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生水”四个字渐渐流传民间,饱受灾患、乱兵之苦的百姓有人跋涉数百里,只为了能投奔传说中能让他们喝水吃饭的宁王。

    同是奔波苦,有人为了图温饱,有人为了图利禄,有人是有了温饱之后,又想试试能不能图点儿功名利禄。

    猪头岭上的人越来越多,雕灵师去投奔武端容,想求官自去拜阮轻尘,息浮屠离开了猪头岭回去了西北,好歹留下了两名能帮着练兵的校尉,也能规整军纪。

    人人皆有所图,猪头岭自然而然就乱了起来,尤其是一些带了自己兵马来“投靠”的,眼见原本的猪头岭上也不过这点儿人马,就有了夺位的意思。

    只要把“宁王”攥在手里,谁又知道自己来日会不会也做个“国之柱石”?

    暗处生出的幽微,阮轻尘并非无所觉,可她为官多年,有谋而无势,想要将各方压制下去,着实有心无力。

    其中闹得最大的两人,一人叫白召翎,一人叫屠珲,这两人从前都在西昭军中呆过,现在手下也有一两千兵马,上了这猪头岭还自带了粮食。

    尤其是白召翎,她从军中退下就回了湍阳县的老家当了差役,生得身高力壮,北安偷袭邓州,也同时袭击了邓州治下的湍阳县,邓州守将宋炜战死的消息传来,湍阳县令和县尉便想弃城而逃,她带着一群刚毅之士宰了县令冯祁,逼着县尉方如茵带领全城百姓坚守县城。

    后来裴长庚率领大军夺回邓州,方如茵为了逃避罪责,就暗中勾结县城中的富户,构陷白召翎,说她趁机作乱篡权。

    白召翎本以为清者自清,裴大将军不会被人蒙蔽,为了不让同伴被牵连,主动被抓,愿意往裴长庚帐前一证清白。

    她却没想到,方如茵早就打点好了一切,根本不会让她活着去往邓州,她前脚出城,后脚,她全家都被捉拿下狱,只有她的亲妹妹白奉翎逃了出来。

    白奉翎不像她这般身强力壮,却有些机变之才,知道只凭自己救不了姐姐和爹娘,就直接去寻了邓州药壶山的一窝山贼。

    这些山贼其实是从北安逃来的有罪之人,行事倒是有些义气,之前还帮白召翎送过信。

    押送白召翎的差役刚出城走了一日夜就想趁着白召翎睡觉的时候将她砍死,山贼们正好赶上,救下了白召翎。

    等白召翎带人去寻自己的父母,父母夫婿连她六岁的儿子都已经被方如茵所害。

    她惊怒之下高举火把,召集与她一同守城的同袍,在痛诉方

    如茵的狠毒之后,四十多人连夜冲进方如茵家中将她一家上下杀了。

    白召翎自知杀了朝廷命官便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抄了几个县里豪绅的家,她带着愿意与她同道之人躲进了药壶山。

    裴长庚大军在前,她不敢在邓州久留,取道南下,一路上招兵买马。

    路过金州,她正好听说了宁王在乐平县安民。

    得了消息,白奉翎劝自己的姐姐不如投奔宁王。

    杀了朝廷命官,从此为西昭不容,唯一能抵过这大罪的只有拥立之功。

    不止亲妹妹劝她,白召翎此时手下已经有了上千人,其中有一人名叫越倾寒,出身大族,曾在玉山书院当过教授,她也劝白召翎投奔宁王。

    白召翎下定了决心,当即带人偷袭了北安国的粮车,卷了上百车粮食投奔猪头岭。

    另一派屠珲原本是威胜军麾下百户,威胜军投了北安,连同整个商州都落入了北安人手里,他和北安人有仇,不愿投敌,便与数百军中同伴一起趁夜跑了,原本也是想去投奔裴大将军的,可是天灾数月,一路荒土,他们这些人自诩是西昭兵,又不肯做打家劫舍的营生。

    这才来投奔了宁王。

    这二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到了猪头岭看见笑眯眯的阮轻尘自然不肯折服,只想着闯些功绩让宁王看看自己的本事。

