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二天早上,餐桌前未能见小奥的身影。

    丹恒与列车的两位前辈和列车长互道一声早安后,便端了两人份的餐点回房,只是迈开的步伐并非表面上那般平稳,背影还叫人瞧见了耳根染着的红。

    年轻人脸皮薄呢。

    那边丹恒端着餐盘回了屋,小奥还赖在被窝里不愿动弹,一头微卷发流水似的垂落在被铺堆叠的褶皱上。听见开关门的响儿,也只慵懒地睁开一只露在外面的眼睛,透过散乱的发隙去瞧。眼尾晕着胭脂般靡靡艳色,只消一抬眸,人的魂儿就好似要被溺进去。

    昨夜闹了半宿,弄乱沾湿的衣服被单都还团在脏衣篓里待清洗。

    丹恒把餐盘放在桌上,才瞧见小奥之前穿着的长筒袜不知怎的落在墙根,轻薄布料沾了液体濡湿又随时间凝成硬壳,如一尾妖异的遗蜕。

    他想起小妻子细嫩的舌尖,想起那身莹润柔软的鳞,耳根又更烫。

    帕姆今天准备了三明治和蒸蛋,以及目前只有小奥爱喝的热甜牛奶,都是热腾腾时香味扑鼻的吃食。小奥嗅觉灵敏,丹恒一开门就被香气勾起了食欲,然而身上被折腾的懒倦,非要再与自己的丈夫温存一番才愿起身。

    丹恒自是愿意宠着他的。

    云吟法术运用在日常生活中是相当方便,丹恒御水打湿帕子给小奥擦了擦脸醒醒神,从衣柜里拿出全套衣物帮着穿好,又选了发簪给他挽发。

    夜里自己一寸寸抚摸过的肌肤逐渐被衣物掩盖,不容他人窥伺。自己身上的气味亦是将他裹满了,浸透了,由内而外。

    这般占有欲被满足总叫人心生得意。唯惋惜小奥对常人而言肤质特殊,自愈力也极好,那些亲昵的印记从未能留下超过半宿,就恢复成一片细腻的瓷白。

    两人一起吃完了早餐,这才在门口短暂分别,收拾起旁的来。

    45.

    重走航道的历程并不轻松,大多是因为星核造成的堵塞,有时也会遇见丹恒曾击退过的巨兽。

    每次开拓之行结束,都要写一篇开拓见闻上传记录。但这一任务终于轮到小奥头上后,所有人都觉得还是他们后续帮忙修改润色一下比较好。

    小奥的文风,有一种剑走偏锋的极简主义抽象美,使用的形容词时常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其他人看东西的角度都太不一样。

    46.

    比如说在某一星球上遇见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座小岛,实际上是背上已经堆满泥土和植物的巨大海龟,上面甚至还栖息着猛兽,在当地有着频频袭击原住民的恶名。

    当时小奥刚一探头,顿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捂着鼻子哽咽道:“有东西过来了……好辣。”

    同行的瓦.尔特:?

    嗯?

    这话怎么听不太懂呢?

    丹恒愣了一下,立刻掏出过滤面罩给小奥扣到脸上,这才减缓了呛咳反应,罪魁祸首也终于从雪地中的枯灌木丛里现出原形——一群灰背猿猴。

    龟岛所处纬度大多寒冷,这群猿猴因各种原因生活在龟背上,食物匮乏,只有偶尔巨龟靠近岸边时它们才能登陆寻找新的食物,因此养成了看见什么就拦路抢劫的习惯。

    小奥所说的辣味来源更是阴差阳错。

    据当地居民抱怨,大约百年前,曾经有一个商队被这群孽畜打劫,被抢走的货物里正有一大包辣椒。于是坏菜了。

    龟岛和一般小岛不一样,这玩意儿祂是活的,会乱动。

    那包辣椒被饥不择食的猿猴发现吃了之后会发热,能御寒,更有甚者还跟人一样特别好这口,嗜辣。于是频频去偷盗居民晒干储存的辣椒干。

    而这种猿猴因为生存环境恶劣,对很多东西的抗性都高,后来还学会了用辣椒揉碎了抹到身上,用来攻击人类,直叫人涕泪横流睁不开眼,劫走更多东西,实在恶劣。

    小奥嗅觉极为灵敏,远远的就闻见空气中飘来的刺激性气味,当时又恰巧站在下风口,被风一吹,辣椒味直冲鼻腔,他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丹恒和瓦.尔特基本都是在猿猴靠近了些,才察觉到呛人的辛辣感。

    结果自是利落地把它们都打跑了。

    后来帮助当地人解决了星核灾变等一系列麻烦,为了表达感谢,还有人请他们吃了一顿令人拇指大动的涮锅子,食材中就有腌好的猿猴辣肉片。

    那人恨恨道:“那群可恶的猴子敢用辣椒对付我,我就让它们好好地被辣椒腌入味!”

    瓦.尔特:“……你高兴就好。”

    丹恒:“……味道不错。”

    小奥:“嘶——”

    没别的意思,只是被辣到了,遂喝水。

    47.

    小奥的开拓记录中写:

    [很勤劳的大龟背上有一群很辣而且很坏的猴子,闻见鼻子和眼睛都会疼。全部打跑了。

    ……

    星核觉醒了,猴子变成的裂界怪物闻起来又烫又疼。卡丽妮也很疼,我们让她离开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应该就没问题。

    清理了很多裂界怪物,封印星核。有人请吃涮锅,好辣。]

    姬子边看便问同行的丹恒:“这里写的卡丽妮是谁?”

