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村私塾的学子们,逐一到了出师的年岁。
历经了多年的充分准备后,大家怀着满腔的抱负,进入了这个大千世界。
其中一位学子的结业计划,是要潜伏进敌国朝堂,做一名优秀的奸细,瓦解对方朝廷。
最后是薛九把这个险些客死他乡的勤勉二愣子拎了回来。
众学子相聚一笑后,便都踏上了不同的路。
有两个人测出了修道的根骨,其中一人拜入了仙门,从此走上了漫漫道途。
另一人则根骨着实不佳,若勉强修炼,怕是垂垂老矣时方得筑基,他深思熟虑后,选择了留在凡间过上精彩一生。
有人通过科举取士,一路考到了进士及第,入朝为官。
有人选择了商之一道,积贮倍息,操其奇赢。
有人去了边境,以一身武力,保家卫国。
有人行走世间,地北天南,做了个游侠,侠肝义胆,冠绝一时。
有人做着写话本的营生,读过的人都说,其字里行间都蕴着无尽的想象力,那个五彩斑斓、不可思议的世界,竟不像凭空构建,倒似作者亲眼见过一般。
有人成了诗人;有人成了书法大家;有人做了乐师;有人成了远近闻名的酿酒大师,据说她亲手酿出的酒千金难求,却每年都要送回二青村私塾数坛……
世人提起时,常常难以想象,在同一时代闪耀着的这些人,竟都是从同一座私塾里出来的。且他们之间,也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友谊。
如此一来,自然有人怀疑起了此事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是有人刻意搜罗了天赋异禀的孩童,将他们培养成才后,进入各行各业,企图操纵国运。
这个指控就太严重了些,当时已经入朝为官的沈翠儿,跪在帝王面前回话时,却并不如何慌张。御座上的皇者富有四海,自然查得到他们所有人的来历,也许往上追溯十代的祖辈姓名籍贯,都正记在御案上正摊开的卷宗之中呢。他自然清楚,他们并不是什么从各地搜罗来的天才,而是遇到了名师的普通人。
“你们那夫子,究竟都教了你们些什么?()”大殿里很安静,皇帝这一句有回音晃荡。
“回陛下,▆()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沈翠儿心念电转,最终如实答道,“夫子教给我们的最后一课,是做个好人,达则兼济天下。”
少年天子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欣赏或是愠怒:“这位薛夫子,如今却在何处?”
二青村众学子崭露头角之时,自有权贵富豪派了人到当地打听,试着请走薛九,无论许以荣华富贵还是煊赫权势,都被她一一推拒。
“微臣不知。”
沈翠儿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知情。
私塾中走出来的“最没出息”的一位学生,经过一番尘世历练后,最终回到了二青村,成为了那里的夫子。
薛九在把这个位子放心交给接任者后,自己只身离开了村庄。
从此大家再未见过“薛九”
() 其人。
“也对,”皇帝垂首看着面前卷宗,“这般人物,若是能轻易追溯其踪迹,才是怪事。”
沈翠儿大着胆子抬眼去看御座上的君王。
后者合拢了厚重的卷宗:“既有人培养出这许多人才,朕如何能目不识珠,置之不用?沈爱卿请起,望你来日成为我朝肱股之臣。”
“……”
后来,众学子偶然相聚时,大家议论起此事:“若不是大家都有同样的回忆,我真的会以为,是我十岁那年,大梦一场,至今未曾醒转。一个乡野小童入睡时,梦见了自己荣华一生。”
说话的人,穿着文士常见的圆领袍衫,蓄了一把短须,气质清肃,正是当朝御史中丞。
一女子笑道:“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薛夫子那天,你还拉着我说要逃课去河边玩泥巴。如今想来,何尝不像一场大梦?”
她看起来已经不算年轻了,眼角有几道纹路,身上带着一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御史中丞看她一眼:“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你又与我同年入朝,本以为能互相照应着,结果你偏偏喜欢去闲散衙门修书编书。”
“人各有志嘛,”女子饮了口茶,悠然自得,“祝你早日位列二公,得偿抱负。”
这些学子之间,说话自然不必小心翼翼。
御史中丞笑了笑,又看向人群中安安静静的一位蓝裙女子:“还有你,当时谢公最看好你,结果你正值升迁的大好时机,却选择了外放?”
