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温想着,和江云回一起抬头看向上空。
日光其实没有远去,只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云雾散开后,那东西现出了真面容。
那是一头龙,鳞片在重新出现的日光照耀里闪闪发光,让人无法久视。
它的须角折射出烁亮的光彩,竖瞳含着与生俱来的冰凉和凉薄,正摆着硕大的龙身穿梭在云雾中,龙吟阵阵惊动星辰殿四方。
“是蛟龙!”有修士惊呼出声。
虽然不是真龙,但也很不凡,算得上是龙族。
而龙族在妖族里地位向来很高。
现在这样一头实力不俗的蛟龙擅自出现在人族大宗的地盘上,还隐隐带着敌意,难道是妖族有意挑衅人族?
许多大能神情严肃。
广场上的弟子们也如临大敌。
江温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弯,看到江云回原来按在剑柄上的手也松了松。
“别紧张别紧张,是本长老啊。”
清亮含笑的声音自云层上空响起。
众人目光里,一袭利落衣衫、长发半披散的女子自蛟龙的背上探出头来。
她面容含笑,边说边跃至高台上,站在江云回面前,姿态从容:“回云,好久不见,想本长老了没?”
回云即是江云回修至造化境后的道名。
修士修到造化境后和天地的联系越加紧密,一般都会有一个道名。
江云回懒得再想,直接以望山宗回云峰的“回云”二字作为道名。
造化境后同境界的大能间一般都以道名称呼。
只是江云回风采太胜,许多大能哪怕和她同境界,还是在后面加了剑尊二字。
一般人还真不敢这么称呼江云回。
但眼前这女子喊来却相当自然流利。
江云回表情不变,声音微凉:“你怎么会来这里?”
没了对江温的那几分温和关切。
加上先前戒备的状态,她眼睛里锐利的剑意还没有完全散去。
白衣、握剑、眉眼如霜,神情淡漠,这样的江云回天然给人一种压迫感和距离感。
一般人看见这样的江云回,第一反应就会毕恭毕敬,生怕惹怒了她。
自蛟龙背上跃下的女子却半点不惧,面上笑意不减,举手投足间满是自在散漫:“本长老来接你们回去啊。”
“算算时间,摇光山境的历练也该结束了。本长老作为望山宗一员,过来表达一下对弟子们的关怀之情,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她抬手想拍拍江云回的肩膀表示亲近,被江云回避开后也不在意,抬起的手拍在了江温肩膀上:“小江温这次表现怎么样?拿了第一名没?”
江温垂眸,既无奈又感慨:“慕长老,此次历练出了些意外。”
她简单把摇光山境里的变故讲了讲,心神却因慕春风的出现有些恍惚。
慕春风,人如其名,是位相处起来能让人如沐春风的人物。
造化境后期的修为,是望山宗主峰的长老。
望山宗主峰关乎一宗核心,能进主峰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慕春风显然也是如此。
虽然她修的是温和不具备攻击力的丹道,但给江温的感觉却很深不可测。
而且跟江云回的疏离淡漠、生性清冷相比,这位慕长老天生爱笑、性格洒脱,活得相当逍遥自在。
虽然是望山宗主峰长老,却没有实务在身。
听说她经常行走天地,会为了看悬崖上的一朵花急行数万里,会为了尝新开酒楼的招牌菜混在凡人里排队,随心所欲,像一阵风。
江温看着她含着笑容而显得很好亲近的脸,想起很久以前,她是很羡慕慕春风的。
羡慕她无所牵挂、轻松自在,羡慕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还羡慕她在江云回面前的从容潇洒。
江云回是不同的。
不仅仅对江温来说不同,对别人也一样。
她风采卓绝、惊艳无双。
如江温一般的少年人崇拜她、敬仰她,却也和陆摇摇一样,会因为近距离见到而生出惊惧、不适。
同辈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就连望山宗的宗主、各峰峰主也会因为不知道该和江云回说什么而减少了来往。
但慕春风对江云回和对别人,却从来都是一样的态度。
或者说,对于正道修士,不管长辈还是小辈,她都是这样的。
不正经、吊儿郎当,却有很多望山宗弟子喜欢她,类似于朋友的那种喜欢。
多么潇洒自由的活法。
江温心里想着,眼神难免含了几分不同于以往的情绪。
江云回看见后眸光轻闪,声音似乎变凉了一些:“别拍了,她受伤了。”
这是对慕春风说的。
慕春风听了,来回打量江温几眼,抬手就拿了一瓶丹药丢给她:“天品回春丹,送你了。”
回春丹虽然只是修行的基础丹药,但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回复灵力、温养身体,对修士来说很重要。
而天品更是丹药里最佳的品阶。
地品回春丹已经有市无价,慕春风这一丢,相当阔气。
江温拿着那丹药有些惊讶,半晌才道:“谢谢慕长老。”
收肯定是要收的。
丹修还会差丹药么?
