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阿翎蹲在牆角等人等得有些無聊, 聽到院牆後面響起的鼓樂笙簫聲,随意在身邊撿了幾顆石子,跟着那鼓樂節奏聲玩得噼裏啪啦響。
也不知娘親來此處有什麽事, 前幾日瞧着還很着急,今日卻在此處逗留了這般久, 她都擔心身後的追兵發現中計後又折返回來。
被追上了可就麻煩了, 阿翎心中嘆氣,雖然她如今才十歲, 也知曉了命只有一條,丢了就沒了。
玩了會兒石子, 阿翎拍了拍手上的灰, 往巷子口又瞧了一陣, 娘親還沒有回來。
或許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吧, 阿翎這般安慰自己, 說起來,好似到了此處後,娘親就顯得有些緊張忐忑, 也有開心也有難過,情緒複雜到她一個小孩子也看不大明白。
阿翎對于想不明白的事一概不大糾結,娘親不要丢下她就好。
她繼續玩着地上的小石子,一顆高高抛起, 迅速拿起地上一顆, 等接住抛起的那顆,再将兩顆石子一道抛起, 去撿地上另一顆。
循環往複, 等手上石子捏不下了,再全數丢開, 重新玩一遍。
這還是娘親教她的玩法,說是從前她主人教她的,娘親的主人倒真是教了她不少東西。
可惜那人死了,從前阿翎更小一些的時候還問能不能等她的主人不死的時候,也教她一些新奇玩意。
想到娘親聽到這問題的時候的無可奈何,阿翎舔了舔唇,裂開嘴自己就先樂了。
一個走神,沒接住抛起的石子,一顆髒兮兮石子不小心就掉到了阿翎的裙擺上。
這件翠綠底繡碎花的衣裙,可是今日頭一次穿,阿翎趕緊拍掉身上的灰,又小心看了眼背後,沒貼着牆壁,裙擺也好好在膝窩處夾着,她輕輕吐了口氣。
娘親新給買的衣裳,可不能弄髒了,她小心又給袖口往上撸了些。
為着能多穿個幾年,這衣裳也确實太大了些,想到這,阿翎撸袖子的手微微有些停頓。
娘親說這一次她們要去的地方,會去住很久,說那處買不着衣裳鞋襪。
雖然她同娘親說她不怕去那娘親說要去的叫什麽魔域的地方,但這名字聽起來就不像是個什麽好地方,她其實還是有些擔心的。
罷了,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反正有娘親在。
阿翎不自覺随着身後那樂曲哼哼起來,她同娘親四處奔波還沒聽過這般好聽的調子。
她往右後方瞧了眼那高高的圍牆,那在日頭下閃動的綠色琉璃瓦,她可聽路過的人說了,是這屋子主人家的女兒今日生辰,才有的這般熱鬧。
阿翎心情大好,其實她也今日生辰,不過她從來沒有過過生辰,她知道人界有這個習俗後,也沒有同娘親說過。
娘親或許也知道,今日這衣裳雖然沒說是生辰禮物,阿翎就當她是了。
她們的條件實在是不可能有身後這戶人家這般的場面,但是阿翎覺得她現下也很好。
有新衣裳,還有這美妙動聽的樂聲,她就當這些鼓樂笙簫聲也在祝福她生辰快樂。
阿翎輕快哼着調子,小心抛玩着手裏的石子,這回玩的小心了些,可不能再讓石子跌在衣裙上。
接住抛起的石子,正要快速撿起地上那顆,忽的,阿翎脖子裏好似掉進了什麽東西,異物感令她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頭頂上還傳來了一陣簌簌聲。
阿翎往左看去,同右側大宅連着的小院子的圍牆上,一個同她一樣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突兀地出現在了牆頭上。
她顯然也很意外,這牆外頭還蹲着一個人,盡管逆着光,阿翎也感覺到了那人瞪大了的眼睛和震驚的目光。
阿翎回神的比較快,立馬站起身伸出了手去扶住那小心往下掉的人。
這高高的圍牆對于她們這兩個孩子來說,還是太高了,盡管阿翎盡力了,那跳下來孩子也很小心,兩人還是腳下不穩的跌落在一處。
身上的人迅速起了身,又将地上的阿翎拽了起來:“謝謝。”
阿翎用力拍掉身上的灰塵,咧嘴笑道:“放心,你這麽輕,壓不壞我。”
剛剛她抱着人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小孩身上一點肉都沒有,現下站穩了,更是看清了這人瘦巴模樣。
同她一樣的雙髻梳得倒是齊整,臉比她瞧着小了不止一圈,一點肉都沒有,顯得那兩眼珠子特別的顯眼,黑的亮眼,也更加顯得這小臉白的過分。
阿翎覺着比那新刮好的大白牆還白,這人難道天天不出屋子嗎?
