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人的视线落在门口,背对着门的酸奶就转了过来。
“崔玉?”她微微意外。
崔琢寒抿唇:“有点事想找你们。”
楚楚本来在屋子里侧,但两人说话的时候她已经走到近前,崔琢寒扫过她那双和酸奶如出一辙的小脚,心沉得更厉害。
三人稍微站的离门口远了点。
楚楚问:“什么事?”
崔琢寒简明扼要:“我们想中午聚一聚,需要麻烦你们带上贺衣衣和徐四郎。”
楚楚:“有发现?”
“...有一点。”崔琢寒频频瞥过身前两人的小脚,犹豫迟疑,还是问出了口,“你们的脚...怎么回事?”
“脚?”酸奶低头看了一眼,叹气,“哎,正愁呢,之前的鞋都没法穿了,这两双还是我俩问她们借的。但这样总不是个事儿,还是得自己买鞋。”
??关注点是这个?
崔琢寒觉得荒谬至极:“...你们没发现哪里不对吗?”
酸奶和楚楚拧眉:“什么不对?”
“......”崔琢寒选择旁敲侧击,“你们现在走路不方便,那中午要怎么带上贺衣衣和徐四郎?”
酸奶不解:“他们自己走就好了啊?”
崔琢寒提醒:“他们没人帮忙扶着或背着走路脚会很疼。”
“噗,崔玉,你怎么奇奇怪怪的?”酸奶没忍住笑,“疼是因为刚开始啊,多走走习惯了像我们一样不就好了吗?没道理只享受美的结果,不付出为了美的努力吧?打个比方,你总不能指望一天化妆也没练的人刚上手就技惊众人吧?”
崔琢寒:“......”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脊背泛上凉意。
“...但化妆...为了化妆付出努力是有些人自己选择的,可贺衣衣和徐四郎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还好啦。”酸奶不以为意,“只是现在算‘被迫’,等以后真缠成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大家都觉得小脚好看,走在流行前头了难道不好?到时候都是小脚,你不缠才奇怪。”
“......”崔琢寒看向楚楚。
楚楚回望她,虽没说话,但神色明显是赞同酸奶的。
“可——”
微风骤起,树影晃动。
阳光下,崔琢寒余光不经意扫到了面前两人脚下的影子,下意识想说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
她艰难地把视线从那圆滚滚的头、直挺挺的高髻上移开,涩声:“...我先回去了。”
崔琢寒即刻转身就走,不敢再多看酸奶和楚楚一眼,更不敢在满屋子视线的注视下再多待。
但如蚂蚁噬咬的难受如影随形,一直到她进了下院、看见郑小翠和骆矜。
两人发觉了她面色的不对,骆矜方便些,先走过来低问:“怎么了?”
崔琢寒定了定心神,抬眸看她:“骆小姐今早见过酸奶和楚楚吗?”
“没有。”骆矜问,“她们怎么了?”
崔琢寒苦笑一声,看了眼屋子里的“学生”:“待会儿说吧。”
现在也确实不是细谈的好时机,骆矜没什么意见。等到上午的“授课”彻底结束,三人出了下院,崔琢寒才把上院的所见告诉了另外两人。
骆矜神色难看,郑小翠若有所思。
后者思索了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拍拍崔琢寒的肩膀,“姐姐,走吧。”
三人于是往前走,到路口等了许久,才看见慢慢挪来的酸奶四人。
贺衣衣和徐四郎都脸色惨白,额头上滚着密密麻麻的汗珠。骆矜过去背起了贺衣衣,偏头看酸奶和楚楚,又重新去看徐四郎:“你慢慢来,躲着那些人些,我们先走,去叫人来接你。”
徐四郎飞快瞥了几眼身边的酸奶楚楚,颇为急切:“我——”说话间或许因为心急,他下意识往前迈了步,结果瞬时痛得五官蜷缩扭曲。
但他忍着痛坚持,“我...我可以自己来,和你们一起走。”
他眼中的神色太恳求,骆矜短暂迟疑后还是答应下来。
郑小翠淡淡瞥了艰难挪动的男人一眼,唤崔琢寒:“姐姐,我们走吧,先找那两人。”
今日这场会和本就是临时起意,膳厅那边的人还不知道,崔琢寒和骆矜确认了她没问题,便背着郑小翠先往那边赶。
还算幸运的是,她们到时并没有看见大管事的身影,两人避开些仆役通知了杜姐,又让杜姐帮忙叫一下管事男人。
小半个时辰后,九人在崔琢寒房内坐了下来,杜姐和管事男人早被告知了酸奶楚楚的异样,但此时亲眼看到,还是没掩饰住惊疑。
管事男人嘴巴动了又动,想说什么的样子,最终却还是没说出口。
杜姐眸色复杂,不再看楚楚两人,转向郑小翠:“你有什么发现?”
