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一天晚上见过的地下室,这里的地下实验室更加昏暗,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类的使用痕迹了,铜黄色的灯光扫出几抹零零散散的影子,正好照出台面上那一层厚厚的灰。
顾郗和赛因才走下楼梯几步,脚下意外踢到了一个倒在路边的易拉罐。
——滋啦。
这样的动静在一直都安静阴冷的地下室内非常明显,几乎是声音落下的瞬间,房间内的几个角落里就传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顾郗走近,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了那些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的实验体。
拥挤,狭窄,毫无生机。
那些实验体们形容狼狈凄惨,甚至根本辨认不出来原来的模样,只睁着毫无生机的眼睛,甚至对于许久未到访的人类毫无兴趣。
顾郗放轻了呼吸。
他小心蹲下,透过灯光观察着实验体们。
“它们还有救吗?”顾郗问道。
赛因嘴唇微动,声音几乎是从唇缝中挤出来的,“没有了。”
这些实验本就不正规,且一切是为了海曼·科克西的私欲而成,作为承受者,这群实验体们能够活下来都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顾郗抿唇,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他站起身来,只沉默地看过每一只实验体,而赛因也安静地跟在顾郗身后,似乎是察觉到了青年低落的情绪,只伸手轻轻勾住了对方的手指。
顾郗呼出一口气,“我想毁了这里。”
“好。”赛因没有问要怎么做,只是很坚定地应下顾郗的想法,“我帮你。”
顾郗又道:“我还想放走这里的实验体。”
“好。”赛因依旧点头,他驯服而沉稳,充满了令人想要依靠的感觉。他问道:“顾郗,你还想要什么?”
顾郗转头,与之对视。
无疑,赛因的长相很优越,即使他脸上的表情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寡淡,可那双海洋一般的蓝色眼瞳中却藏匿着无数漩涡,只要他想,他可以冷脸露出最神情的眼神——就好比现在。
顾郗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可以答应,也都可以做到。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还想和你一起回家”的时候,最近出现频频的系统又出现了。
【宿主,此刻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件事情。】
顾郗一顿,半张的唇闭合几分,只对赛因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着,他走开几步,站在实验体前在大脑里询问系统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宿主,你不想开启崭新的人生吗?】
——什么意思?
【最初降落在伯兰得冰谷没多久的时候,我曾经询问过你的选择。】
【那时候,宿主你说要回家。】
【回那个没有发生过这一切的家。】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恢复记忆。
顾郗皱眉,手指轻轻搭在石
牢的笼子边上,
指腹上的温度很冰,
听着系统说话时他的眉头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他觉得很奇怪,奇怪于这番话的由来,也奇怪于系统的态度……
而在顾郗不曾注意到的背后,赛因目光幽冷,只瞧着一片虚无,几乎宛若毫无感情的石雕。
【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本来机械僵硬的系统音逐渐流露出一丝丝轻快的诱惑,它就像是伊甸园中引诱夏娃的蛇,嘶嘶吐着蛇信,酝酿着某些不好的心思。
而这点儿“不好”,足以被顾郗感受到,毕竟在此之前,系统可不会这样说话。
顾郗有些好奇,系统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可以在完成这一切后,选择刷新。】
【到时候,你会回到来伯兰得冰谷之前的生活,而有关于“反派”的一切,则可以交给我们。】
——交给你们做什么?
【销毁。】
【他的危险系数太高,这个世界只剩下现在唯一一次的机会,如果可以清除隐患,则能彻底无忧。】
背对着赛因的顾郗瞬间冷了脸。
——那为什么最初不这样做?
