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枕山的病情比温念笙预想得还要严重。如果不及时医治,他甚至可能活不到恩科那天。

    到底是她疏忽了。

    她只记得前世此时的陆枕山身体并未垂危,却忘记前世她早为陆枕山进行过治疗。

    是那时服用的化疗药物延缓了癌细胞的扩散,才让早该病倒的陆枕山撑到了恩科前夕。

    而这一世,她什么都没做,陆枕山的情况自然会比她记忆中糟糕。

    从国子监还家的路上,暴雨拍打在车顶,温念笙坐在车内闭目沉思,前世种种又不可控制得在眼前重演。

    一时,是那年恩科状元放火自焚,火光冲天,烧碎了京师府衙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

    一时,是陆枕山以死谏君,满朝文武愧然俯首,无一人敢站出来应声。

    一时,又是游行学子惨遭禁军无情镇压,暴雨如注,血满长街,晏辰重伤力竭倒在血泊中,至死仍满眼不甘地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城。

    司棋说得对。

    天命不公!

    含恨枉死,不该是他们的命。

    狂风卷起车帷,车外的小伍已被暴雨淋得睁不开眼:“小姐,雨太大了,我们找家客栈避一避吧!”

    温念笙望向车外的倾盆大雨,沉默良久,却道:“调头,去丞相府。”

    ……

    自那张字条送出去,上官语就一直坐在廊下苦等。眼下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全然没收到任何回信。

    雨下越来越大,她也有些没底气:“统统,你的老东家是不是不打算来见我了?”

    系统正准备安慰,丫鬟小玉撑伞从院外走了进来:“小姐,回春堂的温姑娘来了。”

    上官语几乎从石阶上跳起来:“快去请!”

    小玉道:“刘嬷嬷已经去了,这会儿正准备带人过来。”

    今日上官昌宏受诏入宫,眼下尚未回府。上官语的母亲仇氏体弱多病,平日府里的事情多有西苑的林姨娘做主。

    上官语请温念笙诊病这事,林姨娘只当她是又犯了大小姐脾气,在折腾人家温大夫一家胡闹。

    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能懂什么诊病?

    是以温念笙到府问诊,前来迎接的人也只有林姨娘身边管事的刘嬷嬷。

    刘嬷嬷见到温念笙,第一件事就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目光实在称不上友善,连话里都带着几分讥讽:“我们大小姐摔坏了脑袋,才会闹着请你一个小丫头前来诊病。没想到你也这么不清醒,还真冒着大雨来了。”

    高门大户里的下人,平日随主子见过些世面,便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如今冒雨迎接一个小户医家的女儿,心里自然不爽快。

    温念笙今日并非为诊病而来,不愿多生事端,便也没反驳,只当雨声太大没听见那些难听的话,又默默随刘嬷嬷往后院走。

    走到后院回廊上,迎面遇上一名小丫鬟。

    那丫鬟手中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看见刘嬷嬷忙脚步匆匆地迎上来:“嬷嬷,药已经煎好了,现在给大小姐送去吗?”

    刘嬷嬷神色一变,下意识看了一眼温念笙,而后才道:“先拿回去,晚些再送。”

    温念笙立刻喊住那丫鬟:“给上官小姐的药吗?正好我准备过去问诊,不如一起带过去。”

    刘嬷嬷脸色骤暗:“不劳烦姑娘。是令尊之前开的药,下人没煎好,我让她们拿下去倒掉,重新煎一份。”

    既是温丛序开的药,有什么不能给她看的?

    温念笙不多废口舌,直接上前端起药碗。

    然而不等她嗅辨,刘嬷嬷已经急了:“温姑娘,我们姨娘愿意请你入府,是看得起你们回春堂。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若开罪了我们丞相府,只怕你父亲一介乡野郎中,担不起这样的麻烦!”

    做贼心虚也就罢了,还敢一再贬损回春堂。

    温念笙自进门起便一直忍着她,眼下已是不想忍了:“嬷嬷说这药准备倒掉,是不是?”

