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倒數第二章
唐棠沒說話,慢慢地咀嚼舌尖上那口紅薯,她沒說話,沈星河也就只是靜靜地等着。
等吞下去了,唐棠方才擡頭,圓而清澈的眼中帶有笑意,聲音卻十分平靜,“你剛剛說什麽?”
暖黃的燈光灑在沈星河的臉上,讓那平日清冷的眉眼顯得缱绻,他站在夜風裏,雙眼注視着唐棠,溫柔而低沉地重複,“我喜歡你,甜妞。”
唐棠同樣專注地看着沈星河,他的眼裏有細碎的光,也有她。
“不是這句。”唐棠認真得似乎有些執拗,“上一句。”
沈星河微微一頓,回答道:“我問,你還喜歡從前喜歡的人嗎?”
天上繁星點點,遠處燈火明明,夜已經深沉。
唐棠久久不語,忽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哦,原來你知道。”
說完便低頭繼續吃紅薯。
這個烤紅薯确然好吃,短而圓,糯且甜,烤得皺巴巴,挨着皮子的部分已經炙烤出糖漿,輕輕撕下最外面一層膜,連皮帶肉丢進嘴裏,從舌尖甜到喉嚨。
唐棠慢慢地吃完紅薯,将垃圾丢進垃圾桶。
她朝遠處望望,那裏有輛公交車亮着燈向公交站駛過來。
“我還想吃一個。”唐棠轉頭朝沈星河淺笑。
沈星河将手裏提着那個遞過來,“這個我沒吃過。”
唐棠搖頭,指着賣烤紅薯的攤子,“我要吃現烤的,熱乎。”
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清甜,沈星河只覺得恍神,不由自主地說:“好,我去買。”說着邁步朝老大爺的烤紅薯攤子走去。
公交車停在公交站,唐棠掃一眼,是她要坐回學校的線路。
當然,如果不是也無妨。
唐棠又看沈星河,那攤子幾十米遠,大爺拿着夾子伸進鐵皮大圓桶裏,沈星河站在攤子前等着選紅薯,當然是背對着公交站的。
公交車哐當打開車門,唐棠從前門上車,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
司機趁着停車的功夫灌兩口茶,停車時間一到,關門、踩油門一氣呵成,龐然的鐵皮大盒子重新發動起來。
唐棠側倚在座位的靠背上,窗外夜色無邊,公交車的疾馳令光影變得迷離。
忽然有乘客驚呼,“師傅,後面有人追車呢!”那乘客探頭看了兩眼,又道:“好像在喊甜妞?”
這輛公交車有後窗,是那種大而清透的玻璃,唐棠透過後窗看出去,沈星河拎着裝烤紅薯的牛皮紙袋,狂奔追在車子後面,“甜妞,等等我!”
司機從後視鏡裏掃唐棠一眼,“小姑娘,這喊的是你嗎?”
唐棠面無表情地回答:“不是,我不認識他。”
司機慢悠悠地說:“行,那咱就不停車了,開出去多遠了都。”然後腳下利落地踩油門加速。
爬山的疲憊攜裹着困意襲來,唐棠人沒有睡着,但是腦子混混沌沌,有些分不清是不是夢裏,她回頭望去,沈星河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消失在夜色中。
一回到寝室,唐棠就洗漱上床,這一天耗費大量體力和心神,她幾乎沾床就進入了夢鄉。
夢中,沈星河別着新郎紅花,西裝筆挺,意氣風發,拉着新娘的手坐在火車上,火車嗚嗚嗚地開着,唐棠在站臺上追着跑,問他:你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一轉眼,沈星河又穿着爬香山的那件白襯衣,站在唐棠家院子裏的玉蘭樹下,笑意缱绻地問唐棠:你還喜歡我嗎?
狗子星星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嗷嗚嗷嗚地朝沈星河撲去,惡狠狠地在沈星河屁股上咬一口,沈星河一邊狼狽地捂着屁股一邊大喊:我喜歡你啊甜妞!甜妞!
“甜妞,甜妞!”