    功绩又哪有那么好得?阮轻尘自有自己的亲信,息浮屠留下的两个校尉也不是泛泛之辈,白召翎和屠珲手下加起来有三千多人,每当有战事却都只能做些策应、袭扰的“小事”。

    白召翎身后有白奉翎和越倾寒,手里也有粮食,还算坐得住。

    屠珲每天要看别人眼色,还得提防自己手里的兵被人笼络了去,一日比一日急躁。

    这一日,他麾下一队人下山巡视,发现了一个村子里有三四百的北安兵,那队人回来立刻告诉了屠珲,屠珲想了想,将消息瞒了下来,第二天,他点了六百多人,借口巡防悄悄分批下了山。

    这天夜里,他去偷袭北安人,还没到等杀进村子,就被人用箭矢扫去了十几条人命。

    屠珲这才明白自己是中了埋伏。

    看看各处亮起的火把,两边山上至少有上千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北安狗,心肠都是烂的,咱们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

    嘴上这么喊着,他心中豪气顿生,举起刀就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山坡上的北安射手手持长弓,正要取他性命,后

    脑却悚然一凉。

    屠珲死里逃生,看着有大队人马喊杀而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有人来救了他和他的同袍。

    “屠千户生了这么一个大个子,怎么一点脑子都没有。”

    白召翎手持一柄长矛,手腕一转,长矛上顿生烈火,所至之处,百草成灰。

    屠珲看傻了。

    “殿下知道你下山,特意命我等来救你,这灵刀是殿下刚刚给我的。”

    北安人既然敢深入此地设伏,自然也有后招,见西昭人来势汹汹,几个草垛挪开,竟然露出了几口灵炮。

    白召翎见了那黑漆漆的炮口,也忍不住苦笑。

    在她身后,她和屠珲的兵脸上都露出了惧怕之色。

    灵弩、灵炮……这等神器绝非人力能抵挡的。

    可看着自己的兵失去战意,白召翎还是觉得心中难受。

    “难怪柳校尉她们还说我等得继续操练,这灵炮还没放,军心已经散了。”

    再次转动手里的刀柄,她大声说:“屠珲你带着人先撤。”

    屠珲此时却有了胆气:“撤个甚?一炮轰过来我十刀砍出去!”

    心中却知道今日定无善果。

    “白千户,今日是某拖累了你……你先撤了,某来断后。”

    灵炮被启动的时候发出阵阵嗡响,两人都没有多言,冲到了战场的最前面。

    灵炮之威,血肉难挡。

    难挡,也要挡。

    几千将士,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忽然,远处灵炮所在之地发出了阵阵的爆裂声,屠珲以为是灵炮发动,连忙低头闭眼,却无事发生。

    “是殿下!”

    白召翎惊喜的叫声让屠珲猛地抬起了头。

    如烟尘般的光雾笼罩着灵炮和炮手,流光之中,灵炮的嗡鸣声竟然中止了。

    屠珲只隐隐约约能看见有人站在房顶上,手中拿着泛着微光的灵弩。

    “别愣着,杀敌!”

    女子的声音微哑,却在此时如惊雷一样震动了屠珲的魂魄。

    真的是殿下!

    屠珲大喜过望,带着人就冲了上去。

    去他的什么灵炮,这辈子能让宁王殿下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回,他屠珲这辈子值了。

    ……

    “死三百,伤五百,杀敌一千,伤敌六百,缴获灵炮五口,灵弩七架。”

    阮轻尘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张薄纸,唇角带着

    笑。

    “一场仗打下来,有了炮,杀了敌,还聚了人心,咱们这位宁王殿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惊天动地呀。”

    武端容坐在榻上看着手中的图纸,缓声说道:

    “这不是好事么?我之前还以为这猪头岭要火并了呢,天天像坐在柴火堆上。”

    “那让灵炮哑火的法子……”

    “是殿下和我一起研究的。”

    阮轻尘轻出了一口气:“武教授,你可真教出了个好徒弟啊。”

    武端容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阮轻尘盯着眼前的薄纸,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

    外面传来一阵嬉闹声,是几个孩童跑过,说要去寻殿下玩耍。

    阮轻尘突兀一笑:

    “锐意高昂,趁机成势,咱们的宁王殿下有勇有谋,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跟这些小孩子玩耍了。”

    “你不如说这猪头岭上以后就不是你阮轻尘一个人说的算了。”

