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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
    日漸西斜, 觀星殿內穹窿開啓,滿室燈火金光搖曳。
    洛溦握着星盤,從高大的渾儀旁踱步離開, 一面低頭數着數值,一面走回到桌案後坐下。
    身後扶禹跟了過來,“能改嗎?”
    洛溦取過算籌,重新演算一遍, 搖了搖頭:
    “改不了, 寅午戌為火,聖上想要北上親征, 北行月魄晦明為忌,就是不吉。”
    她把案上的奏冊合攏,遞給扶禹, “你跟聖上說, 是我親自用玉衡推演算的, 太史令根本沒過問這件事, 請他不要多疑。”
    距離上次蕭元胤領兵親征,已經過去六年了。
    如今大乾四海升平, 紫微臺推行新政也初見成效, 沒了內憂外患, 蕭元胤又開始覺得無聊起來, 一聽說突厥新汗在邊境蠢蠢欲動,立刻又張羅着要禦駕親征。
    群臣立刻一致反對。
    扶禹從洛溦手裏接過奏冊,“我上回也是這麽跟聖上解釋的, 可聖上非說監副和太史令夫唱婦随, 合起夥兒來不讓他親征!”
    洛溦啼笑皆非。
    “我哪有那麽大本事?”
    蕭元胤一向讨厭神鬼邪說,這次估計是被反對得沒轍了, 竟求到玄天宮的谶語上了。
    “你去向聖上谏言,”
    洛溦給扶禹支招,“勸勸他,就說現在北疆的局勢确實不需要他親征,他去了,前線還得分心保護他,事倍功半。再說上個月,扶熒不是剛在燕山擊退了阿史那羅侯嗎?”
    她生下璨兒後,扶熒終于向沈逍請罪,禀出了那個藏了許久的秘密,事後又自請軍令狀去邊境殺敵,打算以命抵罪,結果屢戰屢勝,幾年下來倒成了讓突厥人聞風喪膽的大乾殺神,戰無不勝的。
    扶禹也點頭稱是,收起奏冊,向洛溦行禮告辭,退出了殿外。
    洛溦繼續坐在案後,審查文書。
    南面的雕屏後,傳來“喀”的一聲輕響。
    石梯道旁的暗門被人推開,探出一個小腦袋。
    不多時,軟軟的小人就貼了過來:
    “阿娘。”
    洛溦剛才聽到動靜,就知道是這小家夥來了,有些無奈地笑嘆一息,伸手把兒子抱過來,親了親臉蛋:
    “又偷跑出來啦?銀翹又被你騙去哪兒了?”
    璨兒沉靜的黑眸撲閃着無辜:
    “我沒騙她啊,我只跟她說扶禹叔叔下樓了。他倆每次說話,都說好久。”
    洛溦失笑,讓人去傳了話給銀翹,省得又到處找人。
    璨兒被洛溦摟在懷裏,靜靜看她處理了一會兒文書。
    見她取過算籌演算數值,開口道:
    “阿娘能幫我講道題嗎?前日曹先生布置給我的功課,有道題,我還沒解出來。”
    “好啊。”
    洛溦很少為璨兒的課業操心,難得被他請教,也有些期待。
    “題目是這樣的……”
    璨兒眼神驟亮,認真起來,小手攏過算籌,開始在案上排列:
    “平乘直積是一長五,雲長幂加較幂是一長三。”
    洛溦定睛望去。
    天元程式。
    不是吧?
    “你這麽小的年紀,先生就教你天元程式?”
    自己這幾年苦心研習星宗學,稍算有所進步,但程式一直是她最頭疼的,特別是天元術的程式。
    “我已經是大孩子了!”
    璨兒仰着小臉,“曹先生說,爹爹開始學天元程式的時候,比我還小一點呢。”
    洛溦跟兒子對視了片刻,又瞥了眼題目:
    “那……那你怎麽不去問你爹爹?”
    “我問了。”
    “那你還問我?”
    璨兒垂低着小腦袋,“因為爹爹雖然把答案告訴我了,但我其實沒怎麽聽懂。”
    他擺弄着案上的算籌,演示給洛溦看:
    “他跟我說這裏七十六是益方,五十五是從上廉,但我沒聽明白怎麽推算過來的。”
    眼巴巴看着洛溦,“阿娘能再給我講講嗎?”
    洛溦清了下嗓子,“咳,既然你爹爹已經給你講了,還是讓他繼續講吧。”
    璨兒憂愁地捧着小臉,“但是爹爹每次講題都好快的,剛把天元和地元設出來,就馬上看出答案了,我總是跟不上。”
    “是嗎?”