【他的异化程度过高、警惕性强,无法进行销毁活动。】
【而现在,你已经为我们争取了机会。】
顾郗没有说话,在他转身的瞬间,赛因眼底的黑沉退去,又变成了原本清透的模样。
顾郗道:“我们上去吧,上去之后再做打算。”
“好。”赛因伸手,拉住了顾郗。
地下室昏黄的灯光被撇在了身后,顾郗和赛因一前一后走过不是那么宽敞的楼梯,而暂住在顾郗脑海里的系统还在喋喋不休,讲述着销毁反派后顾郗可以享受的完美生活。
被荼毒的当事人却一言不发,就好像听不到系统的说话声般。
从地下室上来,顾郗和赛因错开走过长廊一侧的窗户。
微微偏移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热意不多时就驱散了前不久的地下室内沾染的阴冷。
顾郗脚步停下,他透过窗户看向石堡之外——
一侧是他们来时车辆经过的路,似乎因为海曼的特殊安排,现在的此处空寂无人,只除了暂住在石堡内的他们。
另一侧,是石堡的背面,那里绵延着一处小森林,在森林之外则是一处断崖,连接瀑布,一路飞流至那片形如心脏的湖泊,而湖泊继续则东流入海,变成了一个有利于海洋生物的天然通道。
顾郗:“走吧,我们去门口看看。”
赛因:“好。”
似乎是因为顾郗的不理不睬,之前在楼梯间还喋喋不休的系统终于安静了下来,又恢复成了以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样子。
在赛因的领路下,两人沉默地走过交错、相似的长廊,在几分钟过后站在了前一天来时的石堡大厅内。
室外灿烂的阳光让这里看起来新添了几分人气,几乎是在顾郗和赛因刚
到不久,服务于科克西家族、被海曼洗脑信仰者即就披着清一色的白色衣袍,拥挤在大厅的四周。
他们似乎对于顾郗那一头纯白的短发有些好奇,忍不住小心打量着这个容貌俊美的白发青年。
顾郗试探性地走向门口,果然被其中一人伸开手臂拦住了。
“我只是看看也不行吗?”
“▅_[(”
听声音很年轻,估计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
顾郗点头,“我知道了,那请问海曼在哪里?”
他的声音带着熟稔感,站在一起的几个白袍人愣了愣,相互小动作推搡几下,最初开口的白袍人才道:“……抱歉。”
顾郗摇头,只说没事,又拉着赛因退回到大厅之外。
只是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又盯着那几个站在一起的白袍人看了看。
顾郗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不理会赛因粘在自己嘴上的视线,只压低声音,用他们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道:“我有种直觉。”
“什么?”
“那几个白袍子的人……”顾郗以眼神示意,只是他的动作太过微弱,于是那群分散在大厅里的人只当他依旧盯着被锁上的大门看。
顾郗收回视线,捏了捏赛因的手掌,“我觉得很熟悉。”
闻言,赛因目光平静地扫了过去,甚至停留时间都不超过几秒钟,就收回视线,反过来也捏了捏顾郗的手指,然后肯定了对方的猜想。
赛因:“是他们。”
“好吧……”
两人彻底转身,重新走回了阳光、阴影交错的长廊,含含糊糊的对话声变成了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还打扮成了那副模样。”顾郗小声和赛因咬耳朵。
“他们想帮你。”
顾郗用肩膀顶了顶赛因,“帮你还差不多,你才是他们的‘祖宗’。”
每次说到这个称呼的时候,顾郗都忍不住抿唇一笑,总能想起来赛因第一次被叫“祖宗”时的场景。
赛因眼底流光微动,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只是才走开两步,顾郗猛然回头,已经隔开数米的走廊之外,能够看到那些白袍人还三五成群站定在大厅里。
赛因问:“这么了?”
顾郗喃喃:“我忽然想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赛因没听明白,“什么熟悉感?”
顾郗只摇了摇头,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一边走,一边抬头好玩似的蹭了一下赛因的下巴,“暂时保密。”
赛因脑袋追过去学着顾郗的动作用唇蹭了蹭对方的鼻梁,又任由人拉着,穿梭过基本相似的长廊。
只是在落后半步的时候,赛因眼底的光又明明灭灭,像是在酝酿着一阵风暴。
一整天,除
了中间和格蕾娜、简他们一起吃过饭,
顾郗再没有见过海曼·科克西,
他并不着急对方的算计,只按照自己的进度拉着赛因,用一天的时间逛完了整个石堡,并在询问过格蕾娜一些有关于这里的装修后,才在太阳即将落山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座石堡看起来占地面积并不算广,实际地上地下几层加起来也不小,一整天的时间被压缩着观察每一个角落,对于顾郗来说还是有些疲惫的。
此刻,已经回到房间后的顾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刚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下不久,才被赛因揉着脑袋缓解疼痛,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
“唔……懒得动弹……”顾郗仰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赛因。
无需再细致的言语,赛因利索起身,绕开床背对着顾郗打开了门。
赛因的后背很结实有劲,肌肉匀称,正好挡住了顾郗半撑起脑袋的视线,于是顾郗干脆盯着对方后背的肌肉线条发呆。
半分钟后,赛因拿着两张叠起来的纸张站在了床边。
顾郗好奇,“那是什么?”