这话成功勾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本来被其余人视线打量得不舒服想反驳的酸奶也安静下来看过去。
郑小翠顶着灼热的目光,开门见山:“我确定找花的办法了。”
!!
满堂震惊。
管事男人憔悴的胡渣脸上迸发出了一点光彩:“是什么?”
既然把他们集合在一起,要么是这人心善愿意分享,要么就是这办法需要他们帮助,这女人怎么看也不像第一个,而第二个的话他们当然可以直接问。
郑小翠也的确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坦然道:“寻一个时机,最好是明天早上。把这庄子里除了姑娘男孩儿们外的所有人杀掉,用后院的马车装着姑娘男孩儿们从正门出去这里。”
“管事、仆役都杀掉?”杜姐皱眉。
楚楚也开口:“不知道郑小姐是怎么确定的?”
崔琢寒偏头看郑小翠,直觉告诉她,这姑娘一定在地宫里发现了什么,只是当看到郑小翠从怀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时,她还是颇为惊讶。
“我和姐姐去门口守着,你们大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看它。”郑小翠把本子递给骆矜,扫过在场诸人的眼神意味深长,“小心些,不要弄坏。”
不明所以的崔琢寒就被带着出了门。
“姐姐好奇那册子上写了些什么嘛?”门外,郑小翠问。
崔琢寒点头,不过她隐隐有些猜想:“...是和兰因和余恨有关?”
郑小翠瞧了她眼,勾唇笑:“是,然后呢?”
崔琢寒:“然后...”思及这姑娘说的找花办法,她迟疑,“或许这是兰因或余恨的自述?再或者是另外哪位姑娘...对她们而言这座庄子里的所有人都是凶手和帮凶,她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杀了这些人并逃出去?”
“差不多是这样。”郑小翠道,“但姐姐有没有想过,上院暂且不提,对于下院的许多姑娘来说,她们是被家人卖进来的,进入这座庄子虽被裹脚却起码能吃饱饭,如若待在外面,或许早已饿死、又或许草草嫁人生子难产毙命。”
“更次一级的苦难,对于生活在泥沼中无法挣脱的人也许不再算苦难。可是姐姐昨晚也看见了,”她说,“下院的姑娘们恨意滔天,为什么呢?”
崔琢寒抿唇:“因为兰因和余恨的死?”
郑小翠笑了笑。
她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姐姐觉得,在苦难似乎不可改变时,人需要懂得她所受的苦难吗?”
“要。”崔琢寒肯定答。
郑小翠看她。
“知道是苦难才有希望改,不知道就变成了风俗习惯,世世代代永远如旧。”崔琢寒认真道,“可没有人生来就该被轻贱、任他人肆意对待。”
风摇树动,一片叶子晃晃悠悠飞下,落到崔琢寒头上。
郑小翠起身,带起一地光影流泻,她抬手拿掉了那片落叶,素白的指尖往下,替崔琢寒将鬓边散落的碎发夹到耳后。
崔琢寒微怔。
郑小翠弯眸:“姐姐,走吧。”
**
两人进了屋子,其余人正挤在一起,看样子看得差不多。
郑小翠伸手,骆矜把本子递给她。
“怎样?”郑小翠问。
其余人沉默片刻,杜姐先开口:“我可以。”
郑小翠点头,话锋一转:“有件事是我的猜测,我不确定对不对,但我打算这么做。”
楚楚:“什么?”
郑小翠:“我准备今晚解了裹脚布。”
什么?
贺衣衣和徐四郎瞬间睁大了眼睛,但他俩还没来得及开口,酸奶先道:“为什么?不好看吗?取了多丑啊?你都缠成这样了,半途而废多可惜啊。”
“......”
众人神色复杂。
楚楚觑着周围人的表情,慢慢皱起了眉头。
寂静里,贺衣衣出声:“可是我们不是怀疑第一晚那个男人的死就是因为他取了裹脚布吗?”
