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风喝的酒到很后面酒劲才上来,慢慢上了脸。
他也没特别大的反应,就是觉着晕乎乎的有些难受,下意识地就找到了让他舒服一点的怀抱靠了上去。
罪魁祸首封岐被王吉一顿指摘。
封岐哎了声:“我哪儿知道慕风酒量那么差啊,我记得之前一块喝杀青酒的时候,他挺能喝啊。这几年过去退步了?”
谈说搂着谭慕风心想,大概是喝的时候不显,喝完回去休息的时候醉意才上来,所以封岐没有窥见真相。
“扶你去休息会儿?”谈说关切地问。
谭慕风摇摇头:“不想休息。”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但又没有完全醉。脑袋有些晕,但头脑还是清楚的。
“那你想怎样?”
谭慕风靠着他仰脸对上他的目光,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眼神并不清明,看上去比平时好骗多了的样子:“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你确定?”谈说打量着他,有些怀疑他还能不能走直线。
“嗯。”
谭慕风用力地点了下头,从他身上起来,站得还挺稳,又去牵谈说的手。
两人牵着手走到鱼塘边,谭慕风半天也没说话,谈说一瞧,嘴巴抿得紧紧的,倒是唇上那一抹轻微的伤痕,这么近距离看还挺醒目。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刚才喝酒的时候不疼啊。”
谭慕风闷闷道:“那怪谁。”
“赖我,都赖我,粗-暴了点。”谈说一副了解但不改的语气,捏了捏他的手,“怎么了,明明之前看到我还挺高兴的。”
“现在也挺高兴的啊。”谭慕风说。
谈说质疑:“真的吗?”
谭慕风闭上了嘴,食指在两人交握的那只手上无意识地划着圈。
“你明天有事啊?”他听到自己这么问。
谈说愣了愣:“是。”
“哦。”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追问,“很重要的事吗?”
谈说嗯了声,侧头看他:“怎么,你明天要找我约会啊。”
谭慕风摇头,只说:“你办正经事要紧。”
看着怏怏的谭慕风,谈说握着他的手轻轻带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风一吹,谭慕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口袋里谈说抓着他的手用力紧了紧,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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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说这人脾气一般,平时挑挑剔剔的,毛病也不少,但拍起戏来还是很敬业认真的,一旦进组基本全勤不会请假。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前年正好撞上了铜雀奖的颁奖礼,那年他获奖的呼声很高,而且是他离电影三大奖大满贯一步之遥的关键时刻,但他愣是因为在剧组拍戏没去。
最后果然是他获了奖,26岁成为了国内史上最年轻的大满贯影帝。但他的粉丝每每提起这事心里总是还有些许的小遗憾,谈说没有亲自到场领这个奖。
倒是谈说自己在采访中谈及此事,却并没有太在意,直接就道:“又不是没有机会了。”
就是这样的谈说,却有一个例外。
每年的2月28号绝不安排任何公开行程,如果撞上了在剧组拍戏,则会打破他全勤的原则跟剧组请假消失一天。
他到底去哪里,就连他的经纪人庄岩这么多年都没问出来,只知道他是要去祭拜一位友人,王吉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车子驶出喧闹的市区,慢慢地开入有些年头的老城区,又沿着陈旧的国道线一路拐了好几个小道。
谭慕风时不时地望望窗外,一路的风景从商业店铺逐渐变成了五金杂货铺、小贩摊子,又半个多小时,一眼望去,车子一路飞驰掠过,将道路两旁的荒野田地都甩在了后头。
谈说亲自开的车。
乡下的小路七拐八拐的,谭慕风没一会儿就迷糊了,但谈说却很熟悉这边的路况,轻车熟路地拐进一个巷子,最后在巷子口停了车。
“到了。”
谭慕风晃了下神,谈说已经绕过来帮他开了车门。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一下车兜头就吹过来一阵冷风,他拉了拉大衣的领口,稍一抬眼就看到了巷子口那个蓝色掉漆的牌子:[老槐子巷]
“这边。”
谭慕风跟着谈说拐进小巷。
一边走,谈说一边同他交代:“一会儿见了人,你跟我一样喊嬢嬢就好。”
谭慕风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这边的房子都很旧了,有些墙面还脱了皮,路过一个锁得并不严实的小院时,他甚至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门是木门,上面的锁头都生了锈,松松垮垮地挂在那儿。
而谈说带他走进的是隔壁的那一户。
院门半掩着,谈说轻轻一推,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动了在院子里浆洗旧物的女人。
她看着有些年纪了,两鬓都泛了霜,脸上全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谈说叫她:“嬢嬢。”
女人局促地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就想着这个点你差不多该到了。”
谈说把手上买的东西放到一边。
女人欲言又止了一下,大概是之前说过让他不要带礼物之类的话,但没什么用,也就不再说了。
不过今年还是不太一样的,女人瞧见谈说不是一个人独身而来,冲谭慕风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问谈说:“这是?”