唐棠從夢中醒來,入眼是蘇巧慧的笑臉,這姑娘和曹海平進展順利,心情忒好,學着沈星河他們喊唐棠小名,喊了幾聲見唐棠懵懵的沒反應,又用手揪唐棠的臉,“小老六,阿姨喊你接電話呢。”
這年頭宿舍裏是沒電話的,整棟宿舍樓就阿姨那裏安了上鎖的電話機,打電話時一手交錢一手開鎖,來電找人麽一般都是阿姨接了寫到小黑板上,或者去寝室喊。
“你臉怎麽濕濕的?”蘇巧慧驚訝地撚着自個兒的手指,道:“夢見什麽了,怎麽還哭啦?”
唐棠避開為什麽在夢裏哭的問題,問道:“誰打電話找我啊?”
蘇巧慧不知道是從曹海平那裏聽了些什麽,一聽唐棠這話可來勁兒了,擠眉弄眼而又做作地嗲聲道:“當然是星河哥哥。”
唐棠的腳踩在床的梯子上,聞言頓了一下,然後腿縮回床上又躺了回去, “跟他說我不在。”
蘇巧慧下意識道:“你這不是在……”
唐棠把被子拉過頭頂,悶聲悶氣地說:“謝謝大姐。”
得,蘇巧慧也反應過來了,這就是不想接,“好吧。”
過了一會兒,蘇巧慧又回來了,見唐棠還蒙着頭,試探性地喊:“老六?”
唐棠悶悶地“嗯”了一聲。
“對不住哦,我昨晚比較興奮,睡得不好,今天腦子不太好用……”蘇巧慧難得忸怩,聲氣更弱了些,“我給沈老師說的“唐棠說她不在”,他可能,大概,也許,知道是你故意不想接電話……”
唐棠終于拉開被子,露出一張哭笑不得的臉。
知道就知道吧。
中午從食堂打飯回來,唐棠看到宿舍門口小黑板寫着讓她十二點半接電話,不用說也知道是沈星河,因為其他人一般都會喊回電,只有沈星河因為保密性質,普通電話打不進他們單位,只能約定時間等他打來。
一事不煩二主,唐棠仍舊托蘇巧慧接電話說她不在。
沈星河并沒說什麽。
到了晚間九點多,唐棠和蘇巧慧從自習室回來,經過宿舍值班室,宿管阿姨從窗戶裏探出腦袋,道:“唐棠同學,有個姓沈的小夥子給你打電話。”說着指着電話,遺憾地說:“吶,這剛挂。”
不等唐棠開口,一旁的蘇巧慧對唐棠說:“我懂規矩,你不在嘛。”
宿管阿姨只管當一個盡職盡責的傳聲筒,“小夥子說單位安排他緊急出差,今晚就得出發,他也不知道要去多久,知會你一聲。”
國家蓄力待發,航天院的工作并不清閑,沈星河這一天估計是吃飯的空檔硬擠的時間打電話,而出差之後或許保密要求更高,連電話都打不了,這一去相當于是斷了音信。
唐棠指甲掐着手心,想問問沈星河還說了什麽沒有,最終只是說:“謝謝阿姨。”
意外的重逢,乍然的離別,唐棠的生活依然是上課,自習,回寝室睡覺,早六點的跑操凍得人瑟瑟發抖,食堂阿姨打肉菜的手抖得像羊癫瘋,一切好像沈星河并不曾回來過。
宿舍樓外的梧桐樹掉完最後一片葉子的時候,唐棠收到了沈星河的信。
“見字如面,甜妞,窗外眉月高挂,我現在坐在飛馳的列車上,我不能告訴你我要去的具體地址,也不知會去多久……”
信紙明顯是來源于某本筆記本,原本連着脊線的地方刀口齊整,又被折疊得方方正正,唐棠可以想象那個畫面,火車昏昏的燈光下,沈星河仔細地從随身的筆記本裁下一頁,匆匆寫下這封信,寫完了吹幹,又工整嚴謹地折好。
信封上沒有來信地址,信并不長,大約因為時間倉促,只是告知出差以及歸期不定,
意外的是,過了兩天又收到了沈星河的信。
“今日晴朗,天藍如洗,陽光灑在流沙上,像是一片碎金……”信依舊不長,像是随口聊幾句家常,唐棠取出信紙後信封依然鼓起,她捏着信封往下倒,倒出來一個用信紙疊的小紙包。
打開一看,是一包沙。
唐棠小心翼翼将沙倒進手心,放到陽光下一照,沙粒混着雲母熠熠生光,果然璀璨如金。
再過兩天,依然有沈星河的信。
