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003)回家吃飯。◎
周一, 梁彥平出差,清早洗漱換衣,整裝待發。
葉詞正在衛生間洗臉, 發箍将留海推上去, 露出光潔的額頭,鬓角烏黑,面頰幹幹淨淨, 像白裏透紅的玉石。
她捧水洗掉潔面乳, 擡起頭,發現梁彥平靠在門邊歪着腦袋打量她。
“你不是走了嗎?”葉詞拿毛巾擦水珠, 從鏡子裏望去。
“剛才忽然有個念頭。”梁彥平話說一半卻忽然打住,似乎有點荒謬, 所以難以啓齒,自個兒也笑了。
葉詞覺得新鮮, 眨眨眼睛瞧着:“幹嘛,說呀。”
兩人通過鏡子對望,天氣漸暖, 他穿藍襯衫, 像永夜即将結束,深郁朦胧的天色。寬肩窄腰,結實,精瘦,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濃眉漆黑,鼻梁高挺, 輪廓瘦削舒展, 猶如清風朗月, 十分養眼。
“我在想,出差回來,你不會又走得沒影了吧?”梁彥平淺笑調侃。
葉詞啞然愣怔,心口像半瓶水哐當亂晃,睫毛也顫了顫,輕聲低喃:“你在這兒,我能走去哪兒?”
梁彥平靠近,貼在身後,胳膊從兩側撐着盥洗臺,将她虛摟在懷,不再看鏡子,而是垂眸看她側臉,然後彎腰親親耳朵。
“等我回來,好嗎?”
葉詞抿唇應一聲:“好,你放心。”
這次她會等他回來。
*
梁彥平走後,葉詞從江都金郡回到自己的住處,想起他說這裏地方小,施展不開,四下打量一圈兒,自己住着倒合适,兩個人,尤其梁彥平身形高大,手長腿長,确實有些局促。
葉詞看見報紙上的房地産廣告,心裏盤算着,是該買一套寬敞些的房子了。這些年一直租房,搬來搬去,難免有種漂泊之感。
念頭起來,葉詞一下想到葉櫻。
她拿起手機垂眸思索,編輯一條短信,猶豫琢磨,最終決定發出去,告知妹妹一聲:我和梁彥平在一起了。
約莫半小時後收到櫻子的回複,說:“不意外,我就知道你頂不住他的攻勢。”
葉詞接着把同樣的話發給伍洲同,沒想竟然得到差不多的反應。
就那麽沒有懸念嗎?
葉詞心下覺得好笑,又有點懊惱,追問伍洲同:“你一點兒不覺得意外?”
“有啥意外,你們倆就算各自結婚了都會搞在一起,眼神對上就不清白。要是忍得住不發生點兒什麽才見鬼了。”
一番話說得葉詞滿頭黑線,老天爺,原來自己和梁彥平在旁人眼中是這樣的?
她正要跟伍洲同争論,這時卻突然收到許恪的短信,看措辭應該是群發的。
蘇清生了個女兒,許恪再次當爹。
大喜事,葉詞立馬回複恭喜,又約了時間探望。
第二天下午她拎着禮物前往醫院,許家的人都在,親朋好友來了一波又一波,為避免妻子受打擾,許恪沒有讓大家進病房。
葉詞把補品和花束放下,說不上話,游離在人群之外,也沒有社交的興致,撓撓頭,心想待一會兒就可以回去了。
許慎靠在走廊盡頭的窗臺邊,離得更遠。
百無聊賴,兩個人默然對看一眼,像喧嚣裏格格不入的同類,但只此而已。
葉詞被他盯得不太舒服,挪開視線,起身向許恪和許媽媽告辭。
她走向電梯,許慎也跟了過來。他臉色不好,冷飕飕陰沉沉,還帶着些慣有的譏諷。前幾天被梁彥平怼了一頓,不知是不是想找她算賬。
“氣色不錯。”許慎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視線瞥過去:“梁彥平回到你身邊,高興壞了吧?”
葉詞沒吭聲,不搭話。
許慎冷道:“我真好奇,你們倆從分開到複合,跌宕起伏,挺熱烈啊,那中間經歷的人算什麽?調味品,安慰劑,還是退而求其次搭夥過日子的合作夥伴?”
聞言她眉尖輕輕蹙起,起唇欲言又止。
許慎像是憋了很久,今天一吐為快。
“其實你早就後悔了吧,葉詞,和我在一起,度過那個難關,你緩過勁來就開始往外跑,明明可以做富貴閑人卻玩命賺錢,是在懊悔自己一時軟弱才委身于我,對吧?”許慎目色幽深,自嘲般冷笑:“真是辛苦你應付那麽久,難怪呢,被戴綠帽子都無動于衷,那麽大度,我就沒想通。既然你對我沒感情,應該不在乎我亂不亂搞才對,怎麽走得那麽堅決?原來是借這個機會離開我,幹得漂亮,葉詞,其實你很會拿捏男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用完就丢,拿我的真心當什麽玩意兒?”
走廊明亮潔淨,地板反光,電梯打開,但兩人都沒有進去。
葉詞緩做深呼吸,轉頭看着他,端詳那張臉,一時間想起許多往事。
“我離開你不是借題發揮,只是單純接受不了背叛。”
聞言許慎表情變得僵硬,目光怔住。
“我更沒那麽大度,被戴綠帽的感覺怪難受的。”葉詞說得很平靜,甚至扯起了嘴角,但笑得有點滑稽:“心髒像堵着石頭,不舒服,晚上睡不安穩,那個畫面一直跑出來……可是我猜你肯定一樣難受,所以大家扯平了。”
許慎心下驚駭,嘴唇微動,忽然發不出聲。
葉詞眉眼低垂,溫柔的睫毛緩慢扇翅膀,越來越平靜:“我拼命賺錢是因為我熱愛奮鬥,財迷嘛。當初和你談戀愛不是應付,雖然有感動和報答的念頭,但做出決定之後,我是想好好跟你過日子的,許慎。”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手從兜裏拿出來,垂在腿側,空落落,像是要抓住什麽東西,可惜太遲,只抓到了缥缈的空氣。
葉詞明白他對這段感情耿耿于懷,心結纏繞成亂麻,不解開,以後怎麽辦呢?
