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罡石村是清衍宗脚下的小山庄,虽说不上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周遭房屋错落,集市上热闹得很。

    宿回渊与楚问并肩走在集市上,他们衣着不凡,容貌俊朗,很难不吸引人的注意。有不少姑娘回头往这边看,清扇掩面,娇羞得很。

    宿回渊抬头看向楚问,对方的眸子依旧沉淡,仿佛丝毫没注意到周遭打量的目光。

    但不知为何,当楚问被这么多人看着的时候,宿回渊心底忽生出一种情愫,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只是觉得莫名烦躁。

    他忽然想把那些人的眼睛全都挖出来。

    他们二人虽都俊朗,但气质却有着天壤之别。楚问高洁凛然,虽严肃,却总能令人无端升起敬慕之心来,自然是无愧剑宗之名。

    但宿回渊便不一样了。

    纵使再乔装打扮,骨子的戾气是藏不住的,那双勾人的桃花凤眸中,却见过太多的弱肉强食与厮杀抢夺。

    果然,他只要轻飘飘抬眼冷冷看过去,那些灼人的目光立刻消失了。

    胸中那股烦闷之气也顿时消散了不少。

    忽然,宿回渊眸子一紧,盯住了街角尽头,一辆推车。

    在热闹熙攘的集市中,那辆裹着白布、飘散着黄符的棺木显得尤为刺眼。

    ——那是一辆灵车。

    灵车四角都挂着白色铃铛,路面颠簸,那断断续续的铃声便显出一种十分瘆人的间断来。

    可更为诡异的是,周遭赶集的村民们仿佛没看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地攀谈、在路边摊挑选首饰,连回头看都不看一眼。

    推着那灵车的是个老人,发须尽白,身体干瘦,双手枯黄。这辆灵车对他来说推起来显然有些吃力,他走几步咳嗽几声,肺部传出破风箱般的干涩声音。

    直到那辆灵车穿过整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最后停在二人面前。

    风铃声音戛然而止。

    那老人缓缓抬头,浊白的眼睛盯着宿回渊二人,悠悠道:“两位公子,挡路了。”

    巧得是,宿回渊最不忌讳这些红白之事。若是真有恶鬼,他便讨问到鬼头上去;若是装神弄鬼,那便是装到了祖宗家门口,对方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他动也没动,低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老人的目光没动,缓缓答到:“给我老伴治病。”

    宿回渊说:“可是她已经死了。”

    若是棺内有活气,他自然能探出,但里面如今死气沉沉,倒是阴气重得很,看来是刚死不久。

    老人浑浊的眸子终于转动,直视着宿回渊道:“谁说人死不能复生,我村上那神医可活死人,肉白骨,为何不能救我老伴?”

    宿回渊心生一计,心下了然,笑道:“实不相瞒,我这位师……”

    楚问冷冷的眼神看过来,宿回渊只觉得脊背一凉。

    立刻改口道:“我患有恶疾,四处访遍名医无果,若是此处有神医,可否带我去看看?”

    老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缓慢转动,随后说:“东南方向,跟我走吧。”

    灵车上的铃铛声音再次响起,宿回渊和楚问就这样跟在白布后面走。

    更加诡异了。

    那郎中的铺子看上去并无异常之处,木屋上挂着一块方木大匾,上提二字——薛方。

    那推着灵车的老者在铺子外面缓缓跪下.身来,声音苍老道:“求薛神医救人。”

    过了一会,里面传出来同样苍老而喑哑的声音,宛如铁锈在砂纸上划过,让人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这里只诊脉,不开药;不看寻常疾病,只看生死。你可知晓?”

    老人颤声道:“我知……我老伴昨日病死在家中,还望神医施起死回生之法!”

    “那进来吧。”

    二人跟着那老者走进去,看见室内陈设,宿回渊不得皱了皱眉。

    未免有些过于寒酸了,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木屋内除了治病用的木窗、木椅、桌案再无他物,屋顶显然是漏的,还有昨夜未干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滴下来,惊扰了地上安眠的几只老鼠。

    一.股死气沉沉的霉味扑面而来。

    薛方似是能看懂他在想什么,笑道:“我数年在村中义诊,不收分文,故而贫穷。”

    宿回渊抬眼看到对方的瞬间,心下却是一惊。

    之前只听薛方声音苍老,宛如百岁老人,可见其容貌,最多也不过五十岁,颇有鹤发童颜的诡异之感。

    薛方指着一旁的椅子对老者道:“请便。”

    那老者哭着说:“她今年七十有二,近几日精神一直欠佳,今早我起床之时,竟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我们在一起有几十年,若是她走了,我绝不独活!早听闻神医能活死人,若今日神医能医好我老伴,我愿意掏空全部积蓄!”