    武端容提起炭笔在图纸上改了改。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姜鸿泥压了你这么多年,你在她手里就没有翻身的时候,现在有了殿下……时局这般乱,姜鸿泥宁肯顶着篡国的恶名也迟迟不肯让七皇女称帝,可见是对七皇女不满的,说不定哪日就寻了来。”

    武端容的话让阮轻尘猛地抬起头。

    说话的人自己却笑了。

    看自诩时局在握的聪明人着急真是太有趣了。

    收起图纸,她说:“殿下辛苦了几日,今日的课业也不能落下,阮大人,我去教殿下了。”

    对阮轻尘点点头,武端容缓步走了出去。

    有了一重“宁王殿下”身份的林女侠如今住在一个单独的院落里。

    武端容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喝糖粥。

    经过数月经营,猪头岭的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不少,糖粥虽然是稀罕物,好歹也不是完全喝不到的。

    “武教授,尝尝这糖粥。”

    武端容也不与她客气了,端起来就将温热的糖粥喝了下去。

    “殿下,教了你三个月,我竟不知道还能再教你些什么,昨日夜里你将灵炮上的灵石组作散灵阵的阵心,我醉心雕灵术数十年,也未曾想过这般打法。”

    “不过是同源阵法逆用,武教授你不过是从前没这么想过,以后一通百通,不一定想出多少法子呢。”

    年轻的女子放下喝空的粥碗,咧嘴一笑。

    武端容看她

    的样子,也笑了。

    这世上竟有这般的天纵之才,若她的手是好的……

    心中涌起酸涩,武端容觉得嘴里的糖粥都难再喝下去。

    这样的雕灵术奇才,极有可能是被她毁了的。

    “这张图纸是我研究了北安的灵炮之后改的,虞师傅的手艺不错,等有了金泽的灵石田和伍安的铁矿,咱们也能自造灵炮了。”

    “也不能全凭手艺。”林女侠不是个能安分坐着的,说了两句话就起来转悠了一圈儿,“白千户抓了个北安的匠人,他们北安制造灵炮灵弩,用的都是灵石为核的轧钢机。咱们靠手去做,太慢了。”

    “灵石切钢……是从前微京灵塔的秘法,西昭多年来想要重现,可惜总有欠缺。”

    “微京灵塔,好东西可真多啊。”林女侠擦了下嘴角。

    百年前灵塔爆炸,微京被毁,不止断送了大昭基业,也让无数的雕灵秘法断了传承。

    武端容笑容中有些许惨淡:“世上无数雕灵师向往的圣地,自然不是旁处能比的。”

    “那武教授你听没听过有什么秘术,能让人忽然被控制了神智?”

    林女侠仿佛只是好奇。

    武端容抬起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武端容又垂下眼眸。

    “这等秘术,我竟从未听说。”

    她说了这句话不过七日,承安城中传来消息,七皇女突然发疯杀了太傅姜鸿泥,砍伤了大将军裴长庚。

    先太子的遗孤——才十岁的小郡王也死在了大殿上。

    据说,七皇女回过神来,大喊着“有人借我之手!”,从承安城皇宫仅存的玉楼上跳了下去。

    消息传来的时候,阮轻尘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姜、鸿、泥!你!你就是个笑话!”

    她大笑出声,好一会儿,她又哭了出来,呜咽着哭,竟是连说话都不能了。

    林女侠看出她是大惊大悲,心窍被迷,抬手将她砍晕,送在床上。

    只是这短短片刻,阮轻尘似乎老了十岁。

    武端容闻信赶来,就见“宁王殿下”站在阮轻尘的床前。

    千里迢迢来传信的任沧海站在一旁,整个房间里都安静至极。

    “阮大人这下怕是脏腑有损……”

    “武主祭。”

    林女侠打断了她的话。

    “您之前说没有听闻过的东西,现在又出现了。”

    林女侠已经不需要武端容的答案了。

    西昭两个肱股之臣一死一伤,秋氏仅存血脉也死伤殆尽。

    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北安。

    武端容沉默片刻,才说:

    “你该走了。北安大举西进,这乐平县的‘宁王殿下’必成众矢之的,不管是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此时都该走了。”

    林女侠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躺在床上的阮轻尘。

    窗外雀鸟飞过。

    树下有收了菜回来的妇人欢欢喜喜喊孩子回家。

    她可以离开这里。

    身负两脉武氏的绝学,她可以当着天下最狡诈可怕的游侠儿,潜入北安,找出凶手杀之。

    几个月前,她决心冒名顶替,也不过是为了给武襄月和苏花花报仇。

    现在她知道了,她的仇人在那儿,越过重重山河,他在东,在北,在北安的庙堂之上,在无数掩盖之下的灵塔之内。

    “我的皇姐被北安人暗害,我如何能走?”

