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出頭，這座北方城市還帶着料峭春寒。
霍喬把霍将軍送上飛機後，就和晏明緒一起打道回京。上飛機之前，晏明緒被晏飛在電話裏一頓訓，無非是些“人家的家事你摻和什麽”之類的唠叨。晏明緒繃着臉“嗯”“知道了”“以後不會了”半天，這才被老爺子放過。霍喬有點過意不去，晏明緒一派應付自如的樣子：“我又不像你和李玄，我從小挨訓習慣了。”
霍喬垂眸，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晏明緒：“後悔了？”
霍喬出了口氣，漆黑的瞳仁裏倒影着機場來來往往的行人。
“也沒有，那是陳靖的心結，他能對我說出來，我很高興。”
晏明緒拍拍霍喬的肩膀，安慰道：“兩年很快。”
“李玄以前說羨慕我活得俠義，當時我還挺得意，現在想，那不就等于說我是個個人意識主義麽。所以在軍校的時候，子歆才受不了我。我現在甚至有些後悔，我不該這麽着急找陳靖要個結果，這事是我太欠考慮。他本來就不是個需要我保護的人，再留在雪豹，我還可以陪着他，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教給他，和他一起趁着年輕，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江山，看看你們這些普通情侶一輩子看不到的景色。”
霍喬看着自己的手心，又翻過來，晏明緒目光落到上面，問：“這個疤是怎麽弄的？”
“有一次演習的時候，傘兵空降，刮在樹上了。”
晏明緒微微皺眉，寥寥數語，但他清楚這單薄的诠釋後有多少血汗。當年霍喬軍校畢業一心奔赴特種一線的消息震驚了很多人，連晏德江也會在家宴上誇贊“霍家那個小子又立功了”雲雲。從什麽也不是的士兵到現在的軍官上校。霍喬是一個奇跡，卻讓人心服口服。明知不可為而為者，是為義；明知黑暗卻毅然昂揚向前者，是為勇。霍喬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這個仿佛雄獅傲然不屈的人，也曾在禁锢中橫沖直撞，可忽然在某一個瞬間，遇到一個人，便開始向往安定，找到了彌補生命缺角的那塊拼圖，于是仿佛已經擁有了所有，便想要牢牢抓住。
晏明緒可以理解霍喬，他們是一類人，也做了同樣的選擇。那或許是萬丈深淵，只要邁出第一步，縱使天崩地裂也無法放手。
霍喬一路上話都很少，将近18個小時前陳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甚至皮膚的溫度、親吻的力度都還印在他的腦海裏，還停留在他的唇齒間。他的眼睛清澈的像泉水，內裏卻蘊藏着激流，他說“隊長你可不可以等我兩年”。火熱的陽光炙烤着霍喬的視網膜，他覺得眼眶些許刺痛。他沒有理由拒絕，陳靖不僅是他的兵，也是他的愛人，他已經把他拉入漩渦，讓那個純粹赤誠的青年一次次迷茫、矛盾甚至痛苦，那他又有什麽資格再去折了他的翅膀。
昨天晚上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瘋狂地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結合、做愛，進入或者被進入。這麽多年過去，他仍然記得坐在會議室裏朝他投來目光的十七歲的小孩兒，崇拜又坦然，尊敬又關切，明明自己就能夠做到耀眼，卻依然渴望自己的肯定和信任。而現在，那個小孩兒不知不覺在他眼前長成了青年，在朝陽下對他笑得英俊果敢，用無法撼動的堅定對他說：“霍喬你等着我，我一定會帶着一身功勳，堂堂正正把你娶進我們陳家的門。”
“好，但是我有個條件。”
“什麽？”
“必須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回來，少一根汗毛我都不要。”
“嗯！”
其實陳靖的變化一直都很明顯，只是他自己總有些先入為主。回憶到此，霍喬抿着的唇忽然彎起弧度，眼角眉梢溢出的都是柔情。
由于在霍将軍那裏霍喬傳達的意思是“陳靖把我甩了，您還糾纏他我就直接跑到軍部說我喜歡男人希望組織把我開除”，霍将軍便沒有再繼續為難陳靖。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霍将軍自己也是基層摸爬滾打混起來的軍人，對于陳靖，雖然和自己的兒子暧昧不明，他仍然承認陳靖是個好苗子。用非常手段打壓也不會成為他的首選之策，陳靖能夠識時務是最好不過的結果。
不過霍喬深知姜還是老的辣，他爸的厲害和生猛他可是從小就領教過的。為了讓他爸真的相信他和陳靖已經“分開”，前幾個月對他來說就十分難熬。
霍将軍把霍喬提前從雪豹拎了回來，霍喬難得“聽話”，踏踏實實在京城軍部适應生活。
霍夫人愛子心切，親自去京城張羅着，就想讓自己兒子過得舒服點。沒想到霍喬房子車子都不需要，住宿舍，穿軍裝，吃食堂，過得跟以前沒什麽兩樣。
雖然日程依舊排的很緊，但霍喬卻總覺得平淡，每天面對的都只有大屏幕地圖和數字，那些熱血和生死激情仿佛一下子與自己離得很遠。
