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

    极细微的动静。

    许双双眼睁睁看着那张描了银线的乌木面具轻轻弹起一些,像是什么松了弦的械具向侧边一歪。

    然而就在她盯着那一点点隐约露出的白皙下颌线心跳加速的一瞬,

    乌先生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抬手摁住了面具。

    戴着黑色手套的长指张开,紧紧压住面具捂着脸,

    力道之仓促,让她看着都觉得有些脸疼。

    原本是想凑近些吓一吓乌先生,看看他会不会情绪激动露出马脚。

    可惜现在马脚是露了,只不过乌先生反应太快护得过于及时。

    哪怕那面具想是已经稍松,

    她却不可能耍流氓一样硬着上手扯。

    在心底叹口气,许双双缩回一些重又坐下,

    只方才一番折腾,这次她坐得离乌先生近了许多。

    “您不回答我的问题吗?”

    依旧望着眼前那块黑漆漆的地面,许双双因为“诡计”失败有几分气闷,说话时声音便也跟着变得闷闷的。

    乌先生那头一时没有旁的动静,

    让许双双更加气闷了,

    该说不说,虽然仍旧只是强烈怀疑,

    但乌先生沉默起来的架势,和小花锯嘴葫芦似的表现简直一脉相承。

    一样的让人不爽。

    “乌先生是在装哑——”

    然而她扭头,多少又带了点情绪地说了一半话,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闷哼。

    原本应是十分压抑低微,但如今被寂静昏暗放大,变得格外明晰。

    她心尖一跳,意识到自己方才落座的地方似乎压着了乌先生的斗篷,是她的动作扯着了什么?

    等等,这味道……

    怎么会有血腥味?

    “……乌先生?乌先生?”

    这下许双双急了,她有些慌张地凑近些,摸出火石打亮,一下彻底看清了缩在角落的乌先生的样子。

    对方就蜷在洞口缩着腿,一只手紧紧捂着脸上的面具,而另一只手……捂着腹部。

    尽管是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袍,黑色的斗篷,

    然而如今打亮了火石,可以清晰看见那黑色布料被层层血迹浸染过后的湿润颜色。

    一见着光,乌先生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捂着面具的手更紧了。

    许双双面色发白。

    她恨自己怎么才发现。

    这样厉害的伤口,她方才怎么会半点没有察觉?

    就连血腥气都一点没闻到?

    抿紧唇,她很快护着火石放好照明,皱着眉头从乾坤袋里摸出处理伤口的那套东西。

    “对……对不起,是不是……味道太大?……实是我方才术法松动——”

    干涩低哑的声音响起,沉沉的,粗粝如砂纸摩擦。

    闻言,手上动作微顿,许双双很快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自己刚刚一点味都没闻到,

    又是为什么会在乌先生面具松动的片刻过后,才察觉到异样。

    她一时眉心皱得更紧,咽了咽嗓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手上动作未停,很快跪到对方跟前,探过去要检查乌先生的伤处。

    “——!!”

    乌先生显然被她的靠近吓到,喘息着更往后缩了缩。

    这场景,似乎也熟悉。

    许双双的手落了空,不过她只停了一瞬,很快又往前伸了伸胳膊,

    这下对方避无可避,干脆有些慌乱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用的是那只捂在腹部伤口上的手,而那手套上都是血,充满腥气的冰凉。

    不过抓握片刻,许双双的手腕上已经添了血痕。

    在火石的微弱光亮里显出几分可怖。

    “啊……”

    对方又喘了声后飞快松了手,可以从微微颤动的指尖察觉到他的慌乱。

    许双双深深叹了口气。

    “不准动,”她抬眸盯着那张被捂紧的面具,一字一句道:“我现在给您检查伤口上药,不准躲。”

    或许是她的语气足够严肃,又或者她面上神情实在难看,

    乌先生好像真不敢动了。

    只浑身僵硬地缩在那处,变成了一大团凝固的乌云。

    见他听话,许双双终于专心凑近检查。

    方才被他捂着看不清,现在露出来,可以瞧见是一道有些厉害的裂口,从腰侧到下腹横过,约摸十几厘米的样子,像是利刃划开,但又不止于此。

    鲜血淋漓的皮肉微卷外翻,然而就在伤处边缘,还滚动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将那伤口衬得更加诡异。

    许双双面色又白了些,

    她再如何没水平,也看得出这不是普通外伤。

    “你……别,别怕,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我……会好得很快的……”

    听完这话,许双双抬眸扫了一眼那张乌木面具,没做声,她绷着脸色观察那处伤口,发现最要紧的应是那些黑气。

    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似乎带了腐蚀性,就是因它们还缠绕在伤口上,才会让伤口不断往外渗血。

    可这黑气看着如此不一般,她自己配制的伤药或许没用,起码得是具有针对性的稀有灵植——

    啊!她不是刚刚采了仙子草吗!

