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丞相可是欺我家侯爷不在主事?想要来个偷梁换柱?”
他们是长平侯府,不是普普通通的高门大户,绝不会让人随意践踏。
“偷梁换柱?江某不过是听从太后懿旨而已。”
江崇面不改色,冷起脸来颇有一番丞相的威严。
江崇毕竟是yin浸官场已久,像这些察言观色,以官威来压人的事情自然是做的得心应手。
别说站在面前指责的只是长平侯府区区一个管家,便是现在长平侯沈沧海站在他的面前,江崇也绝不会皱一个眉头。
太后旨意,便是如今大雍朝最令人信服的东西。
当然,江崇会遵从太后旨意这件事,远比太后旨意里让谁嫁去长平侯府更令人吃惊。
所以管家才会如此惊讶。
毕竟江家从来都不是太后一党。
管家面色突变。
“怎会,太后的旨意分明是让江家二公子…”管家话说一半,忽然察觉不对。
不好。
太后的旨意是今天早上刚刚下来的,来传旨的中贵人萧英并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旨意,给出的理由是小侯爷还在病中,无人可以接旨,只要细心保存就行。
萧英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忙不迭就接过旨意来匆匆点香供上,以示对太后的尊敬。
现在知道要来接亲,管家还特意将太后的旨意带过来,派人举着走在迎亲花轿前面,因为这是天大的赏赐,御赐的姻缘。
怎料想,这祸端竟然会出现在自家太后身上?
想到这里,管家急匆匆的转身拿过花轿前供着的那份太后旨意,双手颤颤巍巍打开。
明黄色底的圣旨上,用御赐朱砂笔清清楚楚写着,愿江家大小姐江怀薇,和小侯爷沈关越,永结秦晋之好。
侯府管家面白如纸站在那儿,一双手捏着旨意抖得如同筛糠,素来以冷静自持自称的管家这会儿只觉得天都塌了,这天大的事儿谁能扛得下来呀?
太后一直不同意小侯爷和江家的婚事,这是整个长平侯府都心知肚明的,若是趁着侯府无人做主的时候太后要小侯爷强娶他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这件事太大了呀,比天还大。
长平侯府的下人哪一个不了解小侯爷的脾气,太医说小侯爷这几日便会醒来,若是等小侯爷醒来知道自己的新娘被太后一道旨意换了,别说闹得天翻地覆了,就是闹进宫里面把圣旨退回去也是可能会做的。
将整道旨意看完,管家心中便只有一句话。
回去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将小侯爷唤醒。
太后已经派人送来了解毒的药物,需要分一日三次连续服用几日,但若是小侯爷再不醒来,这天都要塌了呀。
于是管家颤颤巍巍合上了那道明黄色圣旨,很快就收敛起脸上失态的表情,转过身冲着江丞相行了一个标准的拜见礼。
“一切但凭丞相做主,请江大小姐上花轿。”
吹拉弹唱一音奏起,周遭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声。
江怀砚将自家阿姐轻轻扶上轿子,然后一起坐在江家后面的马车里,一并同往长平侯府。
阿姐出嫁,身为弟弟,必须送亲。
江家是个讲礼数的,所以无论他内心再怎么痛苦和不甘愿,他都必须亲自将他的阿姐送去出嫁。
送给他的少年。
经过这条长街,往后回头看,三四里路都是沈关越准备的迎亲礼,他曾在这条大道上坐在花轿里,去嫁给他的少年郎。
而今,
他依旧站在这条大道上,只不过是为他的少年郎送亲。
前尘如海,浩浩渺渺,一去再不回头。
长平侯府里的人也忙里忙外,世子爷成亲是大事,整座府侯府里面灯火通明,丫鬟仆从皆穿的喜气洋洋,将各式红灯笼挂上。
直到吹拉弹唱后,轿子停在侯府门口,里面的人安静披着红盖头,忙忙碌碌的丫鬟才鱼贯而出,恭恭敬敬站立在两旁。
管家冲着江怀砚行了个礼,“请稍待,我去找人接亲。”然后便匆匆转身回到侯府内。
江怀砚站在轿子旁边没有阻止,心知管家是找个理由回去看一看沈关越有没有醒过来。
但他丝毫不惧。
反倒是往花轿身边凑了凑,隔着帘子轻轻出声,“阿姐那日在祠堂,明明没有同意这门亲事,为何最后还是甘愿?”