天品回春丹难得那是对别人来说的。
她面前的人是慕春风,那天品丹药是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偿还什么的,江温是望山宗弟子,只要她修行有成、名声远扬,望山宗因此根基稳固,那就算是回报了。
“不用谢。你要是改拜本长老为师,天品丹药给你当糖豆吃都行。”慕春风在江云回凉凉的眼神注视里收回搭在江温肩膀上的手。
江温无奈。
虽然少年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她还是记得这话慕春风见她一次说一次,听起来倒像是真心要收她当弟子的。
“行了,就知道你不会不要你家师尊的。”慕春风摆摆手,“说正事吧。”
“摇光山境出了变故,你悟出摇光阵法将妖物挡在外面,那这功劳不小啊。历练第一名合该是你的!”
她看向星辰殿的大能。
星辰殿大能眼神无奈,也都知道望山宗这位慕长老是什么性格。
但她说的也确实没错。
便有一位造化境前期的星辰殿大能拿了一个玉盘给江温。
“江温小友,此次摇光山境历练出了变故,但你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救下一众宗门弟子性命,该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名。这是第一名的奖励。”
如果没有那些妖物出现,第一名应该以炼化星辰灵力和星辰花的多少来比出。
而广场上的弟子也知道,即使没有这场变故,以江温的本事,这第一名多半也是她,因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满不服。
所以慕春风一开口,直接就让江温多出了一玉盘的宝物。
先前星辰殿大能也不是故意忽略,而是真忘记了这回事。
江温想着,再次看慕春风一眼,把玉盘上的东西收进储物空间里。
左不过是些灵石、丹药、灵器。
江温不缺,但也不会嫌多,来者不拒。
“慕长老,那轮到我们说正事了。这蛟龙——”星辰殿大能指指上方挡住大半日光、显得广场跟夜幕降临一般的硕大蛟龙。
“你说这蛟龙啊,本长老刚收服的坐骑,拉过来溜一圈。”慕春风笑容满面:“别担心,它不敢兴风作浪的。”
她说着,对着那蛟龙晃了晃拳头。
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肉眼可见地抖了抖,把头颅低了下来。
星辰殿大能:“……”
这位慕长老,似乎是一位丹修来着?
望山宗的丹修,都这么……与众不同么?
他们愣了愣,才有人迟疑开口:“收一头蛟龙当坐骑,妖族那边……”
虽然三族决战人族是赢了,但有些事也不好做得太绝。
“没事,它自愿的。”慕春风不以为意:“妖族追究起来,本长老会解决的,不会毁了人族在妖族的布局。”
她漫不经心对星辰广场上望山宗的弟子招手:“都上来吧,本长老带你们坐龙!”
坐龙。
那是蛟龙,在妖族地位高贵,多少人能踩在蛟龙背上、以它为坐骑呢?
广场上其他四宗的弟子羡慕极了。
江温踩上蛟龙的背,迎着许多修士艳羡的眼神,感受到了一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
太幼稚了。
陆摇摇却很兴奋,在蛟龙背上跳了跳,甚至伸手想揪片龙鳞下来,被江温眼疾手快阻止了。
很难想象这样的陆摇摇会成长为地宫里严肃沉稳的陆家家主。
她经历了些什么?