    洛溦也經常向沈逍請教問題,覺得他講得挺慢的啊,甚至……慢的有些過分了。
    “沒事,”
    她摸了摸孩子的頭,安排道:“等晚上你爹爹回來,我們再讓他講一遍。”
    “那阿娘幫我問好不好?我怕爹爹嫌我笨,生我的氣。”
    璨兒小腦瓜轉得飛快:“阿娘幫我問,我躲在旁邊悄悄聽,好不好?”
    洛溦想拒絕,但瞅着兒子殷切可愛的表情,又舍不得,伸出手,擰了擰他的臉蛋:
    “好噠,好噠。”
    璨兒得了洛溦的許諾,雀躍起來,陪她處理了會兒公務,便跑去樓上的壁架前找書看。
    他從小就愛在觀星殿裏玩,對這裏比對自己的居所還要熟悉。
    洛溦也由着他跑來跑去,自己專注下來,核對剩下要審的公文和賬冊。
    暮色漸沉,璇玑閣的文吏們陸續下了卯。
    洛溦仍坐在燭後,支着筆杆抵颌,思索着一處數值。
    身畔,忽有熟悉的迦南香氣襲來。
    她扭頭擡眼,見沈逍一襲紫色官袍在燭色金霧中鍍着淡淡绛色,襯得眉目昳麗,正俯首望來。
    “司天監的新歷算?”
    他挨着洛溦坐下,取過她手中朱筆,在帛書上圈畫出錯處:
    “置潤有錯,讓他們重算。”
    他向來速度很快,推演不需算籌,翻閱着案上文書,手中朱筆游走。
    洛溦在一旁托腮,審視着身畔男子。
    嗯……是有些嚴苛。
    難免給人壓力。
    原就氣宇清冷,這些年執掌紫微臺,習慣了定奪生死,威儀更甚。
    但……
    還是那麽的好看。
    沈逍仿佛感應到什麽,淡若浮痕地輕牽了下嘴角,也不看她,合起手裏最後一本錄函,扔到一旁。
    “看夠了沒?”
    他轉過身來,墨眸定定凝視,随即靠近,捉過洛溦托腮的手腕,另一只扔完錄函的手,收回時順勢撫進她發間,又移到頰邊,摩挲着,嗓音暗醇:
    “想我了?”
    朝廷推行新政,紫微臺公務繁冗。
    洛溦習慣了沈逍每日下卯歸來,一面幫自己處理文書,一面溫存親昵片刻。
    然此刻她想到兒子,連忙掙開,正襟危坐。
    沈逍懷中驟空,“怎麽了?”
    洛溦視線在殿內迅速游移,不見那道小小身影,想起剛才他說要悄悄地聽,也不知躲去了哪兒。
    搪塞道:“噢,之前扶禹進宮複命,現在說不定快回來了……”
    “回來了,也不會進來。”
    沈逍道。
    每晚他來了觀星殿,誰還敢再進來,扶禹更沒那膽子。
    想起要回呈禦前的奏冊,又問道:“蕭元胤還想着讓你給他寫谶語?”
    洛溦點了點頭:“但推演結果确實是不吉,我也讓扶禹去向他谏言了。”
    她将自己勸谏的那些話向沈逍轉述了一遍。
    沈逍最了解蕭元胤,“無非是被後宮的事纏得煩了,想出去躲清靜。如今新政推行正處關鍵,他也知輕重,鬧幾天就消停了。”
    想起戍守北疆的扶熒,倒又想到些別的什麽,伸出手,修長手指與洛溦的交握着,垂眸摩挲片刻。
    緩緩道:“但,北疆若能早些平定,朝廷或能收複西域。”
    他頓了住,側目看向洛溦,“到時候,《均賦論》或能由它的主人親自來實施,未嘗不是好事。”
    洛溦明白沈逍的意思,“肯回來,自然是好,但若不回來,必是覺得那邊的生活更惬意更适合,我只願他幸福順遂。”
    沈逍“嗯”了聲,攏臂攬過洛溦:
    “我亦如是願。”
    兩人彼此心意相通,靜靜相擁。
    洛溦伏在沈逍懷裏,視線掠過側面不遠處的紫檀屏風。
    屏風底下,露着一只沒藏好的小腳。
    洛溦幡然回神,忙彈起身,重新正襟危坐,清了下嗓子,想起之前答應兒子的事,從籌匣裏取了算籌:
    “啊……對了,我最近遇到一道算學題,想請教一下。”
    沈逍覺得哪裏怪怪的。
    但洛溦時常向他請教問題,又已飛快擺好了算式,他遂也沒再多想,定睛看去。
    “天元程式?”
    沈逍掃了眼案上籌式,“這題目……昨日璨兒也問過我。”
    洛溦一臉驚詫,“真的?”