江怀薇盖着红盖头很是不自在,尤其是今天丫鬟还将她平日里爱梳的高马尾拆了下来,将所有头发都披在肩上,让她觉得一点都不利索。
成亲这种麻烦事果然不适合他。
她左右挪动了挪身子,爽言道。
“我知道我比较愚钝,很多事情都没有你想的透彻,可我只是想不通,不是不明白事理。”
“明明你铁了心入宫,根本就不需要多此一举让我嫁到长平侯府,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做这种令人唾弃的事。”
江怀薇语气慎重,“尽管你说了再多劝服自己的理由,可阿姐了解你,你是放心不下沈关越。”
流放路上,说的轻巧有人接应,可长平侯府平日树敌之多,难以数清。
又怎能保证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墙倒众人推的惨事发生?
“阿弟算无遗策,让我替你嫁入长平府,一来是为了放我自由,二来也是希望流放路上,我能护沈关越一路。”
“你要想清楚,今日我踏入长平侯府的门,你就真的何和沈关越再也没有缘分了。”
“你们明明青梅竹马,为何到最后非要反目成仇。”
江怀砚哽在那里。
那日他在佛堂对着江怀薇一拜,江怀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答应替嫁入侯府。
可第二日江怀薇又同意了。
他以为阿姐是单纯的想通了,却没有想到阿姐竟然将一切全部都看穿。
尽管他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话,可是他并不是真的能做到算无遗策,他确实担心沈关越的安危。
有阿姐在,和沈关越一起到达云台就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一世可以放弃自己,却不能再眼见着沈关越被自己耽搁。
他想护他的少年万全,也算是他最后能做的一件事了。
“阿姐…我…”
江怀砚顿了顿,道,“我不能回头。”
“阿姐知道了,你去,阿姐替你扛着。”
说罢,江怀薇忽然一把掀掉头上盖着的盖头,风姿飒飒的径直走出花轿。
围观的人群皆吓了一跳,自古以来哪有不等着人踢花轿就自己下来的新娘?
可江怀薇很明显并不是普通女子。
侯府管家故意让花轿停在侯府门前,而不是在江家门前与他们姐弟二人纠缠,那是因为在丞相府不可以大闹。
可如今到了侯府门口,能不能进这门就算是侯府说了算了。
江怀薇想,她的阿弟既然决定了,她便要去争上一争。
想到这里她直接走过去,一把拿过堂前供奉着的明黄色圣旨,单手擎在掌中。
长平侯府的家丁想要出来阻拦,只听到江怀薇断喝一声:“太后懿旨在此,谁敢拦我。”
众家丁都被这一句吓到定在原地,不敢继续动,也不敢继续退。
管家刚才临走之前有交代,绝对不可以让江家姐弟两个踏入长平侯府的大门,尤其是江怀薇。
否则这件事等小侯爷醒过来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可如今江怀薇手持圣旨,那架势分明有女将军的气势,无人敢面对其锋芒。
江怀薇就这样一手举着圣旨,另一只手提起碍事的嫁衣裙摆,一步一步逼退家丁往里走。
与此同时,管家也是屁股着火一般冲进了后院,整个人甚至来不及刹车直直的就扑到沈关越的床榻前。
“小侯爷怎么还不醒过来?江家临时悔婚,小侯爷再不醒过来可就要出大事了。”
伏山在旁边试药,闻言只是眉头抽了抽,“江家要悔婚的事情小侯爷早就知道了,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江二公子不愿意嫁就不嫁。”
“江二公子不愿意也就算了,这次是太后旨意,竟然指定江家大小姐嫁过来,如今江家大小姐已经乘着花轿穿着嫁衣站在咱们侯府门口了!”