江温脑子里的疑惑一闪而过,听到慕春风问望山宗弟子:“都坐稳了吗?本长老要启程了。”
弟子们兴奋不已:“慕长老,我们准备好了。”
江温看向江云回。
造化境修士御空而行轻而易举,江云回却也没有拒绝慕春风的邀请。
此时她站在蛟龙的头顶。
哪怕早知道这头蛟龙被慕春风打服了,望山宗弟子还是不敢太冒犯,踩着它的背都要先看上慕春风一眼,自然没有谁敢踩上它的头顶。
那里现在只有江云回一人。
白衣的衣摆随风轻扬,她手里握着和她道名一样的回云剑,站得挺直如剑,眉目间一片淡然。
江温环顾四周,陆摇摇和望山宗弟子们兴奋地在蛟龙背上蹦蹦跳跳,慕春风被拉着讲她打服蛟龙的故事。
蛟龙的背上热闹极了。
蛟龙的头顶那里却一片静寂。
像是被什么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她不在江云回的那一头。
能在江云回那一头的人,大概还没有出现。
慕春风边讲着故事,边拍拍蛟龙的背,示意蛟龙可以启程了。
也就在蛟龙刚有动作的一瞬间,星辰殿广场方向响起一声呼唤:“回云剑尊留步。”
江温看去,来人穿道服、少年模样,唇红齿白,做小道童打扮,头顶冠巾上缀了几颗星辰。
玄境后期的修为。
应该是星辰殿的修士。
那少年道童踩着星辰形状的灵器落在蛟龙头和背连接的地方,对江云回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闭关偶有所感,看了星辰殿一眼,知道摇光山境里江温道友表现出彩,命我送来一物。”
是因为她来的?
江温懵住,不知道他口中的主人是谁。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道童。
“我家主人是星辰殿老祖星辰子。”道童看出江温的疑惑,善解人意地做出解释。
星辰殿老祖星辰子。
听说是修为已至长生境的大能,活了接近千年,经历人族从弱小任人欺凌到崛起再到胜利的漫长岁月。
几经风雨,道基受损,人族大胜后闭关于星辰殿圣地。
江温脑子里随之浮现出一个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眼神却炯炯有神、极具神韵的老者形象。
她幼时见过星辰子一面。
那时她经历生命危险,被江云回救下带回望山宗。
在去望山宗的路上,星辰子和江云回遇到了。
星辰子看她第一眼就亮了眼神,说她阵道天赋无双,想收她当关门弟子。
结果不用说。
江云回救了她的命,她依赖江云回,只愿拜她为师,哪管那星辰子是什么当世阵道第一、手段通天的仙门老祖?
“何物?”江云回从蛟龙头顶上回头看来。
道童自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江温。
那是一幅图,卷起来用丝带系着。
图上内容不得见,却透露出一种恢宏玄奥的感觉。
江温若有所思,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图四周溢动的灵力,和摇光山境的星辰灵力有些相似。
“这是星辰图。”道童解释道:“江温道友在摇光山境内能凭借自然玄妙悟出阵法,借星辰灵力抵御妖物,足见我星辰殿的阵道与你相配。”
“因此主人命我将星辰图送给你。”
慕春风面容惊讶:“蕴含星辰子前辈毕生阵道精华的星辰图?星辰殿的立道之基?”
这就送出来了?
四周望山宗的弟子也表情各异,看向江温的目光满是艳羡。
道童点头:“是的,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只是小星辰图,只蕴含星辰图的一部分。”
他看江云回一眼,神情迟疑:“我家主人还说,江温道友如果愿意改拜他为师,他不但会将大星辰图送给你、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还能让你直接成为星辰殿的少主。”
竟是来挖墙角的!
慕春风表情一变,看向江云回的眼神满是兴味。
江温愣住,手里拿着小星辰图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听到了江云回清而微凉的声音:“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江温只是我江云回的弟子,不会改拜别人为师了。”
这话说的,占有欲十足。
虽然是师尊对弟子的,但江温还是惊得变了表情。
她看向江云回,才发现江云回此时已经不站在蛟龙头顶那里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面前,正横在道童和她中间,眉目如雪,那股压迫感和疏离感压得道童白了脸。
他行了一礼,踩着灵器匆匆离去。
江云回目送道童离开,目光收回来后正对上江温惊讶不已的表情。
四目相对,江云回先移开了目光,继而若无其事地握紧剑走回蛟龙头顶的地方。
风再次吹起她的衣摆,江云回还是出尘脱俗、高雅圣洁的仙人模样。
江温却注意到她刚才握在剑上的手动了动,手指捻了捻,是羞窘的表现。
江云回居然会有这样的情绪!
是因为在众人面前说自己只是她的弟子、宣示师尊的主权而感到难为情了?
她看着江云回,迟疑了一会,走过去站在江云回身后。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先听到了江云回的声音:“你想当望山宗的少主么?”
声音很轻,轻到江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微懵:“什么?”
“没什么。”江云回抬头看向天上云雾,没有再出声。
江温莫名其妙,不知怎么的,竟无端从江云回的反应里察觉到那么几分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