    “是那只巨型岛龟的名字,小奥能和她沟通,这一点我也很惊讶。至于勤劳……大概是指巨龟行迹不定,时常变换位置。”丹恒也在复盘行程,联系记忆来解读小奥写的文字,一边补全道:“巨龟后来潜入海中,在龟背上生活的猿猴只能逃到一座远离陆地的小岛上,倒是刚好解决了它们热衷骚扰居民拦路抢劫的恶性事件。”

    瓦.尔特推了推眼镜,评价道:“小奥的报告在理顺事件后,看起来也别有一番童趣感,不是吗?”

    姬子含笑点头。

    但问题是,这篇是开拓报告,是要大概讲述开拓之旅上发生的事迹与当地风俗人情等进行记录的。而小奥的报告……就算是亲身经历了,也不好捋清他写的是哪一段事件。

    丹恒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帮他修改一遍。”

    说是修改,实则重写。

    “小奥写这么些也不容易,这版也一起保存下来吧。”姬子于是愉快地这么决定道。

    丹恒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自己心爱的妻子写的字,偏心眼的龙裔自然哪哪都觉得不错——除了不适合作为一篇报告。

    小奥那孩子精神状态真是字如其人的简单又稳定,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瓦.尔特又看一眼寥寥几行字的报告,无奈地想,以后一同出行时,还是多看顾着些吧。

    48.

    丹恒和瓦.尔特复盘过后,开始重写报告,小奥则被姬子兴致勃勃地问询这次开拓之旅的见闻。

    她问一句,小奥就答一句。

    语气干巴巴地从下列车说到回列车,越说眼神越空白,似乎已经被烧干了大脑cpu和贫瘠的词库。

    主打的就是一个思维简单,视角清奇。

    姬子也不难为他,笑眯眯地把人放去吃点心,瞧着时间也有些晚了,也没再给小奥泡咖啡喝,而是温了一杯甜牛奶。

    “奥乘客真的很不擅长书写工作呢。”帕姆摇头,“这种事强求不来啦。”

    49.

    关于小奥的记忆问题,既然当事人都不怎么在意,其他人自然也是体贴地不多问。

    帕姆尤其显得心宽,用祂的话来说就是:奥乘客就是奥乘客,他是自由的星星,可以选择自己的落点。既然奥乘客选择再次来到列车上,无论任何情况,帕姆都会欢迎的。

    并且在列车长的认知里,小奥从来都不是开拓者与无名客。这一次也只是作为丹恒的家属留在列车上。

    所以丹恒第一次进行开拓任务,且带着小奥一起的时候,帕姆小小地吃了一惊。

    “帕姆以为奥乘客会留在列车上,等到开拓结束再下去玩呢。”毛绒绒的列车长揣着爪爪,细细叮嘱道:“外出一定要注意安全哦,虽然不喜欢理会别人会显得不礼貌,但奥乘客太容易招惹到麻烦了。如果遇到纠缠不清的坏家伙——就让丹恒乘客狠狠地教训一下!”

    姬子对此深以为然。

    因小奥给人的印象实在有一种……轻飘飘的绮丽感。他美丽而几近虚幻,独自静静远望星辰时,便好似与无边星海为一体——他遥远地闪烁着。

    却又俏生生地驻足人间。

    这又何尝不令人想上前一步,将他拢入掌心里。

    丹恒也显然想到小奥在鲨瓦纳被频频搭讪的那段回忆……拳头硬了。

    50.

    丹恒将报告大致整理好并录入智库,列车的内部系统也提示快到熄灯时间了。

    一番奔波劳累罢,合该好好休息。

    只是他并无法察觉,自己怀中乖巧安眠的小妻子,又飘离到怎样的梦境中。

    50.5

    [咔哒。]

    某种结晶断裂的细碎声响。

    他抬头,看见无数流光溢彩的碎片彼此拼合,构成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如水晶剔透,如钻石璀璨。

    辉光流转,寒气伴随着巨大压迫感一同攀升。

    巨影作出近似俯身的动作,冕冠的六条垂旒轻轻摇晃,被晶体反复折射的面孔映出无数他的倒影。

    [亡途寻觅珍视执念憎恶深埋血染花开追猎……]

    每一个字词都粘连着彼此,仿佛呢喃。

    祂摊开掌心,一颗浑浊棱晶悬浮、旋转。每一个切面都折射出内里浪潮迭起,却又模糊不清。

    [你若即若离交易赠予保存异世记忆生命河流荒谬虚妄升华……]

    他歪了歪头,在祂的默许下,踏上那张水晶平台般的宽阔手掌。

    烟晶般的承载体——光锥静静地停留。

    他伸出手,触碰光锥,思维随记忆流淌,如一点萤火飘离,汇入内里席卷的涡流。

    像完成一场交易般。

    祂收起那枚特殊的光锥,连同他踏足的掌心也从晶面的平滑转为胶质的柔软。

    无比平稳地,祂将伸出的掌心收向更贴近身体的位置,大片大片冰冷炫丽的结晶切面逐渐变得温暖而昏暗——他看见其中一片镜面呈现出一个女人温柔的垂眸,另一片则是年迈妇女慈爱的笑容。

    她们都微笑着,有人轻轻地哼着调子,有人吟唱出舒缓的歌词。

    她们轻哄着,祝她们的宝贝有一夜甜梦。

    那些温暖的记忆将他包围。

    他笑了一下。

    祂最后说:[旅途情感飘渺激烈你见证期待再会……]

    他点了点头,在祂的掌心之中坐下,依靠着祂微合拢的指尖。

    像被握在掌中的一只蝴蝶。

    祂注视着他,直到脆弱的梦境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