“那個女孩……”葉詞試圖尋找記憶,但沒能想起對方的名字:“她之後找過我,跟我道歉,态度很誠懇,能看出她是真喜歡你。”
許慎臉色略顯難堪,額角筋脈跳動,喉結倉促滾了滾,蹙眉躲避她的視線。
當時和葉詞分手,許慎遷怒林楚兒,怪她故意勾引才害得自己犯錯,于是給了筆錢,匆忙把人辭退。林楚兒什麽都沒說,收拾東西,臨走的時候将他給的鈔票丢在前臺,揚長而去。
“其實願意真心對待你的女孩子不少。”葉詞溫言莞爾:“你總認為主動接近的人都有圖謀,防備心那麽重,她們都被吓跑了。”
許慎屏息沉默,他想說,世上的姑娘千姿百态,美妙絕倫,他怎會不知道。可是再沒有第二個葉詞了,他也沒有第二次青春,為一個人犯傻犯倔,抛灑熱情。
這種話甚至沒法講出口,塵埃落定,再講也徒勞,更顯得自己可笑,不如留個灑脫的姿态,挽回印象,免得她将來回想,記不得一分半點他的好。
“我現在才發現對你了解太少,葉子。”許慎道:“別人有三分的用心,會表現成十分,你有八九分,卻只露出兩三分。說我防備太重,你何嘗不是呢。”
葉詞笑笑:“不管怎麽樣,我很感謝你在那兩年對我的付出和照顧。”
“你沒有後悔過嗎?”許慎忽然打斷:“後悔那兩年。”
葉詞看着他,語氣肯定:“沒有。”
許慎胸膛起伏,緩緩深呼吸,随後點頭。
葉詞希望他過得順遂,希望他幸福,真心實意。
“櫻子七月份舉辦婚禮,我就不去了。”許慎重新将雙手抄入口袋,下巴微擡:“替我給她道喜。”
“行。”
葉詞走進電梯,擡頭看他,眉眼彎起:“再見。”
許慎默然兩秒:“再見。”
*
清明節前夕,葉詞回喜塔鎮,準備次日清晨進山掃墓。
老李頭待她和從前一樣,沒什麽差別,只是自然而然做出安排:“葉子,你不用回去打掃了,晚上就住彥平的房間,我都收拾好了。”
葉詞這才猛地臉紅,尴尬不已,摸摸鼻尖:“哦。”
老李頭搖頭笑說:“你們兩個娃娃啊。”
語氣是感嘆的,隐含喜悅,點到即止。
喜塔鎮的黃昏悄然而至,晚霞濃墨重彩,炊煙袅袅。
梁彥平給她挂了通電話,說:“我快到鎮口了,過來接一下。”
葉詞詫異:“你不是明晚才回嗎?”
“想陪你上墳,看看肖叔和盧阿姨。”
她啞然愣怔,心跳秋千般搖蕩,一點點酸澀弄紅了鼻尖。
急急忙忙出門,不由加快腳步,路上想好了,待會兒必須得揶揄他一頓,架子可真大,還要人親自去接。
到鎮口,瞧見梁彥平紮眼的身影,葉詞跑上前,正欲開口,突然怔住。
四月天氣漸暖,街上的行人甚至已經開始穿短袖,梁彥平脖子上卻挂着一條圍巾,醜不拉幾的圍巾。
葉詞認出那是自己當年給他織的,臉頰頓時紅透,心跳亂撞。
“你……戴這個幹嘛?”
怎麽會還留着呢?
梁彥平倒沒有絲毫不自在,低頭瞧瞧,十分滿意的樣子,挑眉道:“新房子快裝好,爸媽收拾東西,差點把這條圍巾丢掉,我不得趕緊撈回來,否則辜負你一番心血。”
葉詞抿唇,不自覺地踮踮腳,仍舊有些臊,伸手将圍巾取下:“太醜了,別戴出門。”
梁彥平沒說話,牽起她的手,十指交錯。
夜燈一盞一盞亮起,街上的人趕着回家,倦鳥歸林。
“想吃什麽,要不要下館子?”他問。
“李爺爺做了晚飯。”
“你喊他什麽?”
葉詞一怔,擡頭望去,轉念反應過來,咧嘴嗔笑。
梁彥平瞧着她:“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早晚要改口的。”
葉詞眨眨葡萄似的眼睛,輕輕應了聲。
他們走入熟悉的長巷,光明正大牽着手,同路過的鄰居打招呼。
“待會兒出來散步吧。”梁彥平提議。
“好呀,你想去哪兒?”
“随便逛逛,到火車站附近看一看。”
葉詞失笑:“你怎麽老惦記火車站呢?”
梁彥平輕嘆:“我的處子之身就在那邊被你奪走,舊地重游,懷念一下。”
葉詞不禁搖頭,笑意更甚。
“之前說過,我們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梁彥平開口:“其實當時心裏想,回不去,但可以重新開始。”
葉詞倒吸一口氣,暗罵這男人真是悶騷:“好巧,我也這麽想。”
我們終于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遠遠的,長巷那頭,外公坐在門邊摘菜。
他們把手扣緊。
回家吃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