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沈关越站在长街尽头重重灯火下。

    今日难得没有骑马,在人来人往的入伏灯会上,他只着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黑色披风一系,整个人隐匿在人群里也没有人能看见。

    他从云台离开阿娘,跟随阿耶来到金陵城,已经有十数个年头。

    期间一直都没有办法回去云台,他也有十数年没有见过他的阿娘。

    小的时候,沈关越觉得阿耶蛮横霸道做的不对,为何非要将他同他的阿娘分开,独自带着他去金陵城,然后又把他一人丢在金陵城不管不顾,自己带兵出去打仗。

    那时候他还小,他很恨他的阿耶,将他一个人丢在金陵城里,举目无亲还要备受旁人的冷眼。

    长大后他才明白,并不是阿耶要他与娘亲骨肉分离,而是圣旨没有办法违抗。

    自从新帝登基后,大雍一直是文官的天下,武将都被圈禁起来,要么弃武从文,要么征战沙场直到老死。

    他们沈家,就是那要被圈进到老死的武将世家。

    在那段刚来金陵城的日子,沈关越根本就没有伙伴。

    年仅三岁的他,面对着阿耶时不时出门征战,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伏山。

    先帝每日都会召见各家子弟入宫统一求学,沈关越虽然只有三岁,但也在待召之列。

    于是他便能碰到很多文官子弟,那些个文官子弟大多是游手好闲之辈,又比他大上了许多,便总是趁他进宫的时候欺负他,经常将圣上赐下的羊奶替换成毫无营养的米糊糊。

    所以那段时间在皇宫,他长得又瘦幼小,一阵风便能吹倒,任凭谁都能欺负他。

    有微风掠过沈关越头顶,将那盏八角灯吹得摇摇晃晃。

    灯下少年身影修长,眉眼飞扬处,有止不住的温柔笑意。

    便是在那日皇宫中,他遇见了江怀砚。

    也是一个碧荷满堂的夏天,他们自皇宫下了学之后因为贪玩,便在宫里的荷花池旁边摘莲蓬。

    沈关越才三岁,并不懂什么是荷花什么是莲蓬,只觉得那池塘中的粉色荷花开的艳丽,忍不住就想要伸手去抓。

    要不是伏山在后面紧紧的圈住他的腰,他可能早已掉了下去。

    当然他最后也没有能逃掉掉下水的命运,那些文官子弟们心满意足的摘完荷花,瞧见他一个年仅三岁的幼童在池塘边玩水,不知怎么就心生歹意。

    沈关越没有看见是谁,就被人一脚踹了下去。

    荷花池不深,但对于他的年纪来说是足以致命的。

    由于是皇宫内的荷花,所以整座池子里接天连叶,掉进去就可能完全不见人。

    即使是伏山立刻反应过来跳下去找他,他也呛了好几口水,眼见着就要被淤泥拖入水底下。

    就在他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一双手从他背后将他托住,让他的脑袋露出水面来能够喘几口气,哭出声音。

    “别怕,我带你上去。”

    沈关越第一次听到江怀砚的声音,那时候他想,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声音。

    如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

    伏山寻到他的时候,‘温润如玉’的江怀砚正一手拎着他的后颈,像拎小猫一样将他从水里拎出来。

    他吓得哇哇大哭,一双手紧紧捧着江怀砚不肯撒手。

    皇宫里其他人寻着声音赶过来,现在的太后,当时的皇后无论怎么安抚他,他都不愿意松开抱着江怀砚的手。

    他那时只知道这个哥哥救了他,他抓住江怀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可他太小了,他没有能够看到怀中少年一直在颤抖的身躯,还有那苍白如纸的脸色。

    江怀砚自小体弱多病,早早便被太医下了先天不足之症的诊断,明明看起来比他大了三岁多,可个子却并没有比他高多少。

    以至于直到现在,沈关越都不知道,当时那么小个的江怀砚是如何在满是淤泥的荷花池里将他找出来救上来的。

    他应当是为了救自己,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件事之后,江怀砚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一来是因为他身体柔弱,贸然跳进荷花池里着了凉,惊了风,很容易就发起烧,半个月都不曾退下。

    二来自然是因为沈关越了,沈关越害怕得紧,除了抱紧江怀砚,谁来都不管用。

    导致江怀砚一直穿着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哄着他,陪太医看完他的伤势安抚他入睡之后,才得以离开去更换衣袍。