    她幽幽嘆道:“那我可真是沒用,居然跟崇文館的童生用一樣的題本,說出去好丢人。”
    “你從前沒學過天元術,程式又是弱項。無妨,”
    沈逍将她重新擁過,語氣溫柔,“我教你。”
    “這裏,天元和地元已經設好,配合求之,得出的益實是一百八……”
    沈逍像往常一樣,慢慢給她講題。
    洛溦還是擔心不夠慢,不停打斷,提問:
    “這裏的四乘方數值是怎麽來的?”
    沈逍又重新再解一次,“此處的三十六、十二和三,是從上廉、益二廉和益下廉,這是正隅,看懂了嗎?”
    “那後面這個上廉呢?”
    “這是重起的一列,正實為五,益方為七十六。”
    洛溦看了半天,竟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咬着唇,搖了搖頭。
    “還不明白?”
    沈逍擡起指,撫開她咬着的嘴角,目光凝在嫣紅的唇瓣上,不覺眸色漸暗,伸出手,将案上算籌拂去了一邊:
    “那要不幹脆,待會兒再講。”
    洛溦被他猛地抱到了案上,連忙掙開:
    “還……還是先講題吧!”
    沈逍雙手摁在她身側兩邊的案沿上,垂着眼簾,聲音低醇:
    “先選地方吧。這裏?玉衡座?穹頂欄?”
    洛溦擡手捂住了他的嘴。
    沈逍見她神色惶窘,也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站開些身,視線四下巡逡,最後定在側面的屏風處:
    “出來。”
    簾下的小腳動了動,又堅韌頓住。
    沈逍提了些聲,“宋懷璨。”
    璨兒終于探出小腦袋,“爹爹……”
    洛溦躲在沈逍背後,一個勁兒朝兒子比劃手勢。
    璨兒撒開小短腿,一溜煙兒跑到母親身邊。
    洛溦将孩子抱坐到案前:
    “你躲什麽呀,爹爹又沒生氣,你爹爹最好了,又好看,又心善,一聽說我們沒聽懂題,就一直認真在講呢,對吧?”
    她扭頭擡眸去看沈逍,見他也正睨着自己,唇角輕牽一瞬、又旋即壓平,繼而緩緩撩袍坐下,将孩子接了過去。
    璨兒模樣像父親,性子卻更像母親小時候,意識到大人們并沒生氣,就立刻元氣複活:
    “這道題我剛才已經聽懂了!”
    小手扒拉過來案上的算籌,開始排擺,“第一組的天元和地元都是一……”
    沈逍目光循着孩子的小手指,時不時幫他調整一下擺歪的算籌:
    “這裏挪開些,不然容易混淆。”
    璨兒感受到父親的鼓勵,話越發多了起來。
    解完了算學題,又取過紙筆,開始唧唧呱呱獻寶其他的才學 ——
    “爹爹你看,我現在會寫我的名字了!”
    “懐字和璨字,我練了好久!”
    “上次在崇文館,阿胥又問我為什麽不叫沈懷璨、要叫宋懷璨,我就像爹爹告訴我那樣跟他說的,不管我姓什麽,我都是爹爹和阿娘的孩子。”
    “而且宋懷璨就是‘送你滿懷璀璨星星’的意思,他們想要都沒有!”
    又重新扒拉來一張紙,開始畫畫:
    “我給你看我畫的畫,爹爹!”
    “這是爹爹,這是阿娘,這是我。”
    沈逍俯身看去,沉默一瞬:
    “我和你娘……”
    璨兒接話:“在親親!”
    握着筆的小手繼續認真描繪着,“喜歡就會親親喽,我看到喜歡的花花、喜歡的狗狗,也會想親它們!”
    孩子的語氣軟糯,純然歡喜。
    沈逍注視着那稚氣的畫作,撫在孩子肩頭的手一瞬微微凝滞,随即又緩緩擡起,摸了摸璨兒的頭,将他摟進了懷裏。
    金色的燭光,映在父子二人的身上。
    一旁的洛溦靜靜注視着沈逍,見他眉眼間蘊着不常見的怔忡柔軟,沉浸而珍惜,仿佛此刻懷裏擁着的不止是璨兒,也是那些他曾經想得到、卻從沒體會過的愛與時光。
    她不禁,緩緩彎起了嘴角。
    穹頂處的夜幕,深邃起來。
    皎潔的月色灑入殿室,在滿室金芒中鍍出一層淡淡的銀輝。
    沈逍感受到洛溦的注視,側過眼眸,亦朝她望來。
    氤氲的目光凝濯着,緩緩伸出手,将她也擁進了懷裏。
    趁着璨兒埋頭專心描繪的片刻,兩人彼此相吻,又飛快分開,雙手緊緊交握。
    依偎相望間,眼裏俱有笑意浮泛。
    趴在案上的璨兒也抿着小嘴在笑,手裏的畫筆,勾勒着身後父母投在紙上的影子。
    連同自己的小小身影,
    一起相依相偎的,
    留在了星月映照的畫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