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奉神的少年（12）
軍隊司令弗圖親自下場邀請人, 這在城邦居民當中可謂聞所未聞。哪怕最近軍隊的确在招人，那也都是手下軍官們的事。
被邀請的人沒有馬上回答，從神情上看也興致缺缺。他只頓了一下, 就開口道：“我暫時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周圍的民衆不約而同地在心中嘆惋了一下。在城邦中, 加入軍隊保衛城邦是很光榮的事, 更別說還是軍隊司令親自下場來邀請。而這個年輕人卻拒絕了, 他的模樣跟光明神很像，但似乎性格上不像傳說中的光明神那樣英勇。
經過這麽一遭，菲波易斯不打算再在角鬥廣場上待着了。他扶住身旁人的肩膀, 正準備帶着瑤瑤離開, 卻聽見軍隊司令弗圖提高了聲量道：“這位年輕人！我們的軍隊急需英勇善戰的勇士來保衛城邦, 為城邦的民衆而戰。”
他說到這裏, 目光轉向了菲波易斯身旁的祝瑤：“曾經有野蠻人攻入城邦，将我們的神廟都毀了大半。祝瑤祭司也是城邦中的一員，你的加入能讓他更加安心地侍奉光明神。”
弗圖本以為這樣的說辭能讓菲波易斯動容, 然而不知為何，他卻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一層隐隐的怒氣, 如同引而不發的弓箭, 随時都能攜帶着極強的破壞力呼嘯而來。
他怎麽可能護不住瑤瑤？再說了, 把瑤瑤交給光明神, 然後他加入軍隊遠離對方嗎？這是最愚蠢的情敵才能做出來的事！
祝瑤察覺到菲波易斯心情的不佳。為了避免進一步的沖突，以及對方在城邦衆人面前名聲掃地，他先一步開口道：“弗圖司令, 你的提議我們會認真考慮的。小菲他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到一個月, 如果有冒犯的地方, 還請你諒解。”
他的聲音清越悅耳，不疾不徐, 好像微風拂面。這本該是撫平衆人矛盾的聲音卻猶如神怒那幾天的驚雷，炸響在廣場上圍觀民衆的耳邊。
小祭司說什麽？他們沒聽錯吧？！什麽叫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到一個月？！按照他們的理解，對方是不是在說這個孔武有力、身強體健的年輕人現在的歲數還沒有滿月？
荒謬，簡直是荒謬！
然而少年面對衆人大變的臉色，面上卻仍是那副從容鎮定的模樣。那雙清洌洌的眼睛波光粼粼，好似日出時金光蕩漾的海面，如此美麗又如此真誠，簡直看不出有一絲欺騙的痕跡。
對方身為侍奉光明神的祭司，本身又是有目共睹的深受神明的寵愛，的确也沒有任何必要開這種玩笑。那麽也就是說，小祭司沒有撒謊，這位從未在城邦中露過臉的金發金眼的年輕男性可能真的距離出生不到一個月。
城邦中的民衆都信神，有關神明的傳說可謂信手拈來。多少神明、神子和神女從出生到長大都伴随着異象，而他們在長大後，往往也表現出非凡的才能。
再加上菲波易斯剛剛在射箭比賽中的表現，城邦居民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怪不得能如此自信地霸占小祭司，可見來歷的确不凡！如果真要說的話，他與小祭司之間，有些像光明神寵愛少年的具象化。
祝瑤不知道城邦居民們的想法稍微歪了一點。他看着衆人吃驚的神色，心中十分滿意，因為這正是他要達到的效果。
在射鹿節來臨前，祝瑤與老祭司商量過該如何解釋菲波易斯的來歷，并且讓對方融入到城邦中去。最後還是老祭司閱歷豐富，既然要掩飾菲波易斯之前的異常，不如直接說出九成的事實。
而那剩下的一成可以選擇不說，反正菲波易斯很明顯與光明神淵源深厚，城邦傳說中的神人異事又那麽多，不如幹脆讓其他人腦補去吧。
這下看來，簡直堪稱效果斐然。
可能是因為處于震驚當中，軍隊司令弗圖沒有再攔。菲波易斯很快帶着瑤瑤離開角鬥廣場，不過在徹底遠離前，祝瑤還是回頭對弗圖說了一句：“射鹿節過後，我們将給您答複。現在就請讓我們好好享受射鹿節吧。”
聽到這句話，軍隊司令如夢初醒。他猛地擡起頭，只能看到一瞬間少年彎彎的眉眼，揮舞着的細白的手。下一刻，身旁高大健壯的年輕人就霸占似的攬住對方的肩膀，将人撈進了自己的懷裏，最終少年只能留給身後人瘦削的背影。