還有她身上這件嶄新的白色衣裙更是怪異,寬大地像是罩在了身上,阿翎都不知道該說她這拖地的衣裙比較不合身,還是她這個完全撐不起來的衣裙更不合身。
面前的人也太像偷了大人衣裳穿的孩子。
霍清淺不習慣同人說話,尤其還是這番第一次見的陌生人,聽她說完這句不知道是不是玩笑的話後,她也不知道該回些什麽。
她看着面前的孩子,臉上髒兮兮的,發髻散亂得像是随意抓起的兩把就給系上了頭繩,一件綠色的裙子在腳腕處兩邊各系了一個衣結才勉強不拖地。
霍清淺覺着,面前的人像是個偷了大人衣裳的孩子。
同樣的心思在兩人心裏盤旋,但誰也沒有說出這個可能傷到對方的話語。
倒是阿翎歪了歪頭,看向一旁高高的牆頭,收回目光時狐疑地看向面前的人,這小孩該不會是來偷東西的吧!
阿翎覺着她應是猜對了,她身上這衣裳大約也是偷的,阿翎雖然不懂布料好壞,但有些好東西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來,比如面前這人身上這一身,就是如此。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又不知道說點什麽。
娘親說過,偷東西不好......
霍清淺見眼前的人沒再說些什麽,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幹脆就越過了人,走到了一旁剛剛阿翎蹲過的堆了一堆竹竿子的角落,抱着膝蓋坐到了一根比她兩根手臂加起來都粗的竹竿上。
裏頭實在是太吵了,她想靜一靜。
阿翎看着人不說什麽,就坐到了剛剛她坐着的地方,想了想,也坐了過去。
她本就不喜歡一個人待着的感覺,如今雖然多出來的人是個‘小偷’,那也是個人,多個人總是能叫她開心些。
阿翎坐好後,把腳邊的石子往旁邊這人方向踢了踢,又遞過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攤開手心,給人瞧她手裏的石子。
“你要玩嗎?”
霍清淺從膝蓋裏擡起頭,看了眼阿翎手裏的石子,疑惑偏頭看向笑得一臉燦爛的人,玩石子......
這有什麽好玩的?
而且她現在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待着,去緩解心裏那不知道因着什麽而起的煩躁的心思。
她搖搖頭,繼續伏在了膝頭上。
身後院牆裏傳出來的鼓樂聲、歡笑聲、祝賀聲,所有的一切都叫她煩躁無比。
阿翎被拒絕後,讪讪收回了手,她瞧出來了眼前這人心情不好。
算了,那就自己玩吧,阿翎重新抛起了石子,繼續哼着同院牆裏一樣的調子,比剛剛的心情還好了些。
阿翎就是如此,從小最不開心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待着的時候。
一個人待着一般來說不是娘親要去引開追兵,就是為着兩個人的生計不得不去幹苦力。
前者叫她害怕,後者叫她心疼。
想到這,阿翎高高抛起一塊石子,往巷子口瞧了眼,娘親怎麽還不回來。
一個走神,石子沒接住,還掉到了霍清淺屈起的脖頸處。
“對不起對不起。”
阿翎趕忙伸手去揉搓霍清淺被砸到的脖頸,但是她忘了她的手剛玩了石子髒兮兮的,把霍清淺的脖子都給蹭黑了一塊。
當手被捉住時,阿翎咧嘴尴尬一笑。
帶着歉意讨好的情緒,阿翎遞過另一手,手裏有兩塊石子,她彎了彎眉眼,問道:“一起玩嗎?”
