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不念没有进电梯,而选择了安全通道。

    楼梯通道在各类文娱产品中均是很特殊的意象。

    居高临下的上位者站在他的高处睥睨众生,亡命之徒在这里狂奔着,喘息声被无限放大,神经全部缩紧——没人能百分百保证,下一个转角后的未知是劫后余生还是砍刀。

    陈不念不紧不慢地走着,无念无想——想太多了没有用。

    她二十七年的人生经验里,出现的问题大多超出思维的边界,既然如此,不如不想,省下震惊“怎么是这种情况”的几秒钟,遵循最原始的动物本能,说不定能拼出一条生路。

    倏然,脚步声自楼层深处向上传来。

    几乎是同时,陈不念转身,反手拉开了安全出口的门,躲在门后。

    门外,提线傀儡样的学生步调一致地进入电梯。

    两个电梯,一次两个人,没有轮到的学生全部低垂着头。

    唯一的“异类”仅与他们一门之隔。

    陈不念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楼道内,脚步声的回响越来越近——

    视野之中,出现了一双皮质玛丽珍鞋。

    陈不念屏住呼吸,整个人贴着安全门,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匕首,指节泛白——但这些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往常紧闭的门忽然敞开了,并没有在陈不念身边多停留,目不斜视着往前走着。

    擦肩而过的的瞬间,陈不念才松了口气。

    她很快反应了过来——这些人走路的步调、姿势,甚至是神态,几乎一致。

    他们像是虔诚的信徒,不在意周围的一切,一步一步向着圣山,偏又眼神空洞,不见虔诚,唯有木讷。

    陈不念觉得他们连呼吸的节奏都是一致的。

    晦暗空阔的楼梯上,步调一致的人群。

    陈不念看着他们,眼眸暗了暗。

    直到最后一个人背对着她踏上台阶,她才从门后出来,跟了上去。

    出于对自己【幸运值】的尊敬,陈不念模仿着他们的步调、神态。

    陈不念跟在队伍后面,和他们一起走出安全通道,穿行在连廊上。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没有路灯,不见一丝光亮,风声呼啸,耳边只有遭遇撞击的玻璃发出的闷响。

    陈不念的余光瞄着被风裹挟的树影。

    ——顾知秋,你可千万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陈不念正想着,正前方的人忽然停住了。

    一张脸忽然贴到了她面前——

    那人的身子依然向着前方,只有头完全转了过去,陈不念和她之间有一段间距,为了“战胜”这一段距离,她的脖子仿佛被抽离了椎骨,变成了一节拉伸性极好的橡皮泥。

    没有任何征兆的贴脸,饶是陈不念,也咯噔了下。

    但她陈不念长这么大又不是只靠着吃奶。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保持着原有的木讷神态,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对方的脸除去气色太差这一点,绝对算的上漂亮。

    眼神尽管木讷且毫无生气,也并没有影响观感。

    这个游戏的开发者,审美应该挺不错。

    这种没有台词的NPC,捏的脸都不糊弄。

    对得起玩家的体验。陈不念默默想。

    两人无声对峙着。

    陈不念直直地看着她,仿佛无念无想,她并没有被贴脸的玩法吓到。

    她想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僵在原地。手想攥起来,奈何使不上任何力气。

    仿佛她身上全部的力气都被抽空,用于定在原地。

    但她的思维没有被定住——

    这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回头?

    察觉到她是“异类”了吗?

    陈不念大脑飞速运转,回想到自己和对方的距离——不应该啊。

    她们之间恨不得能竖着躺开一个半她,还要再加上半个顾知秋。

    陈不念再一次感受到了【幸运值】的重要性。

    那10分还真是为了照顾面子的“形象工程投资”。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直到陈不念听清了自己的心跳声。

    对方忽然侧过脸,气息靠近了她的脖颈。

    陈不念感觉到了一阵冷潮——这人,要舔她的脖子?!

    没人说玩游戏还附带这服务的!

    她只是玩游戏 ,又不是被游戏玩。

    几乎是瞬间,陈不念拿出【匕首】,稳准狠地刺进对方不合常理的侧颈。

    对方的眼睛瞬间放大了一圈。

    却没有喊出声音,只有一声闷哼。

    陈不念微微侧身拨出匕首,袖口上还是溅落上了一串血痕。

    倒在地上的人,身体迅速变得透明。

    那张脸正对着陈不念。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一瞬间,那双空洞木讷的眼睛,好像微微动了动。

    同时,陈不念这才注意到,她是没有舌头。

    ——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些人,都具有某些不足、或者身体上的残缺?