菲波易斯忍不住小聲抱怨：“瑤瑤你怎麽還多跟他說了幾句話，直接把他忘了，當作這事沒發生過，他自己就明白了。”
祝瑤不贊同地搖搖頭：“讓別人一直等着很不好，何必讓人存着希望等那麽久，最終還要逐漸變得灰心喪氣呢。早點說了，對大家都好。”
菲波易斯注視着身旁人溫柔昳麗的眉眼，心想就是因為這樣，瑤瑤才會那麽受歡迎。又有誰會不喜歡待人溫柔體貼的美人呢？更何況對方還有一顆金子般迷人的心，簡直沒有一處不令人着迷。
菲波易斯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身旁的人：“瑤瑤接下來還想去哪裏？還是我們先吃個飯？”
他們在角鬥廣場待了不少時間，雖然日頭還沒有完全走到頭頂正中央，但是離中午的時間已經很近了。他們早上出來得早，早一點吃午飯也挺好。
想到這裏，祝瑤說：“那我們去噴泉廣場吧，據說那裏正在舉行美食節，我們可以在那裏買到午飯。噴泉廣場旁邊是劇院大街，吃完飯我們還能順便看看今年評比的劇目。”
少年興致勃勃地給兩人規劃好行程，眼睛都因為自己的想法而閃閃發亮。菲波易斯就喜歡看他神采飛揚的樣子，當即應道：“好，那我們現在就去。”
他們出來的時候帶了不少城邦中通用的銀幣，而且手頭闊綽。剛好噴泉廣場距離角鬥廣場路途有些遙遠，因此他們兩人毫不猶豫地租賃了一輛兩輪馬車，要求車夫将他們送到噴泉廣場去。
馬車的速度比雙腳要快多了，等到抵達噴泉廣場的時候，日頭已經完全移到了頭頂的正中央。陽光熱烈明媚，廣場上傳來陣陣食物的香氣，面包的麥香、葡萄酒的芬芳、烤鳗魚和羊肉的肉香，還有蘑菇湯的清香等等，所有食物的香氣在此刻彙聚成一片，融入進小販們的叫賣聲中，簡直令人腹中饑餓，食指大動。
菲波易斯一看瑤瑤亮起來的眼睛，就知道對方已經迫不及待了。他早早地付給了車夫銀錢，就迅速跳下馬車，又回身伸手握住瑤瑤的手，帶着對方下了馬車，直奔廣場上的美食區域而去。
為了防止黑心攤販們用了不好的食物原料導致民衆們生病後逃之夭夭，美食區域對于攤主的監督十分嚴格，發放經營的拍照都經過了仔細地檢查，還将美食區域特地圍了起來，出入口都只有一個。
祝瑤和菲波易斯一起随着大流進了美食區域，到處挑選了一陣，最後帶着許多食物坐到了小桌子旁。
美食區域中穿插了桌椅，專門供逛街的人停下來享受美食。桌子有大有小，配備了不同數量的椅子，祝瑤和菲波易斯自然選擇的是附帶着兩個椅子的小桌子。他将手中提着的籃子放到小桌子上，一下就占據了小桌子三分之一的空間。
剩下的空間則滿滿當當地擺着剛剛買回來的食物：金黃色的烤面包、烤鳗魚，烤得外焦裏嫩的羊肉，滿滿一盆的黃油蘑菇湯，還有由橄榄、葡萄以及多種水果蔬菜組合的沙拉。
這麽多食物，兩個人肯定吃不完。祝瑤就是打算将剩下的食物悄悄地塞進籃子裏，讓怪物也能飽餐一頓，品嘗新鮮出爐的美食。
這麽想着，祝瑤慢條斯理地開始享受起自己喜歡的食物。他将烤面包掰了一半下來，趁着美食集市熱鬧，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把另一半烤面包塞進了蓋着籃子的布下。
祝瑤的胃口正常，反倒是菲波易斯胃口巨大。黃油蘑菇湯無法遞給怪物，他只喝了一碗就喝不下了，剩下的一大盆都進了菲波易斯的肚子裏。祝瑤又吃了些半條烤鳗魚、幾塊烤羊肉，還有沙拉碗裏的部分蔬菜，剩下的大部分都交給了菲波易斯，小部分的則悄悄送進了籃子裏。
兩人一怪吃飽喝足，在不少明裏暗裏注視的視線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美食區域。
沿着噴泉廣場朝向劇院大街的路上，籃子最終還是被交到了菲波易斯的手中。他已經容忍瑤瑤給那只可恨的怪物送了好幾次食物，斷斷不能容忍瑤瑤再提着對方走路了。
免得怪物再趁機占瑤瑤的便宜！
祝瑤吃得有些撐，再加上上午走了不少路，這會兒身心有些憊懶，就放手讓菲波易斯提走了籃子。在他看來，他們兩人誰提差別也沒有那麽大。
還沒進入劇院大街，舞臺上演員們華麗的唱腔就先一步傳入了耳朵。這裏正在依次排演參加比賽的劇本，還分為悲劇和喜劇兩個組。專業的評委們每場排演的劇目都要觀看，還不時互相交流。
城邦中一年到頭關于劇本的比賽并不少，但最得到劇作家們重視的就是射鹿節上的評選結果。如果能夠獲獎就意味着劇本得到認可，從此劇作家們聲名遠揚，不論是名譽還是金錢都會滾滾而來。