“一封信,一份请帖。”
顾郗接过——
信封上没有名字,但他却直觉知道是谁;请帖很华丽,不用打开都能猜到必然是来自海曼·科克西的。
顾郗看向赛因,手里摇了摇请帖,眼中闪过狡黠,“看来,他的目的终于要彻底暴露了。”
大老远把自己需要的人“请”回白帆实验所的大本营,顾郗可不相信海曼仅仅是为了拉拢,如果他猜的不错,这份请帖里所藏的才是海曼·科克西此番操作的答案。
顾郗把信封放在一边,先打开了请帖。
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我尊贵的客人,诚邀您在明晚十一点于石堡大厅参加晚宴。”
落款是花体的海曼·科克西的名字。
“我看是鸿门宴还差不多……”顾郗喃喃,他想到了石堡内华丽的装修、身穿白袍的人群,以及海曼对于“神明”的狂热,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明天的晚宴或许与某些奇怪的仪式有关。
毕竟,海曼曾经参加过“造神”。
接下来,顾郗又打开了那封信。
越是看,顾郗眼底的笑意就越浓厚,而坐在他对面的赛因都忍不住好奇,“里面说了什么。”
顾郗赤脚坐在床上,他伸脚踩了踩赛因的大腿,“赛因,我想到我要什么了。”
赛因神色不变,只抬手轻轻拢住顾郗的脚踝。
青年的体温总是比他高几分,握在掌心里的皮肤很滑,一如对方那几只柔软的触手,“你想要什么?”
“一个忙——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顾郗勾了勾手指,本想着赛因靠过来,却不想默珥曼族人仗着自己力气大,直接拉着顾郗的脚踝把人“嗖”地一下提了过来,很轻巧地就把对方的大腿抱在了怀里。
顾郗耳廓微红,没有阻止,只是捏
了捏赛因的耳垂,小声低语了几句。
随后,他扒拉着赛因的黑发,“可以吗?”
“可以。”无须多言,赛因只会坚定地接收来自顾郗的请求。
“很好,”顾郗点点头,他干脆彻底放松下来,两条大长腿搭在赛因的怀里,享受着来自对方力道适中的按捏。
赛因的手在捕猎时,是最锋利的武器,但在抚摸顾郗的时候,却又变成了世界上最软的丝绸。
在他们逃离白帆实验所、躲藏在圣迪纳寄宿学校的一年时间里,那时候的顾郗偶尔会因为身体上的病痛而皮肉发痛,苍白的皮肤几乎红肿一片,看起来像是被什么蜜蜂毒虫咬过一般。
在那些夜晚里,赛因会小心沾湿温热的毛巾,覆盖在顾郗的膝盖、小腿上,两只本可以放出尖锐利爪的手会在那个时候变得充满温柔,隔着毛巾按揉那脆弱的肢体……
赛因记得那些,而顾郗也记得。
“那时候也是你给我揉腿。”仰躺在床上的顾郗勾了勾脚尖,眼底散开细碎的笑意。
对于他和赛因来说,圣迪纳寄宿学校里的那些短暂时光,其实是难得的放松和自在,没有虎视眈眈的研究员、没有日夜不停的实验药剂,有的只是轻松的校园生活,以及一群对他们来说很少接触过的同龄人。
“嗯,”赛因应声,“冬天的时候,你总是疼。”
自六岁起,顾郗就被当成了神明的载体一直被施加着各种实验,他的身体因为不同的药剂以及赛因的血液在日积月累之下发生着异变,尤其在离开了白帆实验所后,更是急剧恶化。
疼得很厉害,甚至会半夜抱着膝盖偷偷掉眼泪,直到被赛因发现按住教训了一顿,那时候的顾郗才乖巧着每每一疼,就主动告知,然后被像是个小大人似的赛因照顾着塞到被子里揉揉摸摸。
赛因的手就好像有魔力一般,总能及时缓解顾郗的疼痛。
“我记得,你还为这个事情打过我。”
说着,顾郗撇了撇嘴,一副“没想到吧,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很记仇”的模样。
赛因似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轻笑,他的指尖捏了捏顾郗小腿上弹性十足的肉皮,“那怎么算打?”