蓝裙女子正是沈翠儿,闻言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头太劲未尝就是好事。外放暂避风头也不错,何况还能为治下百姓做点实事。别急,我迟早要回到那个权力中枢的。”
“好啊,你个沈翠儿,”御史中丞笑着拿手去指她,“木秀于林,你贬谁呢你?”
他们本就是至交好友,自是明白沈翠儿只是在说笑,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啊……”御史中丞又幽幽叹了口气,“看来咱们薛夫子带出来的学生,倒都有一个特点。”
“什么特点?”
众人对视间,其实都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们从不随波逐流,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且选择了就不后悔。
御史中丞举杯:“我敬你一杯。”
沈翠儿与他碰杯:“赵二所在的那支队伍打了胜仗,要随着大将军回朝了,到时候她也许会留在朝中。”
“听说了,”御史中丞饮尽杯中酒,“她当年明明苦学多年中了进士,却忽然选择弃文从武,唉……你们这些人,倒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
“只是在寻找更适合自己的路吧,就像薛夫子说过的,人生其实有很高的容错,”蓝裙女子笑了笑,“赵二选错了一次,大不了就从头再来。”
“这话我也一直记得,”御史中丞有些出神,“说来奇怪,当初她说这话时,我没什么感触。如今人到中年,每每不敢迈出步子时,却频繁地回想起这一句。人生其实有很高的容错啊……犯了
一个错,得罪一个同僚,其实并不是人生的终结。继续走下去,提醒自己别再跌同样的跟头就是了。”
“对了,”有人忽然道,“你们还有再见过她吗?”
这个她,指的是何人,大家自然都清楚。
“没有。”众人互相望着,目光所及,所有人都在摇头。
没有人再见过“薛九”,也没有人再听过这个名字。
但这样的人,明明在任何地方都不该被埋没。
大家沉默地饮了一杯酒,在怅惘和祝福当中,于心底与最好的夫子告别。
再后来,时任知府的沈翠儿,在翻到治下某个小县城的县令上书时,目光忽然在纸上凝了一凝。
这是一封为县衙某个捕快请功的文书。
文书中说起这位捕快,在第一天抵达县衙随着衙役巡视时,忽然趴在一户人家的窗子外盯着人家做菜。衙役以为她馋了,大觉丢脸,连忙要将她拉走。不想她忽然道:“看此人砍瓜切菜的手法,必然是杀惯了人的。”
衙役觉得她简直在胡言乱语:“这东西还能看出来?”
“当然,附近几座县城不是都在通缉一个杀人狂吗?说不定就是他。”
衙役根本不信:“哪有那么巧?你第一天上任,这杀人狂就让你遇上了?没准只是杀猪的手法呢?”
“杀猪和杀人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你杀过很多猪?”
“你姑且就这样认为吧。”
“……”
后来在新捕快的坚持下,真相大白,果然是她目光如炬,那切菜的家伙虽然不是他们正通缉的罪犯,却也曾做过劫匪,犯过一些大案。
想来又是什么民间奇人,若能力真的不错,的确可以考虑提拔。沈翠儿继续翻阅着文书,看到这位薛捕快后来还参与了一些案子,逐渐连邻近几座县城解决不了的案子都会请她过去。其中有个案子是妖魔作乱,非人力所能施为。大家原本想求助当地修道门派,不料薛捕快自告奋勇,二言两语,便“感化”地那大妖主动伏法。
百姓追问何以成之?捕快笑曰:“无他,唯言传身教,劝其向善尔。”
沈翠儿双手一抖,把文书翻回几页,去看刚刚差点被自己忽视了的名字。
“薛十。”
两个工整的小楷赫然写在文书最前方。
沈翠儿心跳一时快如擂鼓,默念了几遍这两个字:“薛十,薛十……”
她闭了闭目,忽然提笔,写下了几封信。
今时今日,二青村私塾走出来的学生在各行各界都已举足轻重,他们若联合起来,那便是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若想在浩瀚如海的卷宗中寻找一个人的过往,也实在不难。
大家都觉得很兴奋,仿佛一夜回到了当年的学子年华,跟着薛九去玩寻宝的游戏。似乎这是夫子留给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最后一个难解的谜题。
有空闲的商贾和游侠等人齐聚京城,外放的官员们也和
大家始终保持通信。
“如果这就是她取名风格的话……”有人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薛一至薛十等名字。
“薛一便是她的真身吗?”