    而且正是有净化作用的药材!

    幸好她的乾坤袋里还有曾经在商城兑换的医疗急救包。

    许双双想到这,马上将小药篓拿过来,取一些仙子草摘了短茎后,倒进小石舂里捣烂。

    “算您运气好,我今日正好采到了仙子草。”

    她一边捣药,一边语气不善地冲乌先生开口,

    配合着捣药时咚咚咚的动静,应该有些威慑力。

    当然,她大部分气愤不过是因为……

    这人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伤了就要处理啊?

    “哪有人受伤之后会用法术遮盖血腥味?”

    她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我习惯了……”

    乌先生有些势弱地低低解释了一句。

    习惯?

    这算哪门子习惯?

    不过当下她没再想这些事,只继续手上的动作道:

    “我先敷一些,看看效果。”

    并未等乌先生出声,许双双没多犹豫,以手撑地,握着石碗探近些,将紫红色的糊糊小心敷到狭长伤口之上。

    因为格外谨慎专注,她凑得很近,更能清晰瞧见,随着她敷药的动作,乌先生的呼吸似乎愈发急促起来,

    连带着伤口四周的肌肉都在起伏不定。

    “痛吗?”许双双抿了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着觉得痛,

    心口微微发麻,方才那股近乎恼怒的情绪似气球被戳破般,“咻”一下又消散。

    这下她已是有些绷不住自己的冷脸了。

    “……我再轻点,您忍一忍。”

    她本人都未见得察觉到,就连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无意识放轻许多。

    “不……不是……”

    听了她的话,乌先生好像还想开口说什么,但他只挤出两个字便没了声音。

    许双双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在咬牙忍痛。

    不过万幸的是,仙子草的效果好像不错,

    那些紫红色的糊糊似乎真能吸收腐蚀性的黑气,

    眼见着黑雾变少了。

    见势头尚可,许双双干脆又弄了些清水,一边小心冲洗伤口,一边继续敷药,

    不过就算黑气清理得差不多,显露出来的伤口仍然十分可怖。

    或许是因为更加清晰,反而看起来比方才更吓人了。

    “还是再包扎一下吧。”

    许双双抬手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意,将一旁的绷带纱布拿了出来,

    不过在此之前,她好像得先清理一下伤口周围破破烂烂捻在一起的衣物。

    “我把周围的衣服剪开些,好缠绷带?”

    虽然是征询的口吻,但许双双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捡起消了毒的尖头剪,小心伸手捏着伤口周围破烂的布料下手,

    却是随着剪刀轻微咔滋的动静,破布之下,被清水冲洗过后干净不少的肌肤慢慢露出些许,

    尽管仍带着一点血污的痕迹,但到底整洁不少。

    只不过……许双双盯着伤口周围那微微鼓起,显是绷得极紧的腹肌边缘,

    和她印象里苍白的手腕不同,如今这处颜色正在发红,泛出浅浅粉晕。

    她心头一紧,忙抬眸看乌先生,

    结果一下撞见昏暗火光中,自衣领露出的修长脖颈皆是蔓延着粉红颜色,甚至隐隐带了薄薄汗意。

    对方喉结微微滚动,仿佛极为难捱。

    糟糕,该不会是炎症发热了吧?

    “乌先生,您还好吗?热吗?难受吗?”许双双下意识直起身子,想抬手去摸对方额头的温度。

    然而事到而今,乌先生依旧把面具捂得紧紧的,

    她只能看见乱发中露出来红透了的白净耳根,连带着下颌都是红的。

    回应她的只有狭窄洞穴里急促的低喘。

    许双双一时不知对方是烧糊涂了,还是在装没听见。

    算了,还是先把伤口包扎好要紧。

    她左手拿起自粘绷带,探过半个身子伸手钻进斗篷里,想直接抱着穿过乌先生腰腹,用右手接过绷带另一头。

    只不过因为乌先生缩得太厉害,身后几无空隙,她只能轻轻拍拍乌先生另一边没有受伤的侧腹。

    诚然,此刻这种姿势有些亲密过头,

    她环着乌先生的腰,脑袋不得不贴在对方脸侧,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乌先生发烫的耳朵的热度。

    很像一个拥抱。

    不过许双双是真的半点旖旎心情都没有,

    她只担心对方是不是已经烧昏了。

    烧昏了都还把面具捂得这么紧……

    “腰能起来一点吗?”