“!!”伏山一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管家那边却不管不顾,大着胆子越界,几乎是下一秒就从床头摸到了太后赐下来的解药瓶子,慌忙倒出了平日的两三倍量就要往沈关越嘴里塞。
伏山连忙上前制止,“不要瞎胡闹,这么多药量下去岂不是要小侯爷的性命?”
“你懂什么,江家大小姐嫁过来才是要了小侯爷的命!”
管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伏山撞开,然后一股脑将药瓶里所有的药全都倒了出来,准备全部塞进沈关越的嘴里。
左右是太后派人送来的药,太后与沈关越血脉相连,自然是不会害自家人。
唯有下重药,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伏山看见管家的动作,连忙上来制止。
管家有些气急败坏,“你好歹是跟着世子出生入死过,江二公子对世子有多重要你难道不知道吗,为何拦我!”
伏山站定在旁边,面色有些煎熬,堂堂一个武将竟然嗫嚅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小侯爷他…”
整座屋子里安静的诡异,与堂外的敲锣打鼓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什么他!”
就在他们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竟然从沈关越躺着的床榻上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一直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的少年,在逃避了数日之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伏山,扶我起来。”
一声冷冷的吩咐,伏山立刻松开拽着管家的手,上前恭敬地将自家主子扶起半坐在那儿。
然后才生生说出了下半句,“小侯爷他一直醒着。”
一直清醒着,清醒地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做他想要做的事。
一步步将他们二人,推到如今的境地。
管家愣了一愣,心中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他们家小侯爷那样喜欢江二公子,明明没有昏迷不醒为什么还不赶紧爬起来去找江二公子说清楚?
“他们到门口了?”
沈关越的声音极其没有精神,与往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形象有所出入。
“到门口了,我派人拦了江大小姐,不许她进门。”
“放她进来。”
“啊?”
沈关越又叹了一口气。
他从前分明不爱叹气的。
这两天一夜,他躺在床上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浑浑噩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日他中了毒箭,可江怀砚不知道,这世上几乎所有的迷药对他都没有效果。
他们长平军自小练的便是对这些药物的抗药性,战场之上除了真刀真枪的打,还有许多难以防范的东西。
所以这一点点药对他来说,就跟挠痒痒一般。
他从来没有同江怀砚说过这些事,因为他知道他的阿砚最想做的事,其实就是披甲上阵,驰骋沙场。
他的阿砚不能驰骋沙场,他也就不敢提,怕惹他伤心。
所以这几日他都清醒着,清醒着躲在暗处,看他心爱的人如何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开。
又或许是因为内心有愧吧,那一日在木雕店中,分明听见了太后两个字。
沈关越几乎是在瞬间领悟,为何他的阿砚不想嫁给他了。
是他们沈家打断了阿砚的傲骨,是他们沈家折断了阿砚的双腿,对他们沈家对不起阿砚。
“我去见他们。”
沈关越站起身来,脚步坚定的朝外面走去。
而喧喧嚷嚷的堂前,江怀薇刚好举着圣旨走到侯府门口,随即一个漂亮的转身,将圣旨挡在胸前。
“太后懿旨在此,今日我入了沈府门,便是长平侯夫人,你们谁能拦我?”
“我能。”
不咸不淡的一声,带着些许慵懒,从江怀薇背后传来。
听到这声音,江怀砚猛然抬头。
透过烈如火焰的红色嫁衣,透过侯府高高的门槛,透过朱红色大门上八十一道金色的门钉。
江怀砚看见了那个黑衣少年。
桀骜孤独的站在那,像一只消瘦的孤鹤。
嶙峋壁上倒映了他神清骨秀的影子,周遭的愁云将气压压的很低,整个院子里都笼罩了一片阴沉的色调。
屋檐下铁马叮当作响,少年的声音飘渺又淡泊。
他唤:“阿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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