    后来沈关越便天天黏着江怀砚,江怀砚发烧他就去门口蹲着给他递毛巾,江怀砚好了他也去门口蹲着,听江怀砚在屋子里读书。

    他喜欢江怀砚的声音,那是他在云台不曾听过的温柔。

    那段时间因为每日都在江府蹭吃蹭喝,他从原本瘦弱的小个子一下子窜的老高,等成年之后,竟然比江怀砚还高了半个头。

    若是金陵城中没有江怀砚,沈关越觉得自己怕是活不了这么久。

    同江怀砚相处的越久,他才发现江怀砚身上有许多旁人所没有的东西。

    江怀砚明明应该是天之骄子,父亲曾官拜大司马,又弃武从文成了当朝宰相,而江家唯独他一个独子。

    这样令人羡慕的身份,并没有能给江怀砚带来荣耀和骄傲。

    江怀砚体弱多病,江崇却对他不肯放松,除了家教森严之外,江怀砚日日都需要练功,哪怕累到晕厥,第二天也还是要爬起来完成每日任务。

    江怀砚虽是武将世家,但因为江崇文武全才,所以自然对江怀砚的要求很高,每日除了练武便是习文,每个月所读的卷宗都能越过沈关越的头顶。

    相比之下,沈关越觉得自己没有阿耶阿娘逼迫,竟然算是十分幸福。

    可即使是这样的高威强压之下,江怀砚依旧能够完成的很好。

    每日他来寻江怀砚的时候,那人竟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坐在窗前,冲他温柔一笑。

    春风画卷,少年在其中,飒踏如流星。

    便是人间绝色。

    他跟着江怀砚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兵法,学会了礼仪道德,学会了一个春风少年该有的所有模样。

    到最后,他却没有能将他的阿砚保护好。

    数月前桑林事变,那个教会他一切的江怀砚,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从那天之后,他的阿砚再也没有踏出过江府的大门,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

    即使面对他的时候,他的阿砚没有一丝一毫的脾气,依旧如从前一般温润如玉。

    可是那身被人硬生生折断的骄傲,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他的阿砚,光芒万丈,却跌入谷底。

    一身傲骨,却飞花入泥。

    背后脚步声响起,沈关越没有回头,而是深吸一口气,仰起脖子看向那一层一层被渐次点燃的万家灯火。

    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

    却因为金陵城中有江怀砚,他感受到了比云台更让人温暖的东西。

    “都准备好了吗?”

    伏山停止脚步,微微欠身行礼:“世子吩咐的全都安排好了,只是那些焰火还需要等待几日,但一定能在世子下聘那一日全部准备好。”

    “无妨,今晚爷就没准备放焰火。”

    沈关越望向天际逐次纷飞的孔明灯,入伏灯会本来就是祈愿用的,不适合放焰火。

    “世子,有一件事末将不知道该不该说。”

    伏山有些犹豫。

    “不该说就不要说。”

    沈关越语气森然。

    “但是,”伏山又狠了狠心开口,“这件事事关江公子,末将已经找到了知晓那日乾正殿事情的宫人。”

    沈关越不动声色,原本很真实的灯火在他眼中逐渐化为虚点,仿佛透过重重幻影,又看见了那个少时的江怀砚。

    一颦一笑皆动荡。

    “事关他的,没有求证就更不必说。”

    猜忌二字,绝不能落在他的阿砚身上。

    沈关越语气不善,伏山哽了哽,最终还是开口:“回主子,已经求证。”

    微风吹过檐廊,将民间挂在廊下用来祈福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

    伏山不敢确定小侯爷有没有听见他说的,只知道主子站在那很久。

    很久。

    随后脚步有些虚浮往江府走。

    “这条线,埋了吧。”

    沈关越语气轻微,似是说给伏山听,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他说:“我不信。”

    重重阴霾,烈烈灼魂。

    一路长巷下,寂寥的身影被八角灯拉的虚虚实实,恍恍惚惚。

    ……

    江怀砚没有能在祠堂跪一整夜。

    江怀薇还没有离开,外面就喧嚣声四起,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江怀薇走到前堂看了一会儿,回来同他说:“阿耶入宫了,宫里敲了乾正钟。”

    乾正钟,是在宫中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才会敲响。

    而所谓的大事,一般就是公主出嫁,圣上大婚,亦或者是太后薨逝。

    今日不早不晚的,怎么会敲钟?

    江怀砚思前想后,也没能想到前世这时间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敲了几声?”

    九声是公主出嫁,十八声是帝后大婚,二十七声是圣上登基,其余丧事皆是八十一声,以示对逝者的缅怀。

    江怀薇脸色不太好,有些犹豫地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江怀砚面前晃了晃。

    江怀砚一愣。

    三声?

    三声是怎么回事。

    姐弟俩都有些懵,这是大雍开国以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三声钟响,听起来跟儿戏似的。

    可是从江崇匆匆入宫来看,这件事并不简单,他们二人身在宫外更得不到一丝消息。

    江怀砚没有继续跪着,而是让阿姐迅速派了几个仆从去其他官员府衙门口探消息。

    得到的回报皆是家中大人匆匆起身,换上朝服入宫。

    看来入宫的人并不止他的阿耶一个。

    “那么这件事,不是冲着江府来的。”

    江怀砚说出自己的判断,语气很淡。

    他心中有一个无端的猜测,却没有办法去印证。

    皇宫与外朝看起来只是相隔几里路,实际上根本就是密不透风,若是宫内不想让消息传出来,那外人是一丝一毫都探听不得。

    这也就是当初江怀薇入宫为后,短短三年出了事,他们却在江怀薇自缢之后才收到抄家灭族的圣旨。

    无法与宫中互通消息,一直都是江怀砚最操心的事。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选择亲自入宫。