“下班時已至午夜,遠遠看到一叢盛放的繁花,走近了發現原來是石頭,這東西化學成分是含水硫酸鈣,其實就是石膏,但是人們浪漫地叫它沙漠玫瑰……這裏的星空每晚都很亮,但好像總不如那天你吃烤紅薯時的星空那麽美……”
沈星河的信總是隔兩天就到,有時候信裏夾着一朵幹掉的野花,有時候是一片只剩下脈絡的樹葉,有時候甚至是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石片。
聊天氣,聊風物,碎碎叨叨,好像只是想和唐棠說說話。
一如沈星河從國外寄回來的那些信。
唐棠突然明白,原來沈星河那些遠跨重洋、每一封都花去一大筆錢的信,從來都是寫給她的。
時間一晃到了一月上旬,紡織大學已經放假,唐棠寝室的舍友們各回各家,只有唐棠還留在首都。
大哥唐文要跟着教授做實驗,二哥還在軍營,三哥唐兵則要去西北拍電影,唐棠一個人回家怪無聊,幹脆聽唐兵的提議一道去西北旅游,還能順道給小三哥當個助理。
唐兵和劇組其他人一道坐綠皮火車,唐棠自費買票,也跟唐兵坐到一處,小三哥開朗活潑,很快就和劇組的演員們打成一片。
唐棠白天的時候和唐兵坐在一處,到了晚上,不得了,小三哥犯了鼻炎,打呼打得跟大彪爺爺有一拼。
劇組有個叫鄭宇的演員和兄妹倆年齡差不多,白天的時候仨人還一起玩鬥地主,見唐棠睡不着,鄭宇換過去和唐兵挨着,再幫忙把唐棠換到化妝師姐姐旁邊去。
唐棠可算能睡着了。
唐棠半夜醒來的時候,火車好像停在一個比較大的站。
除了他們這輛火車,站臺對面已經有一輛先到的,兩輛車的乘客們下車透氣、抽煙、買東西,擠得狹小的站臺人流如織,嘈雜鼎沸。
車窗外,有紮着頭巾的大姐揚聲喊:“熱乎乎的烤紅薯,兩塊錢一個咧!”
唐棠聽到烤紅薯幾個字,不由自主地看過去,一樣的鐵皮大圓桶,一樣的沙地胖紅薯,似乎和北京的烤紅薯攤沒什麽不同。
攤子前面有個人正在選紅薯。
那人身形高大清瘦,穿着一件厚呢子大衣,圍着一條灰色圍巾,遞過去兩塊錢,拎着一個烤紅薯離開。
擡頭,轉身,露出那人挺拔的鼻梁,清朗的眉眼。
是沈星河。
唐棠趕忙湊近車窗,用袖子擦掉玻璃上的霧氣,真的是沈星河!
燈光昏昏,人聲嘈嘈。
沈星河轉身擡腿,往對面拉起出發汽笛的列車走去。
唐棠睡意惺忪,恍惚間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山岚火車站,好像回到了那場不告而別的分離。
她急急地跑下火車,去追沈星河。
站臺上有人賣火柴香煙,有人賣泡面罐頭,有人賣鞋墊圍巾,亂跑的孩子被大人呵斥,抽煙的男人被妻子催促……
到處都是人,沈星河已經無影無蹤。
唐棠急得大喊:“沈星河!”
“沈星河你在哪裏!”
午夜的北風将她的喊聲吹得伶仃,一出口就淹沒在沸沸的人群中。
“嗚——”對面的列車汽笛長鳴,結束短暫的駐足,匡次匡次再次出發。
這一幕與三年前光影重疊,措手不及的離別,無疾而終的暗戀……
唐棠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沈星河!你是個大壞蛋!”
“嗯,我是。”
忽然間,唐棠身後響起一道溫潤低沉的聲音。
唐棠怔怔然轉身。
不遠處,沈星河身姿如竹,眉眼湛然,眼裏有難解的溫柔。
人潮洶湧,他朝她逆流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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