霍清淺一陣失語後擰起了眉心,她有些不解阿翎在笑什麽,也不明白怎麽剛剛她拒絕了後,她又問了她一樣的問題。
她從前一直被關在家裏一個小院子裏,除了一些送吃食的仆婦,很少能見到旁的人,更不要說是這樣的小孩。
她不懂她們的心思,也不知道該怎麽相處。
想到這,霍清淺心裏一陣隐隐的疼痛,她其實直到今日早上,才知曉了今日是她生辰。
家裏忽然來了位從沒見過的長者,對她一番測驗後,說她是什麽‘精粹仙體’。
她不知道這‘精粹仙體’代表了什麽,她只知道,那長者說完後,家裏人瞧她的神色就不一樣了。
僅僅半日,她不光知道了自己的生辰,還有了這熱鬧非凡的生辰宴,聽說小鎮上略有頭臉的人家都被邀請了。
所有人好似都是來瞧她的,又好像都不是來瞧她的。
至少她沒有聽着她們祝賀她生辰,每個人都在說她日後不可限量,能為霍家帶來榮耀。
就連從來不多看她一眼的父親也笑着誇贊她。
霍清淺實在不能理解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不理解每個人沖着她露出的笑容為何那般叫她不舒服,她很是厭煩。
當父親問她想要什麽時,她說了霍家大宅旁邊這院子,她想一個人待着。
可是剛剛,她将東西搬到這院子,也沒有覺得心裏的煩躁有減輕一分,她依然聽得到那鼓樂聲,聽得到誇贊她天賦卓越,聽到霍家有了她日後必然不得了,這種種聲音就像個錘子在鑿着她的腦袋。
她想逃,不止逃到這一牆之隔的小院子,她想逃的更遠。
可是她不知道能去哪,剛剛翻出這牆,她才發現,她不知道她能去哪。
霍清淺看着眼前的孩子,大大的眼睛裏閃動着希冀,或許這人能帶她走。
阿翎不知道面前這人是怎麽了,捏着她的手,看着她卻不說話,那黝黑的眼珠子還越來越亮。
不過她這幅模樣倒是怪好看的,像個她從前丢了塊骨頭就固執想跟她走的小髒狗。
可惜她還在逃命呢,哪裏能帶的上旁的生命。
“你是乞丐嗎?”
阿翎沒想到,她剛覺着這瘦得跟泥猴一樣的人有了點好看的模樣,就聽到了這麽一句不好聽的話。
霍清淺心想她這般的孩子,或許除了做乞丐,也沒有別的能養活自己的法子了,她瞧着眼前的孩子。
想到從前聽到仆婦們說的,路上落單髒兮兮的小孩越來越多了,她們管這些無家可歸的小孩叫小乞丐。
她猜測眼前這髒兮兮喜歡玩石子的小孩,也是個小乞丐。
她心想,或許,她可以同她一道去流浪,只是做乞丐需要注意什麽,怎麽樣才能叫人施舍食物,她對此一無所知。
阿翎沒好氣瞪了一眼霍清淺,把手抽了回來,不高興說道:“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是乞丐?!”
霍清淺還真沒有見過乞丐,她只在一些仆婦嘴裏聽說過,看着面前這穿着一身不合适衣服,頭發亂糟糟,雙手髒兮兮,還一個人縮在牆角的孩子,她就以為了她是乞丐。
是她誤會了嗎,霍清淺一臉歉意,說了聲‘對不起’後,又洩了氣。
阿翎倒不是真生氣了,這小孩大概自己是乞丐,也就把她錯認了。
“我有娘親的,她就在這附近,讓我在這玩會兒,你呢,你怎麽在這?”
既然對方先開口了,阿翎可不會讓她就此又沉默回去,湊近了些就想同人聊會兒。
但剛問完這個問題,阿翎就想到了剛剛她從身後這院牆裏爬出來的事,她怎麽忘了她剛剛在偷東西。
怕這問題叫人尴尬,阿翎換了個問題:“你娘親呢?”
娘親?