“对。”郑小翠道,“取了可能就会招来什么,所以看你们自己。”
“是必须要取?并且有什么时间限制吗?”徐四郎问,“如果我们明天早上离开,那离开前再取呢?”
郑小翠干脆利落:“不知道。”
“......”徐四郎噎住。
郑小翠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只是打算这么做,并且告诉你们,至于到底你们要如何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不再理会两人,她偏头看向骆矜。
接收到视线的骆矜默了会儿,拍拍手吸引所有人注意:“我们商量下分工吧。”
“首先是解决这庄子里的人,我的想法是通过厨房给饭菜下毒,为了以防万一有漏网之鱼,明早我们离开时可以炸掉这里,我会一点这方面的东西。你们觉得呢?”
没有人有异议。
崔琢寒瞅着骆矜说下毒和炸掉这里时平静的像在说今天吃什么的神情...
这人在现实中是做什么的啊?
杜姐主动:“我在厨房,可以今晚下毒。看过一点这方面的东西但不是很了解,可能需要骆矜你到时候过来帮忙。”
“可以。”骆矜点头,然后看管事男人,“那些管事就靠你了?”
管事男人神情犹豫,但最后一咬牙,还是答应了下来。
骆矜:“好,还有一件事。”她环视了一圈众人,“保险起见,今晚需要有人去守着那几辆马车。我可以去,但只有我不够。”
“郑小翠要解开裹脚布,怕遇见什么,得有人帮衬。你们...”
她目光一一扫过贺衣衣徐四郎、酸奶楚楚,声音顿住。
徐四郎:“我也解。”他看向管事男人,“陈哥,今晚能帮个忙吗?”
管事男人点头。
贺衣衣看杜姐。
骆矜注意到她的目光,叹了口气:“可是只有杜姐方便和我一起去守着马车了。”
贺衣衣脸色一白。
屋中的气氛陷入焦灼的沉默,崔琢寒眉头紧蹙,袖口忽然被郑小翠拉了拉。
她偏头看过去。
“姐姐,”郑小翠撒娇,“人家想去厕所啦~”
“......”
崔琢寒便扶着她出去,等到两人回来,其余人似乎已经商讨出了结果,他们也没再解释,很快各自散去。
“楚楚,”在楚楚路过身边时,崔琢寒还是没忍住唤了她,又叫,“酸奶。”
两人都停步。
崔琢寒看着她们,轻声:“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这里时...你们并不是小脚?”
郑小翠坐在崔琢寒身边,闻言抬眸看了眼她。
听到崔琢寒话的楚楚眉头皱得更紧,酸奶也若有所思。
“可是,”思忖了一会儿酸奶困惑抬眸,“那又怎样呢?也没有人一开始就会是小脚啊。”
“......”
崔琢寒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有些恍惚地目送着两人一瘸一拐地远去,慢慢关上房门。
“姐姐。”郑小翠唤她。
崔琢寒:“嗯?”
郑小翠:“姐姐知道古时候裹脚讲究一点的裹法是什么样吗?”
“知道一点。”崔琢寒回答,“说先是用布量一下原来的尺寸算做以后的纪念,再用药膏抹脚泡热水,最后再...”
她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偏头看郑小翠:“所以前几天晚上我遇见的人影——”
“嗯。”郑小翠平静,“今天见到突然变成小脚的她们,我才明白姐姐这几晚遇见的事是为什么。”
第一晚摸脚丈量原尺寸权当“纪念”;
第二晚握着脚舒适睡过去是因为擦着药膏泡脚很舒服;
第三晚...如果昨夜不是因为神像,今天变成小脚的人里也就会有她。
崔琢寒周身发冷。
她忽然想起点什么:“那骆矜——”
“她第二天晚上躲过去了,不是么?”郑小翠道,“姐姐,这是一朵不算难的花,这样的花里,最开始的几天并不是死局,但必须小心。”
崔琢寒咬唇:“...这不算难?”
郑小翠:“难的花,九死不一定生。”她眨了眨眼:“但是今晚人家也会怕怕啦,姐姐会保护我嘛?”
崔琢寒:“......”
真行啊。
“我会尽力的。”她听见自己说。
......
是夜。
“姐姐~你到时候会嫌弃人家嘛?”
“不会。”
“呜呜呜小翠不信,你上次还说人家脚臭!”
