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宿回渊吃完,帮楚问把桌面上的餐具收起来,忽然被一个瓷器小碗吸引了视线。

    那小碗形状圆润,外表有青蓝色烧制纹理,纹路还有些奇怪,从一点开始蜿蜒向下,行过并不规整的一圈,再次回到原点。

    他看得发呆,不禁问道:“这瓷器花纹有点意思,画的是什么?”

    楚问答:“民间瓷器花纹随机,各不相同,大概并没什么实际意义。”

    他取过另一只瓷碗端详道:“这只纹理也全然不同,怎么突然问这个?”

    宿回渊盯着那花纹,却福至心灵般忽然联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说:“宁云志在密道下面发现的那张地图在哪?我隐约有一种猜测,但尚不能确信。”

    楚问从袖口中拿出来递给他。

    展开图纸,正是罡石村方圆数里的地形图,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点问道:“清衍宗是否位于此处。”

    楚问点头:“正是。”

    宿回渊伸手蘸了蘸杯盏中的酒,点在清衍宗那个点上面。

    “这里是我们发现的第一桩,清衍宗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身亡,当然,可能不是真正的第一桩。”

    言罢,又在图纸上点下第二处痕迹。

    “这里是那老人的家,算是第二处。”

    又把那诡异的婚房点出来道:“第三处。”

    他长指划过纸面,将这几个点连成一道曲线,“你看这形状,是不是有些熟悉。”

    楚问蹙眉道:“招魂阵法的阵眼图案。”

    “我也觉得像。”宿回渊说,“但我也不能确定,目前三个点还是太少了。招魂阵眼从一点为始,经过两处转折,最后周回起点。所以如果这真的是阵眼图案,那事情应该还没有结束,最后一处应当与第一处在同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如果第一处确实在清衍宗,那么清衍宗的命案应该尚未结束。”他缓缓道,“还有一起。”

    楚问凛了神色道:“事不宜迟,先回清衍宗再议。”

    几人迅速回了宗门,与门内长老描述山下所见之事。

    “此事确实蹊跷得很,不过依你们的描述,倒是很像传说中的一个禁术。”长老捋了捋尽白的胡须,沧桑道:“救人一命,将人起死回生,但作为代价,凡人需以魂魄相饲,这也可能是为何薛方医治过的人忽然暴毙的原因。”

    “但是此术法诡谲,需要高强的灵力,否则定会被邪术所反噬。可听你们的描述,我又觉得薛方并非像是灵力高强之人,他声音与容貌的年纪并不相符,反而像是被人强行延长了寿命。”

    长老道:“所以恐怕,薛方的背后另有其人。”

    楚问点头:“师叔所言有理,薛方是个医生,最适合当引子。他背后之人吸取他所医治之人的魂魄,作为代价,分出那些人的阳寿给他。”

    宿回渊冷笑道:“那些人以为自己遇见了神医,却不想终究是卖人魂魄的怪物。”

    长老叹了口气问道:“那你们此次下山,可还有什么奇异之事?”

    楚问将骨灰新娘与密道之事告知。

    长老问:“我能否看看那本书和图纸?”

    “师叔轻便。”

    长老盯着地图看了片刻,神色愈发严峻,“无论猜测是否为真,宗门都必须严阵以待,等下我便召集宗门弟子设阵。”

    语尽,又犹豫道:“楚问啊,虽然你可能并不想回忆此事,但是现在的种种线索确实……”

    楚问答到:“师叔是想问师尊之事吧。”

    宿回渊翻书的手指微顿。

    “当年松山真人还在世之时,接济天下受苦受难的穷人家孩子,把他们带到清衍宗,教他们习剑书画,受天下有义之人所敬仰。你是他的大弟子,他最欣赏的便是你,你们一向关系匪浅,只是可惜后来……”

    长老知道后面的事向来是楚问的心结,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叹了口气:“如今他死去已经十年有余,可前些日子他的尸身失窃,随后便有后山鬼魂杀人的传闻,接着又是鬼医,招魂。对于这些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仅有猜测,不敢妄言。”楚问道,“盗窃师尊尸身、传播魂魄闹鬼、以及薛方背后的招魂之人,未必为同一人。但晚辈觉得,至少其中一人定与师尊是熟识之人。”

    他语调平静,此话却宛如惊雷乍起。

    “与真人熟识之人?此话怎讲?”长老问。

    “清衍宗弟子暴毙当晚身侧有纸条,上面用西戎字体写着‘寻仇’二字。此人为了让大家坚信是师尊鬼魂作祟,是别有用心。毕竟,并没有很多人知晓,师尊是西戎之人。”