霍清淺微微偏頭,往後看了眼那高高的院牆,她倒是也有,如今應該正在盛裝打扮,對鏡梳妝,要招待這些前來祝賀的人們。
她很忙吧,忙到沒有時間同她說一聲生辰快樂。
她曾經也見過娘親給霍長生過生辰的樣子,那一日她總是格外的親切。
那一日她會起個大早進廚司親手做一碗長壽面,聽仆婦們說,那是她一年中唯二會下廚的日子,另一次是父親生辰。
她還會給霍長生做一整套生辰要穿的衣服鞋襪乃至帽子,絲毫不假手于人。
霍清淺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這是因着有尊貴客人要上門給她測體質,娘親臨時喊了仆婦趕制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她同霍長生總是不同的,她見過娘親在霍長生生辰那日會親昵抱着他說‘我兒生辰快樂,願我兒康健’。
霍清淺的心忽的狠狠一抽,好像不慎被剪刀剪了個口子,汩汩流血,疼得厲害。
娘親對自己,可有祝福?
霍清淺苦笑一聲,今日都說她有了不得了的體質,或許,日後,娘親也會多看她一眼?
阿翎見人遲遲不開口,看起來還更為憂傷了,心道糟糕,或許是又問了不該問的。
這人怕是沒有娘親.......
那真的太可憐了......
阿翎心裏一陣酸澀,她用力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也顧不得第一天穿的新衣裳,雙手在身上用力擦了擦,瞧着大體幹淨了,才從斜跨着的布包裏掏出了一個琉璃罐。
她小心翼翼地将罐子捧在手裏,在霍清淺面前晃了晃。
霍清淺不明白阿翎在做什麽,瞧着面前的透明琉璃罐,看着裏頭花花綠綠一坨看不出顏色的東西挑了挑眉。
阿翎瞧見她專注的模樣,心裏輕快了些,臉上也多了笑容,她就知道只要是小孩子,見到糖人沒有不開心的。
好吧,雖然現在這糖人融化了,瞧不出曾經可愛模樣,但也不影響它的香甜。
阿翎想來是沒想到,她這密封的罐子旁人可聞不到香甜,在外人,比如此刻的霍清淺看來,這就是一團不知道什麽東西黏糊糊還有些髒。
阿翎舔了舔嘴唇,用力一個吞咽,小心翼翼擰開了罐子,一股屬于蜜糖的香味撲面而來,惹得阿翎再次情不自禁舔了舔雙唇。
霍清淺聞到這一陣糖的香氣後,大約猜到了阿翎手裏的是什麽,她對這糖并沒有什麽興趣,但是身旁這用力吸氣,一臉享受,笑得眉眼彎彎的小孩子,倒是讓她不自覺也跟着翹起了唇角。
她的快樂好似就很容易,盡管是這一團看起來有些髒的糖,也能像是什麽奇珍異寶一樣,笑成這幅模樣。
阿翎沒注意到霍清淺瞧她的目光,她專心地像在做一件驚天泣地的大事,她小心估摸了一番位置,才捏起糖人一個角,扯出了一塊長長拉絲的糖塊。
大約有拇指蓋大小。
“喏,給你。”
阿翎忍着心疼,将扯出來的糖塊遞給了霍清淺。
霍清淺正瞧着阿翎的笑容出神,手心裏猝不及防被塞進一塊黏糊糊髒兮兮的糖塊,好半晌說不出話。
阿翎看着這人拿到糖塊,像是傻了一樣,動也不動,笑了,倒也不用這麽感動的。
“吃吧,可甜了。”
她說着狠狠吮舔了剛剛扯糖的手指,将上頭殘留的甜味都吮吸幹淨後,才小心将琉璃罐擰緊了蓋子,放回了斜跨的布兜裏。
收好東西,阿翎擡頭去瞧,霍清淺還愣在原處沒有動作,心道,這倒也是個有原則的人。
娘親也告訴過她很多的做人原則,聽說都是她的主人告訴她的。
例如,不能偷、不能搶、不能殺人、不能防火、不能随便拿別人的東西等等。
她還記得有一回她們在躲避追殺的時候,撞到了一夥人,盡管她們立刻就道歉了,對方卻不依不饒的,怎麽也不放過她們。