    她说这话时面色平静,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刘嬷嬷一时摸不清她的情绪,顺着她的话点了头:“是,这就派人去倒了。”

    “我看不必麻烦了。”

    话音未落,刘嬷嬷惊觉头顶一热。

    竟是温念笙将满碗汤药迎头倒在她的脸上,滚烫的药汁的从脸上划过,疼得她顿时跪地打滚惨叫连连。

    一旁的丫鬟更是吓得托盘离手,砰一声,惊慌失措跪在地上帮忙擦拭起药汁。

    温念笙冷眼睥睨着二人,刘嬷嬷抬头对上她的视线,竟无端看出一种只有长期居高位者才有的冷漠与威压。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看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眸。

    恍惚之间,刘嬷嬷听见温念笙冷声开口:“我们回春堂的确小门小户,却也不是谁都能啐一口、踩一脚。今日这一碗汤药便是给你一个教训。嬷嬷若是心有不服,大可等丞相大人回府,我们喊上林姨娘和上官小姐,一起去丞相大人面前分辨清楚。”

    一介下人,谋害嫡女,背后说不准还有林姨娘的指使。

    上官昌宏再宠妾灭妻,却也将上官语视若掌上明珠,否则也不会将她宠成那般蛮横无理的性子。

    若是让他知道有人在上官语的药中动手脚,别说一个刘嬷嬷,连林姨娘的脑袋都得一起分家。

    刘嬷嬷自然不敢分辨,却也不甘就此忍下这口气,于是她愤然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喊人将温念笙轰出府去。

    不成想恰在此时,回廊尽头传来一声怒斥:“老刁奴!还不快滚!”

    上官语原是准备出来迎一迎温念笙,却不想正巧撞上回廊上的争执。

    听见温念笙的话,再看见地上的药碗和刘嬷嬷满身的汤药,她大抵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温姑娘是本小姐请来的客人,谁敢对她不敬,我扒了她的皮!”

    自从三天前上官语出事,府里下人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位大小姐骂人了。

    刘嬷嬷和丫鬟不由相视一眼:“大小姐的病好了?!”

    俩人吓得慌忙跑下回廊,伞也顾不上拿,转眼便消失在雨里。

    上官语这才长舒一口气,同温念笙笑了笑:“怎么样,我演得是不是还挺像原主的?”

    温念笙拾起地上的药碗仔细嗅了嗅:“这药里加了川芎,长期误服会导致气血亏损。最好也派人检查一下仇氏的饮食。”

    上官语反应了一下才想起仇氏是谁,原主的生母,自去年开始体弱多病,后来实在过于虚弱,连掌家之权都不得不让给林姨娘。

    她大概明白了温念笙的意思:“谢谢你呀,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走吧!我们回房聊。”

    系统在寻找宿主时,会根据宿主的不同性格和特长差异,安排不同的任务剧情路线。但任务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铲除朝中乱党,辅佐暴君傅衍之成为一代明君。

    上官昌宏作为朝中最大的乱党之一,上官语身为他的女儿,处境多少有些尴尬。

    所以在她与上官昌宏彻底解绑前,绝不能让傅衍之拿到上官昌宏谋反的实证。

    温念笙冒雨登门赴约诚意十足,上官语自然也愿意坦诚相见:“我希望你能将那封密信交给我。任何条件,只要我做得到,你可以尽管提。”

    说罢,笑着递来一盏热茶。

    温念笙接过茶水,却道:“我不能给你。”

    那封密信是她目前手中唯一的底牌,在确定上官昌宏对她没有威胁前,她不会将信交给任何人。

    “但我可以向你承诺,在你从丞相府脱身前,那封密信不会落在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手中。

    “但是,有个条件。”

    空口承诺,没有条件,上官语反而不会相信。

    “什么条件?”

    只要那封密信不备暴君发现,在谁手里对她来说区别不大,“虽然我比较菜,但有系统在呢,它有多厉害,你应该比我清楚!”

    温念笙道:“帮我救一个人。”

    “谁?”

