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父母皆已亡故,亲戚们早早抢走了他们的积蓄,只剩了那废船改成的房屋和一艘小渔船。
    但“自己”对此从未有怨言,甚至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苏蓁坐在船上探出身,看到海面上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孔。
    他五官秀美,皮肤粗糙,脸颊瘦得凹陷,唇色浅淡缺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亮如星子,闪耀着活力与希望。
    折腾了两个时辰,只捞了几条瘦小的鲻鱼,苏蓁已经疲惫不堪,只觉得手臂已经废掉,浑身都在疼,还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又吐了血。
    苏蓁长叹一声。
    自己身子虚弱,又有顽疾,若是托生在富贵人家也罢了,如今莫要说富贵,若是两天不干活就可能会饿死。
    她隐隐有预感,自己可能活不了几年。
    然而“自己”对此从无怨言,每天仍然高兴过活,喝着野菜煮的鱼汤,闲暇时分就在海湾停船,仰望黄昏暮色,观赏旭日东升,亦或是远眺暴风骤雨,镇上也有人见自己天生残疾就欺负他,自己也闷声受着,而附近邻里但凡有事,自己还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们,因此总是很难存下钱。
    ……不对。
    这是我吗?
    苏蓁有些茫然地想着,她总觉得自己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她从来不会受气,也只偶尔会帮助别人,但也全看心情,绝非有求必应。
    不过那些人纵然欺负自己,也不过是言语讽刺,推搡几把,打坏自己的背篓,并不会像那些徽山派修士一样,动辄将人按在地上揍。
    ……等等,徽山派是什么东西?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比较?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直至某个狂风大作的雨夜,门外响起重物坠地声。
    她打开门,发现浅滩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穿着绫罗锦衣,胸前血迹斑斑,背后有一对伤痕累累的金绿色羽翼。
    苏蓁跑过去,试图唤醒那人,谁知那人猛地睁开眼,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眸中精光一闪,“……好,你是好人。”
    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和一把碎银金锭。
    “这些钱给你,帮我养活他们,只要、只要两三年时间,他们就能飞了,届时将他们送去界门,让他们回到妖界,是生是死就看他们造化,那界门就在此去向东一百里的汨露山南侧,你只要告诉他们,他们自己能找到。”
    说完当场气绝身亡。
    苏蓁茫然地看着她,尚未来得及说话,那妖族的衣袖里探出几个小小的脑袋。
    那是三只毛茸茸的灰绿色幼鸟,有鲜红的尖喙和脚爪,似乎出生没多久,走路都走不稳当,一摇三晃,在沙滩上没几步就摔倒了,羽毛也被雨水打湿。
    他们靠在母亲身边,似乎想叫醒死去的人,然而终究白费功夫。
    小鸟们发出无助的啾鸣声。
    苏蓁将他们抱到屋里,又将尸体拖走埋了起来,做完这些已经累得半死,靠在坟头不断咳嗽。
    “……这位大仙你放心,咳,咳,我定然养活他们,你的钱我都留着,等他们要走的时候,让他们带走便是。”
    她在坟前低声发誓,弯腰鞠了一躬,一瘸一拐地穿过风雨,回到了家中。
    苏蓁给三只幼鸟做了一个简陋的窝,然后将它放在床头,试着用作鱼饵的泥鳅喂他们,然而大约是因为思念母亲,三只小鸟很是萎靡,每天闷闷不乐,也没心情吃东西,她又去外面买了二两猪油,给他们炸了各色蚯蚓蚂蚱,他们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偶尔还会扑扇翅膀,用鲜妍的红喙给彼此梳理羽毛。
    他们非常聪明,几乎能听懂每句话,没几天就学会了点头摇头,成长得也很快,羽毛逐渐变得丰满闪亮,像是三只圆滚滚的毛团。
    每天她回家推开门,毛团们就挤在一起啾啾地叫着,她将食物递给他们,看着他们欢快地吃虫子,发出稚嫩的啾鸣声,很快,幼鸟们渐渐开始喜欢从彼此口中抢虫子吃,有时候会打成一片,羽毛乱飞,打完又亲亲热热靠在一处,重新变回乖巧的毛团们。
    过了一年,毛团们已经能口吐人言,只是勉强说几个字,能喊她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名字。
    苏蓁模模糊糊地想着。
    但她并没有过多挣扎。
    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浑身疼痛,白天经常犯困,好几次都掉进了海里,险些没淹死。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她心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悲伤。
    她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教小鸟们说话,听着他们吐出的声音从鸣叫变成稚嫩的人言,看他们的羽毛越发靓丽,喙与脚爪越发尖锐。
    苏蓁晕晕乎乎地低下头,看到海面上的倒影。
    少年的面色惨白,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然而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充满了希望。
    第二年过去,小鸟们开始尝试飞翔,他们站在她的肩上,扑腾着翅膀冲向天空,又摔倒在沙滩上。
    她坐在房前看着他们,忽然发现他们已经长大了很多,最初是双手能拢住三只的幼崽,如今一只就能完全塞满自己的怀抱了。
    “您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三只小鸟中的老大这样说道,她的声音温柔清亮,“他也是人族,不过他是修士。”
    苏蓁问他们父亲在何处,他们说父亲已经亡故,因为有人想要杀死他们的母亲,父亲以命相护,给了她逃跑的机会,只是最终仍然丧命于恶咒。
    “……为何要杀她?只因为她是妖族?”
    “因为她是凤神后裔,身上皮毛骨血皆价值连城。”
    三只小鸟中的老二这样说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些事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一直知道。”
    渔村少年不知道妖神血脉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妖界里具有这血统的鸟妖众多,却依然有无数修士窥伺他们身上的每一样东西。
    闻言只是虚弱地微笑,伸手抚摸他的脑袋,“你们一定会好好的。”
    老三不喜欢说话,只是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埋进父亲的怀抱里。
    不久之后,镇上的财主来到海边的破屋里,趾高气扬地说要买那三只鸟,孱弱的房主被推倒在地,打手们冲了上来。
    三只鸟愤怒地尖啸着,双翼上燃起火焰,振翅扑向那些人,将他们逼退了。
    ……这是苏蓁昏厥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等到她再次苏醒,发现自己置身荒郊野外。
    夜间山林黝黑,前方有一堆篝火,火旁边坐着一群青年人,皆锦衣华服,腰悬长剑,此时正笑着说话。
    苏蓁颤抖着爬了起来,眼中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
    前方空地上,堆叠着一大把羽毛,每根皆是渐变的金绿色,映着火光折射出水波般的亮彩。
    她非常非常熟悉这颜色。
    数百个夜晚,在明灭的烛光里,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在黯淡破旧的卧房内,三只挤在一起的毛团,身上就流淌着这样的色泽。
    那羽毛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还要更为明亮瑰丽,如同朝霞映在春日新叶间,充满了勃勃生机。
    一个青年攥着几根羽毛,啧啧称奇:“这碧羽天鹎当真是美丽……”
    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头,看着那坐倒在地的少年渔夫,又看向火堆旁边散落的尸体,“……只可惜性子太桀骜了些。”
    苏蓁转过脸去,看到三具被扒光羽毛、剖开胸腹的尸体,僵硬地躺倒在草地上,脚爪被砍去,眼珠被剜走,只剩下恐怖的空洞。
    旁边是血肉模糊的脏器,土地上晕染了大片的红。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流仿佛都停止了。
    另一个人捡起其中一具尸体,用一根长长的铁签将其贯穿,“烤来吃了应该味道不错。”
    苏蓁尖叫着扑了过去。
    寒光一闪,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的手脚。
    “……留你一命只为了让你找出那大妖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