    这跟宿回渊之前的猜测完全一致。

    此人需要知道当年旧事,知道松山真人的尸身藏地,知道他曾经喜欢穿的衣服,知道他之前的住所在后山。

    但这些都不难得知。

    真正的玄机,恰是在于那鲜血绘成的字体。松山真人年少便来到清衍宗,在中原一带生活,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

    “当然,宗门内戒备森严,他也可能有门派内的接应,方能将师尊尸身偷窃到手。”楚问话音一顿,“之前只顾着将师尊尸身保存完好,并未想过可能会有人偷窃,也并未设防,是我之过。”

    “这不怪你。”一直未讲话的宿回渊忽然开口。

    “宗门祭祀先祖向来讲究一个自由自在,心诚则灵,与严加防范本就相悖。明明是盗尸之人丧心病狂,跟你无关。”

    “这……”长老视线在两人只见梭巡片刻道,“他说得直白,但确实是这个道理,错不在你。”

    楚问起身道:“如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晚辈先回去准备阵法一事。”

    “去吧去吧。”长老道,“你们刚回来,注意休息。”

    宿回渊跟在楚问身后走了出去,对方步子很快,他小跑几步才跟得上。

    大抵是由于刚刚提到松山真人的事情,楚问心情不太好。

    直到他们走到后山弟子住处,楚问忽然回头道:“你一路上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确有一事……”被楚问一眼看出来心下所想,宿回渊便干脆开口道:“关于你说的‘与松山真人熟识之人’,你最怀疑谁。”

    这算是个十分主观且私密的话题,宿回渊一直没开口询问,就是觉得以楚问的性子,定不会讲出来这般不确定的事情。

    停顿良久,就当他打算另起话题盖过去的时候,却听见楚问的声音。

    “师尊旧友,华向奕。”

    宿回渊一愣。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华向奕家里世代医修,曾经与松山真人是至交好友,两人常常互相往来于对方门派之间,无话不谈。

    自己刚被捡来门派的时候,华向奕还给自己治过病。

    只是后面,两人忽然便不欢而散了。

    没人知道原因,但昔日形影不离的好友却在一夜间再也没了联系。

    如今想来,确实是有些奇怪。

    宿回渊点头:“看来有空是要去拜访一下老前辈了。”

    楚问没再答话,微垂着眸子,浅淡的瞳孔仿佛月明星稀下无声的影。

    宿回渊忽然从对方身上体会到一种感同身受的孤独,那人喜欢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心里,是不愿谈及,更是无人倾诉。

    无言的沉默,仿佛清衍山上不化的积雪,人人皆高以仰止,却都望而却步。

    虽然对于松山真人的事情,他是最没有安慰人发言权的人。

    但他还是难以自抑。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先开口的竟是楚问。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现在在想什么?”

    楚问无声轻叹,尾音消弭在清寒霜雾之中。

    “十年前师尊刚仙逝之时,我曾万分自责,心中燥郁,夜不能寐,便每天夜里去冰泉,聊以清心。”

    这是宿回渊第一次亲自从楚问口中听到当年的往事,那段他错过的、不为人知的、尘封许久的记忆。

    楚问说得轻飘飘,但大概只有他懂得,那句“万分自责,夜不能寐”究竟是怎样漫长且痛苦的折磨。

    像一把悬在头上,缓慢凌迟的刀。

    楚问继续说:“我曾一心妄想救活师尊,将藏书阁内古书翻了个遍,却都未能成功。我曾经觉得只要师尊活过来,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了。但是很久以后,我发现并非如此。”

    他转头,看进宿回渊的眼睛里。

    “你知道,我最意难平之事为何?”

    迎着如此近的赤.裸目光,宿回渊心脏漏跳半拍,有种隐隐的猜测从他心底升起,本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但是在那视线交接的一瞬,那念头如野草般疯长。

    ——是因为自己。

    令楚问真正难以放下的,并非是所谓的大义、苍生,而是自己。

    楚问继续逼问:“你知道吗?”

    那目光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宿回渊迎着那双眼,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缓缓道,“还望师尊指教。”

    “师尊”二字脱口的瞬间,那压迫的氛围骤然消失了。宿回渊舒了一口气,仿佛如此便能将自己从那极其强烈的代入感中暂且脱离开来。

    像是从虚飘飘的地方倏然坠下来,直到摔在地上,他才反应过来。

    事到如今,曾经的感觉、纠缠已经不重要了。

    他唯一想要的,只有一个真相而已。

    如此,他便答:“师尊所思所想,我并不知晓,但当时之事尚未查明,想必那弑师的弟子本意也并非如此。”

    楚问:“我……”

    话音未尽,却被一阵喧闹声打断。

    “师尊,该去布阵了!”

    “好。”楚问答,随即转头向宿回渊道,“我们去后山那边。”

    阴差阳错,宿回渊并未听见他的未尽之言,那句话本应是——

    我信。

    一如十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