    薛方摇了摇头道:“若是人一息尚存,总有办法救回来,但你这人已经死了,可不好办咯。”

    老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央求,“但求薛神医一试,我什么都愿意给。”

    听到这句话,薛方似是来了些兴趣,抬眼看了看老者道:“我平生最看不得相爱之人生离死别,就帮你们这一回。”

    闻言,只见从薛方手中骤然窜出两根银线,分别搭在了那老者与死去的老妇手上。

    宿回渊看热闹不嫌事大,蛮不在乎地将衣摆一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脚往旁边随意一搭,想看看薛神医究竟是怎么将人起死回生的。

    楚问依旧在旁边站得像把剑。

    他拍拍自己身旁空座上的土,示意楚问坐过来。

    只是表面意思一下,他知道楚问肯定不会坐。

    那人爱干净得很,身着长衣上连片灰尘都不会有,怎么可能坐在这潮湿破旧的小木凳子上。

    下一瞬,面前只有一片冷香气息拂过,宿回渊有一瞬间的怔愣,转头,竟看楚问也坐在了自己身边。

    楚问没说一句话,只是盯着薛方手中的银线,冷淡得很。

    这长木凳子本就不大,坐下两个人着实有些局促了,刚刚楚问手臂蹭到了宿回渊的肩,他明显感受到楚问的身体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这个他也熟,楚问不仅爱干净,也很讨厌别人碰他。

    余光一瞥,果然,只见楚问坐椅子只搭了个边,背挺着,看上去还不如站着舒服。

    ……

    只能默默把岔开的腿收了回来。

    桌案那边,只见薛方闭上眼睛,口中喃喃念着不知什么东西,他面前放着一个黑色瓷碗,内.壁尽是紫褐色污垢。

    像是陈年的血迹。

    薛方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某种召唤的咒语,凄厉而诡异。随即只见他双手剧烈一抖,尖锐的银线瞬间划破那二人的手,老者和死妇的鲜血顺着那道银线流向黑碗之中,一快一慢。

    就在两人鲜血在碗中融为一体之时,薛方猝然睁开双眼,低声道:“醒。”

    宿回渊立刻回头看向棺中的人。

    之间那老妇充满褶皱的眼皮颤了颤,随后,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件事情的发展比宿回渊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若是濒死、或是用龟息之术假死,那起死回生并不是件难事。可刚刚灵车经过之时他分明探过,是刚死之人无疑。

    那便是真正的“活死人”了。

    为死者还魂之事,并非不可为,只是极为凶险诡谲,代价高昂,轻者魂飞魄散,重者连施术人都将魂饲厉鬼,说白了还是连一换一都不如的赔钱买卖。

    况且其对于死者的死亡时间也要求极高,必为一日之内,日落之前。若是时间一久,这肉.体回的是哪个孤魂野鬼的魂魄,可就完全说不准了。

    正因此,还魂之术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被仙门百家列为禁术,几乎无迹可寻。宿回渊也是在鬼界这些年间才有所得知。

    可如今山脚下随便找见的一个郎中,就在他眼皮底下,演了一出借尸还魂之法。

    老者携着妇人痛哭流涕,随后谢过薛方,匆匆走了。

    宿回渊站起身懒懒道:“下一个下一个,该到我了。”

    楚问蹙眉,按下对方即将起身的肩,宿回渊口中的“身患恶疾”本是骗那老者带他来的随口之言,何须假戏真做。

    宿回渊不着痕迹地转头,偏偏蹭到人耳边,笑说:“总要探探他虚实。”

    热气沾上那人冰雪般的耳垂,如同微醺白玉。

    他当然是故意的。

    薛方道:“公子可知我只看……”

    “知道知道。”宿回渊打断他,“神医,我是真的患有恶疾,命不久矣,此话不假。”

    薛方手中的银线再次探出,一圈圈缠在了宿回渊的手腕上。

    良久,薛方收了线,淡道:“公子这病,我治不了。”

    “哦?”宿回渊反问,“能起死回生的神医,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

    薛方笑答:“寻魂魄、生骨肉易,但逆天改命难。”

    楚问神色一凛。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薛方说,“上古神丹或许可救公子一命。”

    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宿回渊凤眼微眯,淡淡抬眸,宛如黑夜中潜伏的狼,终于显露出锋利的爪牙。

    他冷笑道:“神丹?”

    虽然眼前这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人畜无害,但薛方却依旧本能察觉出些许恐惧,他解释道:“上古神丹是一件天下秘闻,据说能治天下百病,服下之人长生不死,即刻便能得道飞升,那可是多少人毕生追求的境界。”

    他又说:“只是那东西记载极少,向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不少仙门百家人士终生都在找寻此物,但都未得手,郁郁而终。几十年前,天下人为了争夺此物强破了脑袋,死了不少人,但最终问起来,谁也没真正见过那枚神丹。”

    “那便是根本不存在。”宿回渊冷笑道,“郎中莫不是治不了我的病,便编出一件神物来坑骗我。”

    “这……”

    宿回渊转头向楚问道:“我们走吧,去那老伯家看看。”

    楚问起身,即将踏出门槛时,忽然想起什么事一般,转头向薛方问道:“郎中可还记得,数月来可有些异常的人或事。”

    “这位公子见笑了。”薛方道,“来我这里的没有正常的人事。”

    “比如,”楚问说,“有没有见到一个死去的老者,已经死去十年之久。”

    宿回渊依稀听见他们的对话,骤然停下脚步。

    “这么说确实有一个。”薛方想了一会说,“两月前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带着一个死人过来,非要我给他还魂,可那死人显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就是出乎意料地,尸体保存得相当好,毫无腐败。我说这死了这么久,肯定回不了自己的魂,那黑衣人却说无所谓,随便什么魂都行。”

    “可有透漏死者相关?”楚问问道。

    “那二人确实反常,我现在都还有印象。那死者穿着青灰色道袍,我都已经好多年没见有人穿了。哦对了!”

    薛方忽然想起来,猛一拍手道:“我还听见黑衣人说,那个死人叫什么……什么真人。”

    宿回渊呼吸微滞。

    木屋外晴空万里,他却无端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