别说打了,那时候满心藏匿着少年情思的赛因对着顾郗都舍不得厉声说话,即使生气对方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气急的赛因也只是把人按在床上,不轻不重地往屁股上拍了两下。
——比拍气球的力道都轻。
“怎么不算?多羞啊……”
那个年纪的男孩最是在意自己的面子,就是现在顾郗回想起来自己被赛因按着腰,轻轻往屁股上拍,都觉得耳朵有些烫。
他小声嘟囔道:“有些屁股可不能乱打……”
“那给你打回来。”赛因垂了垂眼睫,蔚蓝的眼睛虽是居高临下的姿势,可眼底的情绪翻到像是温驯的臣服,或者说,是他主动把控制自己的权利送给了顾郗了。
仰躺着的顾郗猛然做起来,手指缠
上赛因的长发,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
赛因重复道:“给你打回来。”
那种区别于旁人的特殊宠爱几乎要变成洪水汹涌了出来。
顾郗感觉自己胸腔里藏着的两颗心砰砰跳得有些厉害,他掩饰性地拍拍胸脯,低声道:“我可不是流氓。”
“但我是。”赛因就这么冷着一张脸,说出让人跌眼镜的话。
顾郗有些受不了地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你这样的表情,可真不适合说这种话。”
说着,顾郗摸了摸手臂,感觉好像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懒洋洋地又躺了回去,虽说不太认同海曼的审美,但是这张床是真的舒服,软硬适中,像是躺在了云朵上一般,总是勾着人的睡意。
困意席卷,顾郗的手指勾着赛因的衣摆,他打了个哈欠,小声道:“我先眯会儿……”
几乎没几秒钟,睡眠质量大多数情况下都很好的顾郗就闭上眼睛,呼吸逐渐进入一种平缓的状态。
“好。”
赛因点头,迟迟地才应了一声。
他的手里不紧不慢地捏着青年的小腿肚,指腹下的肉皮很柔软,可在软和之下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一层薄薄的肌肉。
幽深的蔚蓝色眼瞳缓慢转动,他的视线下落,聚焦在顾郗的脚踝上。
胖瘦适中,脉络清晰,骨节微突,象牙白的皮肤在暖色调的灯光渲染下,让其看起来像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这样的艺术品,是应该被束之高阁、小心保护才对。
赛因对眸光暗了暗,原先面对白发青年时的平和情绪褪去,另一种迥然不同的阴翳浮现,沉甸甸地笼罩在他的眼底。
但那双眼瞳里聚焦着的还是顾郗的脚踝。
似乎很时候用什么束缚起来。
可是用什么合适呢?
用自己的鱼尾吧。
赛因眨了眨眼睛,他忽然张唇,空灵且没有具体咬字的歌像是一段无形的水从他口中流出,悠悠荡荡,拉扯着顾郗进入更加深层次的睡眠。
几秒钟后,他缓缓低头,靠近到白发青年的耳侧。
本来想要问出的问题忽然在即将张嘴的瞬间又噎在了喉咙里,赛因的脑袋僵在距离青年皮肤上的几厘米处,像是在观察,又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直到几分钟后,空灵的吟唱声才缓缓暂停。
他忽然对着虚空开口:“你在诱哄他。”
只清醒着他一个人的房间安静片刻,另一道顾郗熟悉的机械音响起——
【这是他进行选择的一部分。】
【我只提供你和他重逢的机会,而之后事情怎么发展,不在于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赛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却令他更加清醒,“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系统理智且冷静,再一次重复了它的答案。
【结果如何,只在于他。】
赛因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落在顾郗腿上的手指在无声且细微地轻颤着,像是畏惧也像是紧张,而这样的情绪在这位阿特莱德的王储身上极其少见。
一向冷然道系统倒是忽然出声,不知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
【等待就好。】
赛因心头微窒息,说来简单,只需要“等待就好”,可实际上作为被答案审判的人,他怎么可能平静地像是无事发生?
他既想知道答案,又惧怕着可能发生与自己所想背道而驰的结果。
整个房间又陷入了寂静,赛因只是盯着顾郗的五官,一个劲儿地看个不停。
他喃喃:“如果你想,那就如你所愿……”
房间暗沉,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落在床铺上的手指轻颤,被灯扫出一截象牙白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