    陈不念紧紧攥着【匕首】,防止手发抖,眼睛望着自己前方步调一致的队伍,呼吸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

    她刚才杀了一个“人”。

    这好像并不是一件多么难得事。

    一路杀过去,似乎要比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要利索很多。

    但这是一场豪赌。

    陈不念垂下眼眸,方才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能够证明她曾存在过的证据,只有陈不念袖口上的血迹。

    陈不念瞥了眼袖口上的痕迹,往上挽了挽袖子,盖住了那痕迹,微微侧头:“没关系,我喜欢赌。”

    没关系的,只是游戏,他们都是代码,这些都是假的!

    ——那就,杀着去吧。

    这些人不可能没有原因的聚集。

    他们无非是将要充当某个人的拥护者,或者军团。

    仁慈和善良是面对朋友时的优良品质,面对立场不同的人,仁慈和善良是刺向自己的尖刀。

    她没有宽阔到能够渡化所有人的心胸。

    她可以倒下,但绝不做农夫与蛇中的那位农夫。

    事情也正如她猜想的那样——这个没有心脏,只能切断脖颈动脉;

    ——这个血管徒有其表,窒息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这个胸腔空荡荡,仿佛充满气的气球人,一分为二是最省力气的方案;

    ……

    陈不念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个人,抬起手臂又落下,这动作像是设定好的程序——杀戮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感觉。

    她好像只是在完成某个作业,又或是被检测数据的工具。

    血滴溅落在她的耳垂上,微妙的痛感让她微微蹙了蹙眉。

    再回头,陈不念脚边倒下的最后一个人也没了痕迹。

    面前是天台的门。

    陈不念浑身卸力,靠在了门上,她的【体力值】降到了70。

    她拿出【巧克力】含了一块,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合眸颔首。

    【体力补充】

    【补充完毕,玩家陈不念当前体力值为:85】

    陈不念轻啧了声,不是满分。

    她确认了一眼【生命值】——【生命值】因为体力的下降,从满分降到了【95】。

    够用了。

    陈不念起身,舒了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的世界很安静。

    偌大的空地上,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排列成方阵,安静地站在那里,双手合十于胸前,合眸低垂着头,仿佛忏悔。

    他们之间的间距一致,呼吸节奏一致,甚至是衣服褶皱的走向也是一致。

    陈不念抬手擦了一下脸,满身血污地走入其中。

    同时,她感觉到,一道视线在瞬间锁定了她。

    或许因为这一路是杀过来的,她为数不多的那点“敬畏”也被消磨殆尽,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后,她抬起头,循着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

    绿色的防护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了下来,那颗巨大的眼睛,不,那是陈嘉。

    陈嘉身体变幻成的巨大眼球悬空在所有人之上,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下,所有人都被她凝视着,审判着。

    而被她审判的人,除了陈不念,均低垂着头,眼神空洞,是灵魂被抽离躯壳的傀儡,麻木地做着忏悔的动作。

    落在陈不念身上的那一道也不是不是她,而站在所有人前方的艾黎。

    艾黎光着脚站在最高的围墙之上,稍不留意,便会坠落崖底,万劫不复——这个用词不太准确,重生似乎更准确。

    每一次开启这个副本,艾黎的生命便又是一次轮回,又或是重生。

    艾黎站在哪里,隔着数不清的人群,与陈不念对望着。

    她的长发散乱,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裸露在视野中的右眼,眼眸鲜红。

    她望着她,那红色的瞳孔,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生动,仿佛野火,燎原之上的野火,是无尽的生命,是对灵魂的渴求。

    陈不念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词汇去概括那时的心情,但在那个瞬间,她确定,方才杀过来的这一路,并没有让她感觉到多大的快感,游戏体验实在差劲。

    她对杀戮的兴趣了了。

    又或者,杀戮并不能带给她除了酸痛以外的感官刺激。

    而此刻,

    当她最开始的猜测被证实,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她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战栗,这是属于疯狂最恢弘的前奏——

    艾黎作为一个NPC,不想要再继续作为艾黎存在了。

    敌人不一定再是敌人。

    “看起来,我们要有新的朋友了,”陈不念望着艾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正在笑着,喃喃说,“顾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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