唯一讓他覺得更有意思的是在這個軍區級的地方，跨軍種跨地區變成了家常便飯，霍喬入伍便在祖國北部邊疆，如今換了一個更高的視角，也開始讓他有機會重新審視在雪豹的那些經歷。
王安邦還會跟他保持聯系，但按照規定已經不能談得事無巨細。霍喬心裏戚戚然，臨挂電話王安邦問：“你怎麽不問我小陳的情況？”
“我不問你這不也會說嘛。”
“小陳做了副隊以後，起初是有些争議。”王安邦解釋，“這個你臨走前咱們都預料到過。不少人說他是借着你的東風扶搖直上，将來肯定是往上走的主兒。”
霍喬點了根煙夾在指尖。
“我找他談過，他似乎并不是很在乎。還說什麽往傷口上撒鹽，疼是疼了點，但好的更快。”
霍喬心髒重重地跳了一下。
“那我就放心了。”王安邦笑，“兄弟，你是沒看錯人。”
霍喬得意道：“這你早該知道了。”
俞風城在軍校度過了第三個年頭，霍喬找他談了一次，問他畢業以後有什麽打算，去基層，還是在軍部。
俞風城說他要考慮考慮，霍喬說好，但他已經能預感到俞風城會給他的答案。
“小舅，我想留下來，新羽在這兒，我哪裏也不去。”
霍喬欣慰地拍拍俞風城的肩。霍潔得知後，激動地眼淚差點落下來。
都說戀愛修人。霍喬記得自己勸俞晨光的時候說，部隊磨練了風城，但是讓他成熟的，是新羽。
霍喬不禁想，不論是對俞風城和白新羽還是對晏明緒和李玄，他和陳靖，無人能夠幸免。
自己離開雪豹的第四個月，霍喬總算放心跟陳靖打了電話，但是沒有人接。
問了王安邦，對方說陳靖去執行任務了。
于是晚上霍喬就有些失眠。一遍遍想要是自己沒回來，在他身邊跟他一起戰鬥，至少還能安心些。
第五天淩晨，手機乍響，霍喬立馬從床上彈了起來。
“……霍喬”氣音沙啞。
霍喬握緊拳頭抵在床上，心髒像是被揉碎了一遍，喉嚨火辣辣的，喘了好幾次才問：“沒事吧？”
“沒事。”
“那聲音怎麽這樣？”
“剛回來，太累了。”
霍喬靠在床頭，輕聲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陳靖在另一邊笑了兩聲，接着就咳嗽起來。霍喬急忙“喂”了幾聲，他知道陳靖肯定是受傷了，但不确定有多嚴重。
“我沒事，下了次水而已，現在有點發燒。”
“本來沒想給你打電話，但是可能是病了就太想你了。”
陳靖微弱的聲音仿佛柔軟的風刮過霍喬的耳廓。
“我一直不敢聯系，看到你給我打電話了……你爸沒有怎麽你吧。”
霍喬緩緩地道：“我現在渾身要生鏽了。每天晚上都會夢到雪豹，哪怕在雪裏打滾都比在這京城吸霧霾要強。”
陳靖笑：“那會不會兩年後你就打不過我了？”
“這個……”
“哦對了，小葉子說沒準我再見到你你啤酒肚都有了。”
霍喬直言不諱：“就算是小孩我也會吃醋的，陳靖同志。”
“那你保持住，別我回來了你腹肌都沒有了……那我也退貨。”
霍喬笑得幾分縱容，卻仍然板着臉假裝嚴肅：“小陳少校，我現在是退居二線又不是退伍了。”
“我就稍微想想。”
“稍微？”
電話另一邊一陣窸窸窣窣，陳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每天都很想。”
霍喬耳朵一熱，這簡直是終極大招，分分鐘砍下了他所有的血量。陳靖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是越來越會撩人了，霍上校頓覺失策。
“早知道有這麽一天，以前怎麽沒發現自己這麽愛你呢。但是隊長，你比我還遲鈍呢，你怎麽會覺得我不愛你呢？”
“是，我錯了陳隊。”霍喬虛心承認錯誤。
“哎，有點後悔沒跟你回去。”
“嗯？”霍喬聽後反而擔心起來，陳靖很少表現出這麽軟弱的樣子，是不是身體真的很難受？
陳靖那一邊呼吸聲逐漸綿長穩定。霍喬胸口熱熱的，拇指極盡溫柔地摸索着手機，仿佛可以觸摸到那人的臉龐。
“別擔心，想我了我就想辦法去看你。”
陳靖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日落，睜開眼先看到的是葉一那張貼着紗布的俊臉。他坐在椅子上，脊背貼靠着椅背，嚴絲合縫，哪怕他此時在打盹，也依然是警惕的模樣。
陳靖沒有叫醒他，活動了一下四肢，感覺發熱已退，便放了心。昨天告訴霍喬說是下水受風寒，其實他是腹部受傷感染了傷口才發的燒。
他不想讓霍喬擔心，話到嘴邊就繞了個彎兒。撐着身子試圖坐起來，葉一就醒了。
“隊長！你醒了！”
陳靖胳膊打了個顫，想着自己沒怎麽，先被葉一吓死了。
“你怎麽樣？難受嗎？餓不餓？要坐起來嗎？”
一連串的問題機關槍掃射一樣噴出來，陳靖無法插話，于是放棄了，在葉一的幫助下靠在床頭。
“你一直在？”
“不是，我剛來，我、大壯哥，麥子哥還有魏哥說好輪流。麥子哥說他晚飯會過來。”
陳靖點點頭：“謝謝你們了。”他一偏頭看到旁邊桌子上的手機，深情融開，接着又想起，他睡前霍喬還想說來看他？是他做夢嗎，還是……
“副隊，你想什麽呢？”葉一伸出手在陳靖面前晃了晃，“對了，還沒給你說，隊長說我們這次行動集體二等，你……”葉一伸出三根手指眼睛晶亮，“個人三等！”
“啊……”陳靖還在回憶霍喬昨天的話，“批下來了嗎？”
“呃……”葉一撓撓頭，“隊長剛打了報告上去。”
橘紅色的夕陽透過基地住院樓的窗戶射進房間，将陳靖的側臉染成鐵血色。
被子上的手收緊。
霍喬，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