:“韩将军辛苦。”

    “末将护送谢相公入宫吧。”韩晖面[se]稍显疲倦,严肃道,“今[ri]杨世安定不会善罢甘休,谢相公小心。”

    薛容将谢云洲背上马车后,谢云洲掀开帘子,道:“阿刃,你跟我一起去。”

    薛容微怔,韩晖也有点诧异,昨夜全京城的人恐怕都知道灯笼巷的事了,谢云洲还把薛刃大摇大摆地带在身边,是真要跟杨世安他们对着干啊。

    薛刃淡然地上前应了声“是”,进了马车坐在谢云洲对面。

    到了章华门前,韩晖见太子的一支亲卫守在这里,便带着京营兵马暂且离开。

    黄门推着谢云洲入宫,薛容将马车停在一边,和薛刃等在章华门外。

    望着宫城,薛刃回想谢云洲昨夜那些话,那点不平早已烟消云散,最后实实在在地变成了暗暗的唏嘘。

    昨晚薛刃确实有过一时的不平,但后来仔细思量谢云洲话里的意思,又明白过来,谢云洲是在说自己也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在他下的这盘大棋上,他随时可以牺牲自己,永远不会回头,是生是死从来就未放在心上,他这一副残躯,也注定命不久矣。

    谢云洲心硬如铁,看世人寡淡冷情,而对他自己,也残忍薄凉。

    今[ri]谢云洲把他带在身边,他心里明白这也是谢云洲的一步棋罢了,而他从答应跟着谢云洲开始,谢云洲就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是谢云洲的一把剑刃,既然是剑刃,就要对主人有用,他要是按不下那股不平,其实可以离开。

    但一想到离开,又有了另一种不甘。

    薛刃想了许多,等不再胡思乱想时,宫门里已陆续有朝臣走了出来。

    不知道今[ri]小朝会都说了些什么,薛刃只觉每一个走出来的人看到谢云洲的马车,都会下意识看过来一眼,见到执着剑等在马车旁的他,更是眼神探究,看了一眼又一眼。

    薛刃纹丝不动,只作不知,静静地看着宫门,偶尔有一两个人盯得实在令他不舒服,碧蓝[se]的眼瞳才会微微转一下,用余光冷冷扫那些人两眼,将恼人的目光一一[bi]退才又目不转睛看着正前方。

    谢云洲是和杨世安前后脚出的宫门,两人身边都有十几个人,走得泾渭分明,一看便是在小朝会上吵了一架,个个神[se]凝重,看另一边的人也隐含怒气。

    “主上。”薛刃迎着一众目光走上前,躬身见礼。

    杨世安意味不明地一笑,对身后的许之峦说道:“前面谢相公自己也承认了,昨晚他确实让身边的这个北燕人在灯笼巷杀了人,而谢相公和太子殿下都说昨夜的事与近[ri]的案子有关。既如此,此事就得查个明白,这北燕人就在这里,许大人,你把人带回去好好审吧。”

    许之峦一脸纠结,大概并不想在此时掺和这两位的斗法,一时没有动作,杨世安看谢云洲未发一言,挥了挥手,示意守在宫门[kou]的几个杨家侍卫动手,道:“许大人不必畏缩,昨夜的凶案现在由你来查,你有缉捕疑凶之权,想必谢相公也会配合。”

    看谢云洲眼中掠过一抹轻蔑的笑意,薛刃心知谢云洲压根没把杨世安的挑衅放在眼里,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在那些侍卫动手前直接横剑拦在了谢云洲身前,双眼俱是凶恶戾气。

    “谢相公想在这宫门[kou]行凶?”刑部尚书冯兴冷哼道,“这般行事也太目无王法了。”

    谢云洲唇边虽有笑意,却冷若冰霜:“冯尚书原来还知王法,云洲受教了。”

    “要查案,谢相公就得把人[jiao]出来。”杨世安今[ri]也不像从前那样装模作样了,那股气势一放出来亦有久居上位的威压,“待许大人查明白了,自然会给谢相公一个说法。”

    谢云洲低头笑了起来,笑了好几声才说道:“杨公是第一天才认识我吗?我何时会让人欺负到我头上?”他直视着杨世安,道:“阿刃,谁敢动你就让他把命留下。”

    杨家的侍卫动作一顿,但听杨世安说了句“动手”,他们又手持兵刃大步向薛刃走去。

    待得他们近前来时,薛刃唰地[chou]出剑抵在最前面那人脖子上,那人身后的侍卫也纷纷[chou]剑,薛刃不退反进,压着剑又往前走了两步,剑锋在那人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线,眼眸的[se]彩明明清澈剔透,但蓄满了杀气时却像极了[cao]原上狩猎的狼。

    宫门[kou]的禁卫也围拢了过来,但谢云洲和杨世安他们一个都惹不起,只是持刀在一边盯着,并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疯子养出的狗也是条疯狗。”杨世安被薛刃的大胆气笑了,“我倒要看看你今[ri]敢不敢动这个手。”