“...没有说你,我说的是裹脚布。”
“可是人家就裹着裹脚布呀!姐姐就是嫌弃人家嘤嘤嘤,女人都是这样的,就喜欢比自己大的,对待人家这种妹妹半点不会怜香惜玉呜呜呜...”
“......郑小翠。”
......
......
郑小翠委屈巴巴:“好叭,谁让人家贴心呢,从来都舍不得姐姐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呀。”
崔琢寒:“......”
她看着郑小翠终于安静下来脱了鞋、一点点取下裹脚布。
......的确有浓重的腐臭弥散开来,但与那畸形可怖的脚相比,崔琢寒...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该如何描述。
白色里面泛着褐黄的裹脚布被扔到了一旁。
现下还没到夜半,但也很晚,外面昏沉不见一点月光。
屋中的两人没有人再说话,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远远的,忽而飘来一阵歌声。
歌声含糊听不清词,只听得出是一群男人的声音,并不纯粹的歌,夹杂着调笑、赞赏、喜悦...
烛火明灭,崔琢寒看清了他们的样子。
都青白着脸,穿着两色衣服,一色写着“夸”,一色写着“压”,拿酒壶的、背柴篼的、摇折扇的、挑水桶的、朗诵文章的、佝偻脊梁的、大腹便便的、衣衫褴褛的......
裹脚布飞到了他们手上。
郑小翠握住崔琢寒的手:“跑!”
崔琢寒前一瞬怔愣后一瞬已被扯着跑出了十多米,她慌乱里低头瞥郑小翠的脚:“你——”
郑小翠拉着她跑得更快。
黑暗中,越来越多的人影显现。
梳着高髻的女人向崔琢寒的脚抓来,崔琢寒被郑小翠拽了一下堪堪避过;
几滴水打到崔琢寒的头上脸上,她不敢抬头看,顶上女人哀哀哭泣:“娘都是为了你好啊!玉儿!玉儿!”
背后一声巨响落地。
崔琢寒不敢回头,也不敢细看四周,她拼命狂奔,肺部是炸裂的疼、双腿几乎没了力气,只是被郑小翠拉着机械地奔跑、再奔跑。
男人们的声音无处不在,最开始的歌声早改成了谩骂,零星又夹着几句“言辞恳切”的劝导,崔琢寒最开始还能听清几句,到后面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她也只记得自己要往前跑、不能停。
影影绰绰的一团突然在斜前方出现。
崔琢寒匆忙跟着郑小翠改换方向冲去另一边,但衣摆一重,耳边怒喝:“老子是你爹!”
青白的手扣上了她的手腕,腐臭浓郁,白布直直扑向她的脚——
“咚!”
郑小翠攥着本子生生敲退了肥头大耳的青白男人。
腕上的约束骤失,崔琢寒刹那里又被扯跑了几米,她跟着郑小翠向前再向前,胸膛疯狂起伏、眼睛痛得几乎睁不开——
一缕晨光铺洒。
崔琢寒脱力摔下。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砸进了一个软软的怀抱。
“...小翠...”崔琢寒剧烈喘气想站起来,“快...”
“姐姐,”郑小翠同样疲惫的声音传来,“结束了。”
崔琢寒怔,反应了两秒,随后彻底卸力软了身子。她躺着,思绪慢慢回归,才注意到自己还压着郑小翠。
“抱歉...”崔琢寒忙翻身到旁边,“有没有压疼你...”
蓦地又想起郑小翠的脚,马上撑着坐起身,在看到那双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的“脚”时沉默。
“姐姐,”郑小翠忽然,“你看天。”
崔琢寒下意识听话抬头。
天空依旧黑暗,可黑暗之中却很不符合常理的出现了一抹晨曦,就是这抹晨曦,此刻将她们拢入了微光之中。
她惊讶:“这...”
郑小翠语气意味深长:“花里从不会有完全的死局。”
“姐姐,”她抬起手里的本子,“你想看看吗?”
崔琢寒拧着眉头,望向这姑娘的脚。
郑小翠弯了眼眸:“等到出去,这些伤都会消失。”她又把本子往前递了递。
......崔琢寒抿唇接过本子,借着环绕她们的微光,翻开。
第一页。
娟秀漂亮的小字。
[谨以此书,叙吾之恨。]
[望日日磋磨后仍记:身虽困于深宅之中,心应当在天地之间。]
[方兰因德治三年七月十四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