她們還拽着阿翎的發髻,扯着她的頭發要看她哭。
阿翎自然是不會哭的,這也就更加激怒了對方,也就是那回,她見到她的娘親放棄了她很多的原則,出手解決了那些人。
也是因着那一回,阿翎才知曉,她的娘親那麽的厲害。
後來她問娘親,她這麽厲害,為什麽不直接去搶呢,她們也不至于餓着。
娘親告訴她,做人要有原則,不能偷不能搶,不能拿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總之是有很多的這不能那不能,娘親一直當做了她不可違背的信條。
但也有破例的時候,比如阿翎實在餓得很而她們手上又沒錢的時候,她會給她偷些吃食。
可是在阿翎吃的時候,她會跪着同她那已經不存在的主人哭訴自己的錯誤,這讓阿翎心裏也很不好過。
在那之後,阿翎忍饑耐餓的能力都提升了,她也跟着娘親遵守她的那些不能。
看着面前沒有動作的霍清淺,阿翎猜測或許她也有許多不能,她笑着牽起她的手,将她手裏的糖塞進了她的嘴裏。
在她詫異震驚的目光下,咧嘴一笑:“這是我給你,你當是我剛剛的石子不小心碰着你的賠禮,吃吧。”
“你放心,這是我娘親給我買的,不是偷的搶的。”
她擔心霍清淺在意這東西來路,多解釋了一句。
說完後,看着霍清淺愣愣地抿了抿唇,阿翎笑得更開心了。
“怎麽樣,我說吧,可甜了。”
阿翎說着又舔了舔手指頭,上頭還微微有些甜味殘留。
霍清淺用力抿開了嘴裏的糖,确實很甜,她奇跡般的也不覺得髒,只有一股甜蜜的味道在口腔內四散,叫她的心下也舒服了不少。
“謝謝。”她含着糖,朝着阿翎抿起個同樣甜人的笑容。
阿翎覺着這人笑起來怪好看的:“你就該多吃些,太瘦了跟個猴子一樣。”
說着阿翎忽的想到個問題:“對了,你幾歲了?”
霍清淺心下一頓,又想起了這糟心的一切,不過這些都和眼前的小孩無關,她盡量維持着笑容回道:“十歲。”
說完後她頓了頓,回問道:“你呢?”
阿翎眉眼彎彎:“比你大,你該喊我姐姐。”
霍清淺遲疑地看了眼面前這個比她矮,還十分幼稚的人,很懷疑她說的這話,她又問了一遍:“幾歲?”
阿翎笑了笑,伸出了十根手指:“十歲。”
霍清淺嘴角抽了抽,都是十歲,這人怎麽就覺得她比她大。
她問道:“你的生辰是何時?”
阿翎可不傻,反問道:“你呢,生辰是何時?”
霍清淺眉心輕輕一蹙,在身後忽然敞亮的鼓樂中,落寞說道:“今日。”
阿翎差點驚訝出聲,今日可真是個好日子,這麽多人生辰。
這身後的大宅子裏的主人女兒今日生辰,她也今日,如今這湊巧遇到的‘小偷’竟然也是今日。
還都相聚在了這一處,當真是緣分。
霍清淺瞧她詫異的目光,有些不解:“怎麽了,你是何日?”
阿翎眼珠子一轉,立馬收起了詫異表情,狡黠一笑:“嘿嘿,昨日,你得喊我姐姐。”
霍清淺額角一跳,明顯不信這人的說辭,那聲姐姐自然也喊不出口。
阿翎卻像是等着這一聲,笑着看着霍清淺,還說起了剛剛的糖人:“就當是送你的生辰禮物了,那糖人我都舍不得吃,這你還不得喊我聲姐姐。”
除了娘親,阿翎沒有旁的任何親人,心想要不要把眼前的人拐走,想着要是她能甜甜喊她姐姐,跟在她身後,她一定好好護着她。
就在霍清淺糾結着要不要因着吃人嘴短喊這一聲時,她的肚子叫了。
霍清淺瞬間羞紅了臉。
阿翎是不會嘲笑任何一個餓肚子的人的,因為她也經常餓肚子,知道這之中的難受難耐。
大約是為着緩解對方尴尬,也可能只是湊巧,阿翎的肚子也叫了起來。
霍清淺紅着臉,詫異看着她,心想,這也是個巧合嗎?