    薛刃抬眸看向杨世安,哂笑一声,下一瞬忽地剑锋一划,那个杨家的侍卫脖颈上裂开一道狭长的血[kou]子,鲜血汩汩流出,他双眼瞪大突出,[kou]中发出嗬嗬的吸气声,摇晃了两下砰然倒地,一大摊血落在了宫门[kou]的石砖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谢云洲那么一说,薛刃竟然真的敢在宫门[kou]杀人,一片寂静中,薛刃又挥出两剑打掉了近处两个侍卫手中兵刃,再回头猛踹一脚将想偷袭他的一人踹倒在地。

    薛刃没有再杀人,用的都是拳脚,但他打法野蛮凶残,力气还很大,一手提起与他差不多高的人轻轻松松便将人掼在了地上,那人正要起来,他又一脚死死踩在那人肚腹上,抓着那人的头发把对方的脑袋往地上砸,一阵闷响听得众人都心头一跳。

    不用多久,那些侍卫便全都倒在了地上,薛刃一脚踏在一人脸上,问杨世安:“你说我敢不敢?”

    “阿刃,回来了。”谢云洲还笑得出来,像是心情不错,对一旁的禁卫道,“宫城之前不当动武,但今[ri]是右相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抓我的人在先,我亦是无奈,待回去后便写奏疏向陛下请罪。”

    禁卫哪敢置喙这蛇蝎美人的对错,也不敢和杨世安结什么梁子,退后一步对谢云洲和杨世安各行了一礼便走了。

    谢云洲等薛刃收剑走回来,抬眼扫了扫杨世安那边的人,将一块干净的帕子盖在薛刃染血的右手上,道:“昨夜灯笼巷那些人是我杀的没错,杨公和许大人要是只想问出个凶手,那我认了,你们可以不必查了。但昨夜我刚从正[chun]楼出来便遇上这么多刺客,这个案子谁又来查一查?”

    “我想许大人是查不出什么的,也不敢查。”谢云洲不紧不慢道,“刑部和大理寺忙于假贡品一案,圣上那边还等着结果,想必也是没空再查别的案子了。我会向圣上禀明此事,另派人来查此案,给我一个说法。”

    杨世安不[yu]与他再多言,正要甩袖而去,谢云洲侧眸看了眼薛刃,冷声道:“还有一事。薛刃是我的人,以后要动他记得先问过我的意思,别在我眼前放肆。”

    临近年节,假贡品案暂时搁置了,那位在此案中至关重要的郭山掀起了不小的风[bo]后却并未入京,太子派人过去与他[jiao]涉也不见成功。

    这显然是看出了自己的价值干脆摆起谱来,谁的账都不买,想要看看两方能提出什么条件。

    而京中因灯笼巷一事触发的战火最后也并没烧得太旺,左相和右相都往御前递了奏疏,各执一词,萧文琮兴趣不大,直接丢给了太子处理,但杨世安却不同意,拉着一众世家上书,萧文琮最后又把严胜拉来与太子一起查案。

    如此一来,查是必然查不出什么了,谁也不会让着谁,几天过去就有不了了之的势头。

    宫门血溅

    萧允淮得了空从东宫来左相府找谢云洲,说道:“杨世安和我们都知道只要此事不是由一方审查,最后便是无谓的扯皮,谁也捞不着好,也不会对谁不利。”

    “此事起因本就是假贡品案,你我入局惹火了他们,想[bi]退我。”谢云洲百无聊赖地拨着东宫送来的新茶,“我自然不能遂他们的愿。”

    萧允淮想起别人与他复述的宫门[kou]那一幕,摇头叹道:“师弟,你这也太……”

    “太疯了?”谢云洲淡淡一笑,语气寻常,“我若不是疯到底,便困在局中无法脱身。何况从一开始我就是如此,对他们这些人,万不能退让,一次也不能,只有比他们更狠才能反制他们,他们世家好面子,又利益勾连,反而不敢比我更疯。”

    萧允淮听他这么说也只能再叹一[kou]气,心里有些苦涩,沉默少顷,又道:“郭山这人也是胆大包天,他是怎么觉得自己能在这局棋中占着主动地位?”

    “郭山嘛……有点脑子,但不多。”谢云洲挑了几片茶出来,丢进干净的青瓷茶盏中,“他以为我们两方都把他当一个宝,其实他就是一颗有点好用的棋子而已,留下可以,丢了也不算可惜。别急,过了节,案子重新被提起,杨世安他们必然坐不住,要去给郭山施压,郭山便会意识到自己始终被动,他必须在这局棋里找一个靠山,不然他就得被玩死。”

    “杨世安他们不会让秦州翻出水花,只会想尽办法让郭山死。”萧允淮立刻接道,“而我们却能让他活。到底该选谁,他只要有脑子就知道。”

    谢云洲点点头,薛刃看他把青瓷茶盏推到桌边,从茶炉上提起茶壶往里倒了些水。

    清茶幽香,确实是上好的贡茶,萧允淮顺势看向薛刃,对谢云洲笑着说道:“那[ri]之后,全京城的人都认得你这把利刃了,他现在可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红人。”

    薛刃神情未变,仿佛话里说的不是自己。

    谢云洲将茶盏拿过来,转了转杯中茶水,道:“这样才算是一把锋利的剑刃,不是吗?”