    阿姐前世到底因何获罪自缢,这吃人的皇宫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一世他会亲自去探知。

    “不是针对江家就好,你那道圣旨接得我整夜睡不着,总担心会出什么事。”

    江怀薇很苦恼。

    他们二人自小被江家保护的太好,阿耶虽然对他们严厉但却从来没有带他们卷入纷争之中。

    二人正说话间,窗外竹影摆动,树枝深处传来一丝凌厉的风声,径直贴着两个人的耳边擦过去。

    江怀薇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伸出一只手将堪堪擦过她耳际的白羽箭拽住尾端,拖拽到眼前。

    饶是她出手利索,常年习武,但是白羽箭去势凌厉,依旧将她的掌心划出一道浅红色印记。

    江怀薇搓了搓手掌心,“射箭之人功力极高,应当是哪家府里的死侍护卫,这个距离他若是想要杀了你我,把握有六成。”

    万幸此人根本就没准备杀人。

    江怀砚一眼瞥见白羽箭末端绑着一卷宣纸,透过宣纸能看见些许字迹。

    江怀砚伸手想要摘下那张宣纸,被江怀薇错手移开。

    “你别碰,你身子骨太弱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上面下毒,阿姐不怕。”

    江怀砚垂眸。

    这张宣纸上不会有任何的毒,就如刚才江怀薇所说的,此人若是想要伤害他们姐弟俩,会有接近六成的成功把握。

    但江怀砚还是默许江怀薇去打开那张纸条,因为他绝对不会去质疑自己的阿姐。

    果然,江怀薇只是将纸条摘下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发现并没有异味就转身递给了他。

    一张薄薄的宣纸蜷曲着,并未被打开。

    江怀砚接过来随手展开,宣纸上只有寥寥四个字。

    “红伞劫杀。”

    苍劲有力的字迹下面,还画了一把被撑开的红伞。

    江怀薇有意避过身没有看内容,只是有些担忧:“是出了什么事?”

    红伞劫杀四个字,只有江怀砚知道是何意思。

    不是出了什么事,而是他等的终于来了。

    对方按捺不住,便是他占据有利条件的时候。

    江怀砚捏着纸条就着祠堂中的烛火一把烧掉,转头淡然面对阿姐:“无事,阿姐之前替我寻的治腿疾的药可还有多,我一个朋友需要用。”

    “朋友?你整日除了和沈关越那家伙混在一块儿,哪里还有别的朋友?”

    江怀薇有些不解,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幼弟和其他人有过牵扯。

    倒不是江怀砚不受欢迎,而是她这个弟弟太过于清高,很少有能入得了眼的。

    “从前不是朋友,但现在是了。”

    江怀砚语气平静:“劳烦阿姐替我将药送去西京王府。”

    “西京王?”

    江怀薇绞尽脑汁才在脑海里搜寻到有关这个挂名王爷的记忆,“你什么时候跟他成了朋友?他不过是个废物王爷,听说昨天还被圣上从台阶上踹下去,估计活不了多久。”

    怎么看这个西京王都不像是认识他阿弟的模样。

    “不是没死吗。”

    江怀砚语气难以捉摸,没有道明缘由。

    先帝登记在册的子女就有一十八个,一路携军队打到金陵,夺位登基,短短三年时间,这十八个子女死的就只剩下了两个皇子。

    且都死因成谜,无人亲见。

    能在这一场乱世里活下来,甚至一直活到司徒幽登基为帝,被司徒幽百般虐待却依旧□□的人。

    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去?

    虽然持怀疑态度,但江怀薇还是按着弟弟的吩咐去做,找人包装了上好的良药,马不停蹄送去西京王府。

    一整晚忙下来,江怀砚几乎没有休息。

    才贴着枕头眯了些许时间,沈关越就轻车熟路走进来。

    进来的时候,江怀砚被吵醒,有些懵懂动了动。

    衣袍都滚落在地上,锦被里伸出一条如雪玉般的胳膊,有些慵懒地拢起头发。

    随着他打哈欠伸着懒腰,半挂在身上的衣服终于全部滑落在地上,一身肌肤在暗色的室内,莹莹发亮。

    沈关越一进来就背过身去,素来脸皮厚的他此刻肌肤如火烧,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江怀砚刚醒,还有一些懵懂,看见沈关越在旁边,下意识唔了声:“你起这么早?”

    他抬头看向窗外天际,灰蒙蒙一片,连太阳都没有升起。

    “我不是,”沈关越见他这样没遮没拦就坐起来,上半身□□。

    有些语无伦次,“总之,你快把衣服穿上。”

    江怀砚:?

    都老夫老妻了……

    等等,沈关越这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同梦里身强体壮不知疲惫索取完全不一样。

    遭,他竟睡懵了,一时间认错了人。

    三年后的沈关越,可不是如今的沈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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