阿翎沒有任何不好意思,任由霍清淺打量。
她吸了吸鼻子,餓肚子的時候對香味總是特別的敏感,她擡頭去看身後這院牆,打量一番後轉頭問霍清淺。
“這麽高的牆,你是怎麽爬出來的?”
“裏頭牆角有個水缸。”
阿翎眼睛一亮,這就好辦了。
她抓過霍清淺,要她蹲在牆角,馱着她往上。
霍清淺迷迷糊糊做了一回踏腳石,幫着阿翎翻進了自己家。
就在她擔心阿翎會遇着危險時,這人再次出現在了牆頭上,她又不得不做接應把人摟着腿抱了下來。
她這細胳膊細腿,兩人自然同之前她爬出來一樣,摔做了一團。
這一回是阿翎先起身,把她拽了起來,還把手裏的油紙包遞給了她。
阿翎看着霍清淺潔白的衣領上出現了她的腳印,十分不好意思,将手中大的那個油紙包給了霍清淺。
兩人重新坐回了牆角,阿翎迫不及待打開了她手裏的油紙包,裏頭有兩個香噴噴還泛着油光的大肉包。
她拿起一個大大咬了一口,真香。
感受嘴裏面團和肉香混雜得剛剛好能叫人心神舒暢的味道,她偏頭去看霍清淺,見她還在發愣,就動手替她打開了油紙包,她的油紙包裏有四個一樣的大肉包,她拿起一個肉包塞進了她的嘴裏。
她擔心霍清淺又是因着什麽原則不吃東西,将嘴裏東西咽下後說道:“吃吧,咱們是小孩,沒有能力賺錢,餓得時候偷個包子,不能算壞小孩的。”
話是這麽說的,阿翎默默在心裏跟娘親的主人忏悔了起來,希望她別怪娘親沒教好她,她只是看不得霍清淺這麽個小孩子挨餓。
當然,她也是真的餓了......
她吃了半個包子勉強緩過這陣饑餓後,就把剩下的包子放回油紙包裏裹好。
霍清淺吃着包子疑惑看着她:“你怎麽不吃了?”
阿翎聳聳肩笑得甜甜的:“回去同娘親一道吃。”
若是只有一個,娘親必定不吃要給她。
霍清淺看着她的油紙包裏的四個包子,阿翎那份只有兩個。
她想要将兩人的油紙包交換下。
阿翎拒絕了,她有娘親,再怎麽樣也比面前這孩子好些。
她岔開了話題,笑着說道:“怎麽樣,我對你好吧,現在你可願叫我聲姐姐了。”
霍清淺啃着包子的動作一頓,擡眼猶豫去看阿翎,這人怎麽,還記着這事。
現在她肯定了,這人一定不比她大,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執着。
阿翎看着霍清淺大大的眼睛裏冒起些控訴,心情大好,忽的,她一拍腦袋像是剛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都忘了問了,你叫什麽名字呀?”
霍清淺做好了喊‘姐姐’的心裏準備,但沒想到阿翎忽然問了這個問題,她也才發現,她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她正要回答,忽然聽到了一陣陣的呼喊聲,自身後院子裏響起。
“小姐,小姐,清淺小姐你在哪?”
阿翎疑惑轉頭去瞧,剛剛有聲音響起,她的心猛然一跳,還以為是裏頭的人發現包子不見了。
聽她們這喊聲,是小姐不見了?
還好,她偷的只是包子,若是她們的小姐不見了,怕是沒人在意幾個包子了。
孫菊好慌慌張張出了院子往四周巷子裏去尋人,她今日可是第一天被撥到清淺小姐院子裏,剛剛還被主屋的人喊過去叮囑了,這院子裏就她一人照顧,不可以偷懶怠慢。
沒想到回到院子,就找不到清淺小姐了。
“清淺小姐,清淺小姐,你在哪兒?”
阿翎聽到身後的呼喊聲,偏頭小聲同一旁的人說道:“她怕是發現不了少了幾個包子了,她家小姐丢了,她估計麻煩了。”
霍清淺疑惑看向阿翎,她不見了,為什麽孫菊好會有麻煩。
阿翎看她不大明白的樣子解釋道:“你不知道,她們這種大戶人家就是有很多離譜的規矩,她把她家小姐弄丢了,遇到些沒了人性的主人家,丢命的都有。”
霍清淺驚詫,她跑了,會有人丢了命?