    “他跟你还挺像。”萧允淮小声道,“都挺不要命的。”

    谢云洲笑道:“确实,这就是我当初要留下他的原因。”

    年节这几[ri],京中衙门忙了一年都空闲了下来,人人都喜气洋洋地回家过年去了。

    不过左相府和平[ri]并无不同,薛刃甚至都没有过年的感觉,谢云洲似是也没有认真过年的兴致,只在年夜里吩咐薛含让正[chun]楼的伙计送了几道好菜过来。

    吃了年夜饭,谢云洲去父母的牌位前上了香,在卧房里待到子时刚过便睡下了,并未守岁。

    薛刃听着城中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再看看左相府冷清的样子,有时当真会在心底叹息几声。

    离开北燕已有数月,薛刃偶尔会从谢云洲和太子[kou]中听到边境的一些事,但北燕与大梁这些年没有战事,大梁对北燕的关注并不多。

    如今薛刃走在城中常有谁都认识他的错觉,出去买东西遇上知道那[ri]宫门之事的,看他的眼神便是战战兢兢,恐怕大家已把他和谢云洲归为同一类人,离得越远越好。

    这[ri]他替谢云洲去太子的别院取了秦州那边送来的消息,回程时绕去了城东的一家马肆。

    他对颍都已大体了解,也找到了几家与北燕有往来的铺子,这家马肆有北燕来的良种骏马,许多世家大族都会来这里选马,听闻最近朝中有人提出与北燕重开互市,这两[ri]马肆的生意更好了,老板也说等互市开了,会有更多更好的马过来。

    薛刃去时,老板正送走一个世家的老管家,见了他自然地上前打招呼:“左相府的人?小兄弟有什么事?”

    “看你的马都非凡品,若不认识北燕的什么人断不可能被你弄来大梁都城。”薛刃也不拐弯抹角,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老板手上,“我想跟你买个消息。”

    老板知道他是北燕人,心里有所计较,笑问道:“看来你想要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消息?莫非是北燕哪个大世族?”

    薛刃观察了这老板有些时[ri],也打探过他的一些事,知他只重利,在京城与哪个世家都若即若离,是个实打实的圆滑之人,这种人最是好打[jiao]道,不需要藏着掖着什么。当下薛刃便直言道:“陆家,我要陆家的消息。”

    “步六孤氏可是眼下北燕无人敢惹的主儿。”老板呵呵一笑,“小兄弟你是与步六孤家的人有仇?”

    薛刃不答,老板也没再问,转而道:“可以,但要时间,你半个月后再来吧。”

    “好。”薛刃爽快点头,“和陆家有关的所有消息我都要,半个月后你给我的消息若有用,我另有谢礼。”

    这一路薛刃没有躲着,大大方方地走回左相府了,他也不怕谢云洲知道,这种事越是躲越是[yu]盖弥彰。

    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猜谢云洲应该是知道的,但几天了谢云洲也没问,他便知谢云洲其实心里不在意他是谁,当初留下又为的是什么,只在意他是否真是一把好用的剑刃。

    谢云洲不但不问,还把他叫过去说要让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一脸疑问,谢云洲道:“郭山答应太子进京,但杨世安定然会阻止,你的任务就是去秦州护送郭山入京。”

    “去秦州?”薛刃愣了一下,之前谢云洲说过他主要是待在自己身边,而一般来说出远门的事都是薛容在做,没想到这次谢云洲要他去。

    “薛容太过谨慎,遇到拦路的人没你处理得干脆。”谢云洲道,“此事不能有丝毫差池,郭山只能活着进京,我不想看到一具尸体。”

    薛刃一时语塞,这是在说他下手狠,一路必然遇神杀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阿刃,这次事成归来……”谢云洲从文书底下[chou]出一张画纸,“我送你一把剑。”

    薛刃定睛看去,画纸上是一把画得[jing]致的长剑,样式古朴,不像本朝盛行的剑型,剑身比寻常的剑更宽一些,倒是与刀更为接近,但看刃[kou]却又是剑的刃,剑柄上有细密云纹,是一笔一笔细细绘出来的。

    “我看古时的剑更适合你,就照着一本古书画了一个。”谢云洲的手指点了点纸上的长剑,“我过几天就找人铸剑,等你回来应该能摸到真的剑。”

    之前谢云洲是说过等他练好了剑要送她一把剑,但他从没想过谢云洲会大费周章地自己画出剑的样子再专门找人铸造,一时有些无措般不知该说什么。

    “秦州是我的故乡。”谢云洲将画纸收起来,看向他的眼神下意识的柔和,“等过几个月,我会带你一起回去祭拜故人。”

    薛刃又是一愣,僵硬地看着他,听得他又轻声道:“这次你得独自走一趟了,我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