    原是想让乌先生能配合一下她,让她把绷带穿过来,但让许双双没想到的是,她话音方落,耳边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紧接着,像是有什么裂缝不断崩开的细碎声音。

    她一惊,忙退开些去看,就见那张原本被紧紧捂着的面具,

    竟然碎开了。

    分裂掉落的碎木片后,是那张她无比熟悉的漂亮面容。

    只不过,很红,

    许双双甚至怀疑小花快要热晕了,

    他面上布满红晕,鼻尖一层细密的汗珠,刘海也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地贴在额间。

    哪怕此刻那两只掩在墨发间通红滚烫的耳朵开始呼呼冒蒸汽,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所以……

    乌先生真的就是……小花。

    但除此之外更让她震惊到呆住的,

    是对方的眼睛。

    视线相撞,如蝶翼般颤抖的浓长眼睫之下,

    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虹膜浓翠欲滴,瞳孔收缩,变成细长狭窄的一条。

    如今这双碧色竖瞳微微泛红,盈了水光般湿润明澈,

    清透如玉镜,

    让她能在其中照见,怔愣的自己。

    ***

    几乎是在面具碎掉的瞬间,白檀便呆住,

    仿佛心底那根弦终于崩断,他对上那双写满震惊的小鹿眼睛,只片刻,便胡乱抓着兜帽衣领,飞快把脸埋了起来。

    还是被她看到了。

    方才因为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带来浑身发烫的羞怯激动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心情。

    他甚至就是因为害怕被她见到这个样子,才会拒绝和她一起挖绿晶石,还惹她生了那么大的气,

    结果却还是被她看到了。

    然而即便是已经把脑袋埋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他却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

    而只要一想到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异样,

    巨大的难过便漫上胸口,淹过喉咙,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昨天刚刚惹她生气,都还没有得到她的原谅,

    今天就又被她撞见自己这副模样。

    甚至此时此刻,明明他已经被看到古怪的眼睛,更应该拼命克制,

    却还是止不住连尾巴都蹦了出来。

    他实在是……太笨了,

    明明是因为担心,才会偷偷跟着双双,可是他好像低估了近来绿晶石矿脉对自己的影响,

    在绿晶石的压制下,他不光术法不稳定没办法好好掩饰住自己,甚至还会在受伤后,被体内的秽气反噬。

    他怎么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呢?

    再怎么小心,还是会弄得一团糟。

    如果……如果连尽力保护她都做不到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处了。

    白檀急得心口生疼。

    此刻他只努力自欺欺人地想把尾巴缩回到斗篷的遮盖之下,

    然而这不听话的家伙却一个劲地往外晃。

    这下连尾巴也被看见了。

    怪异的,冰冷的,惨白的,纵连着脊刺的尾巴。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

    这么期望自己是一个正常人。

    “不要乱动……”

    却是在他恨不得把自己无限缩小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时,眼前人忽然软软出声,而后——

    她抓住了他的尾巴!

    那一瞬间,极为强烈的刺激顺着尾巴噼里啪啦蹿过背脊,直激得白檀忍不住颤了颤,

    紧接着,生理上的奇怪感觉短暂逼退了酸涩心绪,

    他面上热度迅速攀升,只觉得有什么难耐的痒意自心底蔓延开来,让他不自禁咬紧了牙齿。

    “……你腰上还有伤,别乱动。”

    尾巴依旧被抓在对方手里,唯那一处被软绵绵的热度包裹,却仿佛整个人都陷入热乎乎的云朵之中轻飘起来,

    头脑晕乎乎的听明白她说了什么,白檀忘了试图藏尾巴的动作,只有些迟钝地红着脸稍稍抬眼,

    恍然发现跟前人再度凑近了。

    近在咫尺的那双清澈的小鹿眼睛里映着他的面容,

    映着他那双怪异的,非人的绿色竖瞳。

    但他没有在里面找到厌恶,也没有找到害怕,

    全没有他以为的那些情绪。

    甚至,她的脸好像也是红扑扑的,

    像他最喜欢的芍药花的粉色花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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