阿翎看她這一副不通世事的模樣,想到她是個乞丐,又沒有娘親,想來這些事沒有人告訴過她。
其實她也沒人同她說過,都是她自己瞧來的,她們在人界逃亡時遇到了好多事。
她同霍清淺說了些她們遇到的那些欺負家裏下人的事,說起來,她也是因為見過,才會在娘親出去做事時擔心她遇上這種人家。
好在後面見識到了娘親的厲害,才能少擔心些。
霍清淺聽完這些後,若有所思,低着頭,捏緊了手裏的油紙包。
她不能同身旁的小乞丐一道走了......
阿翎聽着那些呼喊聲好像有些靠近巷子,輕輕拍拍霍清淺:“你在這等我會兒,我去瞧瞧。”
她走到了巷子口,果然瞧見了一個婦人像是要往巷子裏來。
阿翎想讓霍清淺藏好包子,轉頭一看,巷子裏空空蕩蕩。
那小孩呢?阿翎回到剛剛的位置,人已經不見了。
她想呼喊兩聲,發現糟糕了,她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孫菊好進到巷子裏,瞧見個孩子身影,驚喜萬分,等跑進了幾步,發現是個陌生孩子後,一臉失望。
但瞧見那麽小的孩子蹲在這牆角,她心下不忍,從錢袋裏掏出一塊碎銀子給了阿翎。
順便跟她打聽:“小孩,你有沒有看見一個比你高一些,穿着白色衣裙的小姑娘?”
阿翎一聽,心裏警醒了起來,怪不得剛剛的孩子要逃跑,原來是偷了這家人的衣裙被發現了。
她搖搖頭:“沒有,這裏除了我,沒有第二個小孩。”
她可沒有說謊,現在就只有她一個小孩。
阿翎說着把銀子還給面前的人,她不是乞丐。
孫菊好見人不收錢,仔細打量了一眼,見面前的孩子雖然臉髒髒的,但衣服卻是新的,想來是她誤會了,這不是個小乞丐。
她現下也沒有心思糾結這些,她要是找不到小姐就完蛋了。
就在這時,高高的圍牆內傳來了她熟悉的仆婦的聲音:“孫大娘,人呢,清淺小姐喊你呢。”
孫菊好聽到這話,剛剛還愁苦一片的臉上頓時浮起笑容,太好了,小姐找她,小姐沒丢!
她撒開了腳步往霍家跑。
見她離開,阿翎也松了口氣,朝着空空巷子喊道:“沒事了,人走了,你出來吧。”
可惜,連着喊了好幾聲,也再沒有瞧見那孩子。
阿翎心頭失望,這臭小孩,吃了她的糖還有包子,連聲姐姐也沒喊,就跑了!
正當她略略有些不高興的時候,娘親一臉喜色地回來找她了。
金絲柳等了好久,剛剛終于是瞧見了霍家小姐,也就是她的小主子,瞧見她被霍家夫妻擁着在給街上的人撒錢。
這一家人對她極好,還給她置辦了這般熱鬧的生辰宴,左鄰右裏都在誇贊霍家對晚輩的慈愛之心。
她笑着離開了,她就要去魔域,正好經過龍吟小鎮,想着瞧一眼小主子過得好她就放心了。
她燦爛的笑容一直到瞧見巷子裏的阿翎時,才僵在了臉上,一陣心悸湧上心頭,她捂住了有些在顫的胸口。
她差點忘了,這一切本該是阿翎的......
金絲柳頓住了步子,有些不敢再往前走。
阿翎聽見腳步聲回頭,瞧見是娘親後,從地上跳起,朝着人快步跑了過去,那綁起的裙角都叫她給跑的熱烈奔波了起來。
“娘親,娘親你可回來了,太好了,還熱着,餓了吧,你看這是什麽!”