    “国子监祭酒,陆枕山。”

    ……

    温念笙离开丞相府时,雨势已经转小。

    小伍等在丞相府外,她登了车,马车便启程返回回春堂。

    她和上官语达成了合作。

    上官语日后会有很多支线任务,原书和系统能提供的剧情,远不及她上一世亲身经历来得详细。

    所以她答应为上官语提供剧情信息,并承诺暂且不用那封密信揭发上官昌宏。

    作为回报,上官语需要将任务得到的一半点数交由她支配,用来换取治疗陆枕山的化疗药。

    合作以原书恩科舞弊案爆发的时间为期限。

    恩科舞弊案结束后,二人各自阳关道独木桥,不再利用穿越者的身份彼此干涉。

    接下来的几日,温丛序忙着与周太医商议陆枕山的病情,江予柔忙着筹备即将到来的婚礼。

    长辈们都忙得顾不上家中日常事务。

    温念笙便不得不一面在前堂代父坐诊,一面同孙伯一起处理药堂的日常收药点药。

    人一忙起来,总会忘记日子。

    若非这日一早收到晏辰的来信,温念笙都没意识到,转眼已经到了二人约定一同逛灯会的日子。

    灯会之后,便是婚期。

    灯会晚间才开始,晏辰却约她在午间出门。南星一早收到来信,从满柜素色衣衫中挑了唯一一件粉白相间的广袖纱裙。

    温念笙鲜少穿那么招摇的衣衫,想换回往日穿惯的天蓝素衣。

    南星却不肯,非拉着她的手走到等身的铜镜前,说道:“小姐,京城从不缺美人,可奴婢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的美人,天生冰肌玉骨,本该光彩照人,却无端颓丧,仿佛永远笼在雨雾里。

    “奴婢不止一次看见您在廊下听雨出神,您有心事,偏偏奴婢嘴拙不会哄人。

    “我娘总说穿漂亮衣服会让人开心。小晏公子带您逛灯会,是为了哄您开心。奴婢将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是希望您能开心。”

    所以南星希望她永远光彩照人,不为给任何人看,只为了她自己。

    温念笙不由笑了:“那就这件吧,不过配饰我要自己选。”

    原本搭配这件衣裙的配饰太过繁复,她觉得太沉,戴着逛灯会不方便,所以从妆奁中取出了那支未曾戴过的鸢尾花发簪。

    白玉鸢尾花小巧精致,配一身广袖纱裙,竟是少一分寡淡,多一分又太艳,美得恰到好处,连南星都不由惊叹。

    温念笙今日原就起得迟了些,一番梳妆过后已然到了约定的时辰。

    小伍从院外前来传话,说晏辰已经到了,她便从正门出了回春堂。

    时逢晌午,晏辰靠坐在回春堂外的马车上,唇角叼着一支细嫩的柳枝。午间的阳光好似偏待他般,尽数落在他的肩上。

    温念笙走出回春堂,看见少年在阳光下慵懒得抻了抻胳膊。

    晏辰也随即看向她,竟是愣了一瞬才跳下马车,而后大步迎上来:“你今天真好看!”

    “从前不好看吗?”

    她有意逗他。

    晏辰却坦坦荡荡:“从前也好看,但我从前不敢夸你。”

    现在不一样了,明天就是他们的婚期,他现在名正言顺,想怎么夸就怎么夸!

    晏辰又注意到那支鸢尾花发簪,“这是我送你的那支发簪吧!之前还觉得挺普通的,怎么戴在你头上这么好看?”

    从见面到现在一共说了三句话,每句都在夸她好看。

    温念笙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催促他上马车。

    登车后,又问:“不是说要逛晚上的灯会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国子监的考试都结束了,我想早点来见你。”晏辰说着,从车外递来一封信函,“这是陆大人托我交给你的,为了感谢你那天替他诊病。

    “最近有温伯父和宫里的周太医诊治,陆大人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所以特意让我告诉你一声,让你别担心。”

    怕不是陆大人怕她担心,是某人怕她担心吧?

    “我们现在去哪?”