谈说并不隐瞒:“我男朋友,带来给嘉让哥认认人。”顿了下,谈说接着道,“也让他过来看看嘉让哥。”
女人一怔,沉默地垂了垂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露出一个并不太好看的笑来:“你看我这,没太关注,都不知道你谈、谈对象了。去吧,你哥估计早等着你了。”
走吧。”谈说牵住谭慕风的手。
谭慕风一脸懵地被拉出了院子,回头的最后一眼,他看到那个被谈说喊嬢嬢的女人低头抹了抹眼睛。
心里是满腔疑惑,但他没有问出口。
尽管没有特别表现出来,但他能感觉出来谈说今天的情绪很低迷。
并没有走太远,谈说带着他绕去了后山。
“嘉让哥就葬在上面。”
原来是已故之人。
谭慕风低声问:“是你的哥哥?”
谈说摇了下头,却道:“是对我很好的一个哥哥。”
他抬眼望了望这一片青苍。
“他教我今天一时的忍耐是为了走向明天更广阔的自由。”
谭慕风一怔,他察觉到谈说抓着他的手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不少。
“……但他自己却没能走出来。”
陈嘉让的墓碑看起来常有人上来打理,谈说没带别的,只给他供了一盘水果糖。
“他爱吃这个。他常说……”
对上墓碑上那张笑得阳光的年轻男孩的脸,脑海里某些关于他的记忆也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
“哎呀,生活已经那么苦了,再不吃点糖甜甜嘴还怎么活啊。”男孩笑着把一颗糖塞到比他矮上不少的消瘦的小孩嘴里,“一一,甜吗?”
小孩睁大了眼,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真的好甜哦,嘉让哥哥。”
陈嘉让捏了一把他没什么肉的小脸:“小孩子小时候多吃点糖,长大了就不会苦了……”
谭慕风直觉,那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
阳光、开朗,唯独不好的是,早早留在了他最该盛放的年纪。
谈说牵着他,很认真又有仪式感地跟陈嘉让介绍:“哥,这是我男朋友,他叫谭慕风。你说的果然没错,小时候多吃糖,长大了就不会苦了。”
树上的枝丫随风轻轻摆动了两声,仿佛是陈嘉让在回应。
谭慕风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轻轻跟着叫:“哥。”
下山的时候,谈说同他说:“因为嘉让哥,我第一次知道同性恋,原来男的也能和男的谈恋爱。”
谭慕风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已经看不到的墓碑。
谈说握了握他的手掌:“就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啊,如今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年代,仍旧有些人不能理解。更何况十多年前陈旧、闭塞的小县城。
但逼死陈嘉让的是那些刺耳的流言蜚语么,当然不是。往往最亲的人伤得才最痛。
又回到了那个巷子口。
“所以嬢嬢是嘉让哥的母亲。”
谈说淡淡嗯了声,半倚在巷子口的路牌上,直视着那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路:“17年前的今天,那个夜里,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笑着对我说了声明天见……”
那时年仅11岁的谈说隐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看着对方被路灯拉长的背影离巷子口越来越远,忍不住追上去几步:“嘉让哥,你走错了,这不是回家的路!”
陈嘉让没回头,抬手挥了挥:“一一你走你自己的,哥哥没走错。”
从此每次,谈说都怕身边走夜路的人迷路再也回不来。
谈说又往巷子里指了指:“看见了吗?”
谭慕风的目光追随过去。
“那户,你刚刚走过去忍不住捂鼻子的那户,我小时候就住那儿。”
谭慕风一怔。
谈说平日的行事作风让他一直以为他的家境应当是不错的。
只是谈说轻描淡写的一句形容,顿时让谭慕风后悔刚才那个不经意的动作了,他懊悔了一下:“我……”
谈说回转头冲他一笑而过:“骗你的。你男朋友这么有钱。”
谭慕风却笑不出来了。
谈说朝他招招手:“走了,回我们自己的家。”
后视镜里,谭慕风似乎看到了一道佝偻的身影:“嬢嬢好像……”
“嗯。”
这儿的住户许多早已搬去了更好的地方住,只有她执拗不肯,说怕她走了,陈嘉让找不到回家的路。
谈说心里却从来未曾因为她这份迟来的……说不上是爱,也许更像是懊悔而动容。
[老槐子巷]逐渐消失在两人的视野,完全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