    武端容看着她。

    她笑了。

    取了一个人的性命,并不是最好的复仇。

    “此刻,那人一定觉得自己身负天命,可以一统天下了吧?”

    那人是谁呢?

    不重要,他的首级终将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不会让他如意。”

    林女侠字字平和,却又金石铿锵。

    “他想要的不过是这无尽山河,这片山是我的,下面的河也是我的,其余的山,其余的河,也都会是我的。”

    她要让那人午夜梦回,都后悔自己伤害了山海镇里最与世无争又正直善良的姑娘。

    武端容一直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子。

    她太年轻了,像是刚刚打磨成型的剑。

    这或许就是她真实的模样。

    “殿下决心已定,臣等必肝脑涂地!”

    第一次,武端容缓缓跪在了这个年轻的女子面前。

    她是谁都无所谓,猪头岭、偌大西昭、浩浩天下,有人愿意将苍生性命担起,便是这世上最值得她跪的人。

    后世人说起这一年,总会提起一个叫猪头岭的地方,在这里,有一个人不过占据一片山,却会在十三年后结束三国的百年纷争。

    她收拢西昭各方兵马,打退了来犯的北安强兵。

    这之后,她做了一件事,她给自己改了名字,叫“林女侠”。

    因为“秋”字带火

    ,她觉得不吉利。

    没人反对。

    她在朔州重建灵塔,短短五年就造出了数千灵炮。

    炮火声里,她接受了墨氏的投诚,看着北安最后一任皇帝被捆缚在自己的马前。

    几天后,她放火烧了北安皇宫深处的一座灵塔。

    十四名雕灵师被秘密处死。

    她不仅终结了乱世。

    也成了世上最后一位手握实权的皇帝。

    七十三岁的时候她离开了皇座,开着一辆自己造的千机车重回山海镇,给这个天下留下的是一个皇权被分割成了数份的新时代。

    分走了立法之权的“理法院”门前立着一块石碑。

    这块石碑是一件文物,数百年前,它矗立在鹤洲桥前。

    以后,它矗立在天下立法者的心里。

    在山海镇,林女侠养了一只鹅。

    这只鹅陪了她人生最后的二十年,在同一天陪她离开了人世。

    ……

    “竟然能喝酒连喝七天!”

    天道猫猫蹲在云头上,看着抱着倚石而坐的女子。

    秦四喜睁开眼看向它。

    天道猫猫晃了晃自己胸前的铃铛。

    里面藏着折月皆萝的所有残魂,再过千年,说不定她就能醒来。

    “你的时间到了。”

    天道猫猫舔了舔爪爪。

    秦四喜挑了下眉:

    “褚澜之还清了债?”

    天道猫猫“嗯”了一声:

    “他死了。”

    灵智全消,走火入魔。

    死的时候只剩返虚修为,犹如一只死去的巨鲸,引了整个魔界震荡。

    天道猫猫没有说,在死之前,褚澜之抱着一块石头,轻声叫它“四喜”。

    秦四喜从地上站起来,她能看见一根与自己相连的因果线断了。

    宗佑虽然悟出了新的剑道,还是死在了凡人境。

    第五鸿也寿尽而终。

    她这趟债,算是收完了。

    “我也该回诸天神界了。”

    秦四喜抱着鹅。

    天道猫猫歪着头看她。

    “你还有很多朋友,不打招呼吗?”

    “不用了,兴师动众送一场,没劲,说不定过几日我又回来了。”

    天道猫猫:“……”

    看见天道猫猫的毛都炸开了,秦四喜哈哈大笑:

    “红尘有幸,浮生烈火,万道从来由己心,百劫加身不染尘。”

    红霞满天,她转身,便成了一束光。

    “四喜,你给别的神君带东西了吗?”鹅现在是会送礼的鹅了。

    “带了带了,我做了五百套桥牌,咱们回去打!你帮我算牌!”

    “好!”!

    三水小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

    恭喜你可以去书友们那里给他们剧透了,他们一定会“羡慕嫉妒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