    今日天气不错,微风拂面而来,温念笙靠坐在马车里,身心都放松了许多。

    晏辰道:“我在鼎泰楼定了座位,我们先去填饱肚子。等用完午膳,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晏辰有意卖关子,温念笙也不多问。

    二人用过午膳,马车又从鼎泰楼启程。

    然而,她说什么也没有想到,马车在京城绕了一圈,竟又从鼎泰楼绕回了回春堂。

    “怎么又回来了?”

    温念笙正纳闷,晏辰却带她走向回春堂对面的方向。

    前些日子,回春堂对面的院子换了新租客,前堂和后院都在重新修缮。

    装修前堂铺面的工人还在忙着,晏辰便牵起她的衣袖从正门堂而皇之走了进去。

    门口的管事见状不阻拦,却朝晏辰笑着颔首:“东家来了。”

    温念笙不由震惊:“你就是这里的新租客?”

    晏辰鲜少看她露出这样震惊的神色,不由失笑:“不是我,是我们。

    “等这间院子修缮好,我们就从城北搬过来。这里离回春堂近,若是成亲后你想回家,过条街就到了。”

    温念笙一语不发,就那么愣愣看着他。

    晏辰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之前我也想给晏家酒馆换一处铺面,原来那里太偏,若是搬到这面,生意肯定会好很多。

    “不过现在还没装修好,可能还得让你再等几个月。”

    温念笙眸光亮晶晶的,摇了摇头:“没关系,我愿意等。”

    晏辰便笑了:“走吧,我带你进去看看!你有哪里想整改的,现在都还可以改。”

    因为和回春堂刚好面对面,这间院子的格局和温家宅院几乎一样。每走过一间院落,晏辰都会仔仔细细地介绍他对这间院落的打算。

    这间院子用来存酒,那间院子用作待客。

    北边的院子通风好,可以留给晏小二。

    南边的院子最大,风景也最佳,要留给他们二人居住。

    温念笙走在庭院里,仿佛已经可以看见婚后的点点滴滴。

    她会在廊下的藤椅上看书,晏辰会在院子里她抬眼可见的地方习武练剑。

    少年练得累了,会放下刀剑大步跑到她的身边,也不问她的意思,伸手便抢走她手边的茶壶,在落日余晖中一饮而尽。

    明明从前从未想过成亲,如今她竟已经开始期待了。

    后院正在修缮园景,二人从院间小路走过,工人们都会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同晏辰打招呼。

    大抵是他常来,已经和这些工人混熟了。

    温念笙忍不住问:“我们亲事定得匆忙,你这几天还在考试,怎么还有时间亲自操办这些?”

    晏辰脚步轻快地走在前头,闻言慵懒地抻了抻胳膊:“无论我们的亲事缘于何因,于我而言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我不想敷衍亲事,更不想敷衍你。”

    说罢,又回身牵起她的衣袖,“走吧,我们再去湖边转转。”

    不知不觉,月上枝头。

    二人在院子里逛得太久,竟连灯会的时辰都错过了。

    晏辰一拍额头:“糟糕,都怪我说得太入神了!”

    温念笙只是淡淡地笑:“逛灯会的机会还有很多,以后你再带我去就好了。不过今天时辰不早了,明天成亲还要早早起来梳妆,我得早点回去休息了。”

    虽然有些舍不得,晏辰却也没有多留她。送她回家只需过一条街,分别来得便也格外快。

    告别后,晏辰目送温念笙进了回春堂。直至看不见那道清瘦的身影,他才驱车离开。

    马车行至回春堂西侧,晏辰又看见了那棵高大的白玉兰树。那日他坐在墙头,温念笙曾踮起脚尖,挥起玉兰花枝笑说让他娶她。

    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转眼即将成真。

    他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墙上的青苔,一滴露珠从玉兰枝头滴在他的手背。

    月光洒满树梢,他看见院内亮起灯火,竟忍不住想翻墙再进去看看。

    想了想,倒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了。

    罢了,明日就是婚期。

    以后他想见她,再也不用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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