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朝花夕拾 > 第17页
    在我们的年代,为了节省时间,除了做夫妻之外,根本不用搞人事关系,人们可以专注工作,所以表面功夫甚差,不比他们,善于掩饰,懂得隐藏喜怒哀乐。
    “怎么一回事?”方中信诧异,“什么地方不高兴?”
    我问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他有点不安。
    我愤慨的看牢他,气得双眼发红。
    他感到事有不妥,但还想补救。
    他试探地问:“可是外婆那边有什么不妥?”
    “外婆很好。”
    “小爱梅呢。”
    “她亦很好。”
    方中信摊摊手,勉强的笑,“那你干嘛象来大兴问罪之师?”
    他真聪明,一上来,起码把事情猜到九分,我无谓含蓄,素性摊牌好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问。
    他一听便晓得我说什么,表情僵在那里,动作也停止了,整个人似被魔术师用定身法定住,非常滑稽夸张,但我没有笑。
    我瞪住他,他瞪住我,象两只竖起毛、弓起背的猫,随时相扑撕咬。什么涵养忍耐都不管用了,我先发制人,大喝一声,“方中信,你骗我!”
    第十二章
    门外的工作人员听见这一声暴喝,都吓得一跳,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看。
    方中信用木偶似生硬动作去掩上门,回来颓丧的坐沙发上,低下头,不出声,忽然之间,他象是老了十年。
    “我遇见那位先生的夫人,她说有办法送我回去,并早已告诉你,你为何瞒着我?”
    他不发一言。
    “你非法拘禁我,你没有权这么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你明知我那么渴望回去,我要你立刻同那位先生联络!”
    他仍然不发一语,象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认不认罪?”我逼问他:“认不认?”
    自己先悲从中来,精神压力大大,唯有哭出来。
    隔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列玻璃砖,可以看得到外头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热闹的人。
    闹僵了,我太不会处理事件,使方中信颜面无存,丢尽面子:有这么一个女子,认识他没多久,便上来摊牌哭闹,使他恼羞成怒。
    完了。
    我没听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台。
    我刚想站起来离去,方中信却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我。
    他喃喃的说:“哭哭哭,就是会哭。”
    我说:“我现在去找夫人,她答应帮我。”
    “好,我陪你去,就让小爱梅给我照顾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们。
    走,怎么走?
    方中信看着我,他目光中闪出狡猾胜利的神色,眼睛出卖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这是一只狐狸。
    我悲哀的说:“至少你应让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机会,立刻发表演说:“我可以带你到纳尔逊先生处三口六面对清楚,这只是一项实验,你以为科技真的进步到可以使人在时间中往来自若?即使是你那个年代,也没首那么容易,否则你的亲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应把事实告诉我。”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辫子,“是不是?可认罪了,你是有私心的,为什么?”
    他骂:“你这个女人蠢如猪,为什么为什么,一天到晚就会问为什么,不用眼亦不用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还问为什么。”
    我坚持要知道:“我不是你们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肠,我不会猜哑谜。”
    “好,我告诉你。”方中信说。
    “说。”我说。
    “我不让你走,因为我自私,我一早已爱上了你,明知你一离去,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你,因为我短命,因为我自知无法活至二十四年后,待你出世,待你成长,再度追求你,爱你一次,”他几乎是握着拳头叫出来的,“所以拘留你,不给你走!”
    说完之后他激动得喘气,无法站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太息一声。
    我结结巴巴的间:“爱上我,我?”
    他吐出两字:“白痴。”
    我不敢看他。
    怎么回事,他说真的还是说假的?爱上我,他?
    方中信说:“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报应到了,没想到我方某人也会有今天,这番时辰到矣。”他继续笑,笑得那么厉害,笑得眼泪也流出来。
    他用手去揩眼泪,慢着,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不,他是笑出眼泪来。
    我把手帕递给他,双眼看着窗外。
    心底产生奇妙的感觉,前所未有,有点酸,有点饱胀,有点难过,有点愉快。
    “咄,”他还在发脾气,“竟会爱上低能儿。”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气冲天的样子。
    我再苦恼也会笑出来,方中信这个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戏中的喜剧人物。
    随即觉得不应该笑,他这么苦恼,且莫论真假,看样子已筋疲力尽。他说下去,“我可不关心你打从哪里来,是不是天外异客,抑或是妖精化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厂中开完会,精疲力尽,蹒跚的走出来我车子,看到你站在停车场,一照面,就浑身通电,再也来不及,一切太迟了。”
    方中信的声音中有无限苦楚,具一种力量,吸引着我,叫我默默听下去。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让陌生女人上车,又把她们带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这个人全然没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们的坐厕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是一个橡皮人,木无知觉,枉我这样对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来,走吧走吧,我们马上找有关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开他的手,“听你说起来,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来就可以来似的。”
    “我不要再对牢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听腻。”
    我静默的坐下来,第一次,第一次检讨自己的得失。
    老方说得对。
    我之流落异乡,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为他对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这一点,得宠的时候立刻骄矜,失运时马上紧缩求全,很少有我外婆这样,失意间还庄敬自强。比起她,我实在太肤浅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过去,“咱们还是朋友。”
    “请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这个称呼。”
    这人要得寸进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几时见过朋友对朋友有这样两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抢白得抬不起头来,“我若没有私情,不会尽力帮你,我若不是爱你到极点,也不会放弃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挥挥手,“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来。
    终于动真怒,还是爱得不够,我并不打算付出什么,故此立刻投降,举起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得罪你,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办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们铺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响,我的脚步声一路阁阁阁传开,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争辩呢,他认为他懂得爱,我叹口气,这种斤斤较量的感情叫做爱?付出一定要得回来,倘若得的不够,立即反脸相向,这便叫做爱?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们的世界里,情操仍然普遍落后,同他们没有大差异,人人用尽手段向对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够还要二十年,二十年过去图望三十年,往往此类感情寄生虫还称这种手段为永恒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