阿翎獻寶一般當着金絲柳的面,把手裏的油紙包給打開了。
一個完整的包子還有一個吃了一半的包子展露在空氣裏,還泛着香氣。
金絲柳看着兩眼亮晶晶,催着她吃包子的阿翎,心更痛了。
今日的生辰宴本該是她的,她在霍家門口聽說了,這一次霍家宴席好多珍惜的食材是小鎮上從來沒見過的。
阿翎本該錦衣玉食備受呵護,結果卻跟着她風餐露宿,四處奔波,如今只是因着個肉包都能開心成這副模樣。
她頓時覺得喉頭梗得慌,好似有一團棉花堵着。
阿翎看她神色忽的傷感了起來,以為她是遇着什麽事了,拿起個包子塞她手裏:“娘親,先吃個包子吧。”
不管是什麽事,先吃飽了肚子。
見金絲柳拿着包子沒有動靜,阿翎踮起腳尖拼命地往金絲柳嘴裏塞:“娘親,這包子可好吃了。”
金絲柳無法拒絕,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就推開了:“娘親不餓,你吃吧。”
阿翎聽到這話把包子放回油紙包裏,舔了舔手裏蹭到的油,笑着說:“我也不餓,你看,我這還有一半都吃不下了,既然娘親也不餓,那我就先收起來,正好路上吃。”
她說着疊好了油紙包塞進懷裏,擡頭沖着金絲柳笑得開懷:“娘親事情做完了嗎,我們是不是要出發去魔域了。”
金絲柳猶豫看着眼前這張稚嫩的笑臉,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們的關系發展到了如今的地步。
如今這種每每聽起阿翎喊一聲‘娘親’,她就又開心又痛苦的境況。
她不是阿翎的娘親......
她今日也瞧見了那林夫人,同阿翎生得極為的相似,若是沒有她,今日在那林夫人身邊接受祝福的孩子,就該是阿翎啊。
金絲柳捂住了一陣陣抽痛的心,可是,怎麽辦,她也想做阿翎的娘親。
“怎麽了,娘親,可是有哪裏不舒服?”阿翎緊張地拽住了金絲柳的手,她感覺今日的娘親好奇怪。
怎麽看着她的眼神,那麽的複雜,那眼眶還越來越紅。
金絲柳偏頭看了眼一旁的高高院牆,瞧見那璀璨的琉璃瓦,想到要帶阿翎去的魔域,是個那樣不見天日的地方,心下更難受了。
她問阿翎:“你可想就留在此處?”
阿翎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十分不解:“娘親要留在這?我們不去魔域了?”
金絲柳搖頭說道:“不,你留在這,我一個人去魔域。”
阿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聽了這話心裏湧動起一陣恐慌,上前半步緊緊抱住了金絲柳:“不,娘親在哪,我在哪!”
巷子空空蕩蕩,霍家大宅裏的樂聲忽然又起了一個高調,紛紛揚揚傳到巷子裏,傳到了金絲柳耳朵裏。
裏頭應是開席了,金絲柳聽到了各種各樣的祝福聲傳了出來。
金絲柳忍着心裏的愧疚感,蹲身抱起了阿翎,大步出了巷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阿翎說她想跟着她一道,她也想跟阿翎在一道。
知道小主子在霍家過得好,她就放心,既然已經是個錯誤,那這個錯誤不如就一直錯下去吧。
阿翎開心娘親竟然抱着她走,她緊緊摟住了她的脖頸。
娘親已經好久沒有抱着她走了,主要是她如今大了,娘親要抱她也有些麻煩。
她很喜歡娘親的懷抱,阿翎雖然也不想娘親累着,但是剛剛的不安叫她不敢撒手,她怕娘親丢下她走了。
阿翎心想,再抱一段路吧,等娘親累了她就自己走。
“娘親,今天我遇着一個小乞丐,好可憐,她都沒有娘親。”
“我把糖人分了她一塊,她也說糖人很甜。”
“可惜我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好巧,她也今日生辰。”
“下次要是再遇上,我得讓她喊我聲姐姐,這是她欠我的。”
阿翎把臉貼在金絲柳的頸窩裏,絮絮叨叨說着今日遇到的小孩,說着說着,困意襲來。
在沉沉睡去前,阿翎心想,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能再見着今日這小乞丐。
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