“也许薛一也只是化名。”
众人开始了时隔多年的寻宝游戏。
薛九,薛八,薛七……搜罗万卷,一路向前推。要从浩浩青史中翻找出这样的小人物,耗时极大,但每找到一个,便是一个惊喜。
每一个昙花一现的小人物身上,似乎都有能惊艳满堂的过往。
明明每个人做出的事都不尽相同,职业更是相差甚远,但翻开染尘的封皮,透过泛黄的书页,似乎能看到她们每一个都在熠熠闪光。
薛六,薛五,薛四……随着卷宗一路回溯,他们卡在了薛四这个人物身上。
最后还是赵二反应过来:“卷宗没有,就去找民间和修界的传说。”
同名者不少,大家一个接一个排查过,却一无所获,此时有人忽然匆匆进门,扔过来一本民间话本,将其摊在桌上:“也许当时,她的化名还没有这么敷衍。”
“薛四明?”大家低头看着话本上的名字。
“几百年前,华山试剑会魁首,凭空冒出来的人物。当年无人知其来处、师承,夺得魁首后,便自销声匿迹,修真界再未闻其名,”此人笑了笑,“这作风难道不像咱们的薛九夫子?”
赵二眉心一动:“的确是像。”
“可如果连试剑会魁首都只是她虚造的一个身份,那她真身又是何人?”有人沉思,“我觉得,我们得往上找。”
“接着去找薛二?”
“其实,我们大可以偷个懒,”捧着话本进门的人,又从书箱里倒出几十本书册,“几百年前,便已出现过种种对薛四明身份的猜度,我已经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相关书籍都买来了。”
“你倒是脑子活络。”
众人喜得称赞一声,连忙每人取了一本,加入了翻找的队伍。
正史记载不多,倒是话本五花八门,当真是想象丰富,对薛四明的描写也各不相同。有的写薛四明归隐后,开宗立派,成了一派祖师;有的写她早早飞升,又殒身彼界;有的写她是被仇家盯上了,在重伤濒死时,将一世的修为和法宝都传给了一个偶然跌落山崖的废柴弟子……
有用的线索没找到多少,倒是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不必找了,”约两个时辰后,忽然有人涩声道,“我觉得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什么答案?”大家急吻。
那人把手中话本摊开,指了指其上一行字。
众人揉了揉略有些酸痛的脖子,纷纷凑了上来:“昆吾山四明峰,薛宴惊?”
“当年的话本作者为了噱头,曾写过薛四明的真实身份就是薛宴惊。仔细想来,其实也不无道理,也许真相就隐藏在这看似荒谬的猜测当中呢?”
“所以,薛一其实是归一?”
“……”
“真的?对了,方文那小子不是修仙去了吗?写封信问问他?”
他们很快等到了答案,方文在信中坦言,他入了仙门二十余载,一个弹指间便能带着几十人转移天地的本事,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做到。他好奇之下问过本门最厉害的长老,长老说闻所未闻,定是无稽之谈。信件末尾,他还说起,这些年,他对薛九夫子的身份也有过猜测,恰与众人推测相合。
所有人陷入沉默,薛宴惊的生平,自然就不需要他们再去翻找任何卷宗了。
那是行走在世间的神明。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竟然是她,原来是她。
薛九,四明,归一。
薛宴惊。
大家震惊不已,似乎却又有几分理所当然。
“要去拜见夫子吗?我真的很想她……”
———
数月后,小阳县,县令战战兢兢地迎接了一众武将文臣、风流名士,每一位,都是他惹不起的。
“我们是向陛下告了假,私服来此的,劳烦您不要声张。”
县令快要哭出来了:“下官不敢,敢问诸位大驾来此,是要做什么?”
“寻人。”
县令实在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人,值得这些如今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亲自来寻?
但见他们再路边拦人一问,便向着县衙后那片桃林而去了。
如今正是阳春二月,桃花开得正好。
众人甫一踏入桃林,便听得铮然一声琴弦动。
大家呆愣愣地驻足聆听片刻,仿佛被这阵清音带回了当年,梳着垂髫,倚在门边,不通音律,只觉得好听的时光。
“真的是她……”
“有客自远方来,”桃林深处,有人笑道,“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夫子!”
桃林中人自然就是薛宴惊,她在世间走了很久。也许是踽踽独行的旅人,也许在高朋满座中纵酒欢歌,也许是宝座上的王者,也许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也许远在天边,也许近在眼前,也许是你身边的朋友,也许是与你擦肩而过的旅人。
她在路上,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人生如逆旅,我自仗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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