現在正在臺上上演的劇目是喜劇組的，是某位小有名氣的劇作家的劇本。祝瑤駐足觀看了一會兒，就忍不住撇過頭不再看了。
菲波易斯站在他的身邊，火熱的身軀靠過來，在少年通紅的小巧的耳朵邊明知故問地調笑道：“瑤瑤怎麽了？可是這幕劇太差勁，讓你不想看了？”
祝瑤确實不太想看了，但并不是因為這個劇本不好，而且因為這個喜劇屬于帶有色-情-色彩的政-治隐喻劇本。他看的這一幕，剛好是城邦的婦女們為了阻止男人們爆發戰争，開始呼籲大家晚上在床上并攏雙腿，拒絕男人，“好把他們的心思從戰場上引到被窩裏”。[注]
這個情節荒誕，臺詞也露骨誇張，就連演員的動作都十分挑-逗，但這正是劇本所要表現的喜劇效果。只是祝瑤有些不适應這樣的大膽開放，難免臉紅。
他聽到菲波易斯的問話，那近在咫尺的聲音讓他敏-感的耳朵無意識地輕輕顫了一下。這個場景落在金發金眼的年輕人眼中簡直美不勝收，他陶醉地欣賞着這副美景，才聽到瑤瑤說：“沒有啦，就是有點不太适應。”
面前的少年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有些扭捏。他的眼睛低垂着，鴉羽般的睫毛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漆黑晶瑩的眼珠自以為悄悄地看過來，細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簡直太可愛了。
怎麽會這麽可愛，就像一塊軟綿粘人的糯米糕，讓菲波易斯越看越想吃掉。
明明剛吃完飯，他為什麽還會有這麽強烈的饑餓感呢？
菲波易斯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見面前的少年收斂了害羞的神色，認真地說：“我覺得城邦很有可能真的會發生戰争。”
金發金眼的年輕人看着他，并沒有接話。祝瑤繼續分析說：“一開始那位司令招募你的說辭你還記得嗎？他說城邦需要更多英勇的勇士來守衛，還提到神廟曾經被攻破過。我原本以為他的說辭是為了挽留你。”
“那麽瑤瑤為什麽現在不這樣認為了呢？”
菲波易斯輕聲問。
祝瑤看向那之前讓他感到害羞的正在上演的劇目，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因為這部劇雖然荒誕又令人發笑，但是我感覺他的主題是悲涼的，劇作家很明顯并不希望發生戰争。我對城邦中的局勢不了解，但如果城邦中沒有發生戰争的跡象，劇作家為什麽會創作這樣一個主題的喜劇呢？”
他說到這裏，又連忙說：“當然這只是我的感覺，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多了。或許我們可以再看看接下來的劇目都有什麽。”
少年的臉上重新挂起笑容，望過來的眼睛裏光彩熠熠，像是光明神專門為他的眼睛增光添彩。
瑤瑤真是敏銳啊。
菲波易斯在心裏嘆了口氣。瑤瑤如此聰慧，估計自己也瞞不了對方多久。
他看向面前的少年，笑着輕聲問：“如果城邦中真要打仗，瑤瑤準備怎麽辦呢？瑤瑤希望我上戰場嗎？”
菲波易斯注視着面前的人，本以為對方要猶豫一陣，卻見少年一攤手，面上的神色十分誠懇：“我也不知道。”
這下輪到菲波易斯愣住了。
少年繼續道：“從情感上來說，我一點也不希望你上戰場，不想看到你有受傷的可能。但是從理智上來說，城邦如果被攻破，我們是很難逃掉的。而且我不會丢下民衆們遭受敵人的侵略，自己卻最先逃走，畢竟我是祭司，受到民衆們的供養。”
“我不知道你加入城邦軍隊後，萬一發生戰争，我們城邦的勝算會不會更高一些，我也不能替你做任何決定。我只希望你能按時給予司令答複，不管你做出的決定是什麽。”
說到這裏，面前的少年笑起來，他的眉眼溫柔動人，好似春風輕輕地拂過人的臉面，寒冷的冰塊消融，大地綻放出融融春意：
“我能做的，就只有從現在起和神廟中的祭司們一起摸清城邦的大小出口，定期更換囤積的食物。如果真到了城邦忽然被攻破的那一天，我們或許可以讓更多的民衆活下來。”
當微風送來少年最後一句話，菲波易斯金色的眼睛裏倒映出祝瑤昳麗堅定的面容，好像有一輪小小的太陽從他的眼底升起，熱烈又燦爛地燃燒着。
這樣的表現，究竟誰才是光明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