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八月,末伏。

    知了声没完没了的叫,太阳光透过一层厚玻璃照进教室,而教室天花板上四叶吊扇飞速旋转,风声将后面墙壁上贴着的班级荣誉奖状吹出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师在讲台上夸奖了一下这学期成绩优秀的学生,没有提到池本真的名字——池本词音坐在前排,长手长脚挤在小女孩的座位上,即使椅子和桌子之间的空隙不算狭窄,却仍旧让他坐得很逼仄。

    在一排平均年纪三十上下的中年人里面,坐在前排的池本词音年轻俊俏到了惹眼的地步。

    他端坐着,乍一看很认真在听老师讲话的样子——但也只有表面是在认真听讲,实际上思绪早就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等家长会结束,池本词音随人群走出教室,到操场去接池本真。

    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怀里抱着粉色的书包,正坐在运动横杠上,在望着天空发呆。看见池本词音走近,她跳下横杠跑到池本词音面前,撞进他怀里。

    这点重量,即使是不擅长体力活的池本词音也能轻易承受。他一手抱起池本真,一手拎着她的书包——池本真搂住他脖颈,“我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里吗?”

    池本词音:“我不会做饭喔?”

    池本真:“没关系,我喜欢吃盒饭套餐!”

    池本词音想了想,还是拒绝:“不行,外婆会担心你的。”

    池本真有些不高兴,闷闷的把脸埋在池本词音脖颈处。池本词音抱着她往校外走,右手小臂勾着她的粉色书包,手还有空闲去点开自己手机查看信息。

    短信信箱里面有几条未读,都是工作信息,等同于垃圾短信。

    池本词音不在假期处理工作信息,所以直接略过了。但除去那些工作短信之外,就只剩下真正的垃圾短信了。

    打开line,倒是也有几条未读,但都是工作认识的朋友发来的消息——备注最长又被置顶了的那个人对话框还停留在那天下午。

    从昨天晚上和五条悟说清楚告白短信只是误会之后,池本词音和五条悟已经有将近十二个小时没有见面,也没有发消息了。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在交往中的话,以他和五条悟的关系,只隔了十二个小时没有见面和说话而已,根本没有在意的必要。只是池本词音仍旧很在意昨天五条悟指责他的话。

    ‘花心鬼’。

    虽然池本词音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很滥情的脸。但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那寥寥无几的感情史比韩国的历史书还单薄——这还是往里面算了纸片人的结果!

    就这!五条悟!凭什么说他是!花心鬼!

    就算要骂花心鬼也应该是他骂五条悟吧!

    他可没有在街道上被女生索要电话号码的时候直接拿过女生手机合照,也没有在排队等动车检票的时候摘下墨镜对隔壁队伍眼冒桃心的女士送去wink,更没有在祓除咒灵的时候随便公主抱人质小姐…

    …

    这个小鬼凭什么骂他是花心鬼?!

    不管怎么想都没办法理解五条悟的动机,但打开两人的对话框,看着还停留在上次约会之前的对话内容——池本词音又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度给五条悟发消息。

    他郁郁的关上手机,将池本真连同那个粉色书包一起放进汽车后座。

    “要去看外婆,还是回茂夫家?”

    *

    东京市,目黑区。

    那只从河底淤泥中诞生的一级咒灵,有着河流组成的巨大身体。它的出现带动了几只二级咒灵,在附近的街道上乱窜。

    五条悟单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外一只手里捏着草莓味珍珠啵啵奶茶,奶茶吸管被他咬得几乎要糊在一起。因为淤泥咒灵近在眼前,体型的巨大差异让五条悟得稍微仰头才能和对面那只咒灵对视——但他心情不好,不想仰头。

    夏油杰刚在附近救了两个人扔给虹龙,操纵咒灵将无辜群众送出咒灵的攻击范围。

    身后骤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他脚下大地跟着颤抖。好在夏油杰的体术基础十分扎实,即使大马路边上那个冰淇淋自动贩卖机都咕噜噜滚向道路尽头了,他仍旧稳如泰山的站着。

    他转过头时正好看见五条悟抬手将‘苍’和那个奶茶杯子一起扔出去,过于强大的咒力变成了一片炫目的白色。因为颜色纯度太高,那白色纯粹到了一种令人眼睛不适的地步。

    夏油杰眯着眼睛看了会,抬手拨了拨额前垂下挡住视线的刘海。

    白色光芒散尽,咒灵身体上破了个圆型大洞。没有血,因为血已经被咒力一块蒸发了,只余下咒灵庞大的尸体轰然倒地,压塌了河面上一座刚建起来没多久的观赏桥。

    夏油杰察觉到五条悟的心情不太好。

    显而易见的。

    白发的少年耷拉着那张漂亮脸庞,即使带着墨镜也能让人感觉到他满身都是不爽的怨气。

    在五条悟从他身边路过时,夏油杰轻飘飘补了句:“你有没有放帐?”

    五条悟:“哈?”

    夏油杰:“你没放吗?”

    五条悟:“老子在对付最大的BOSS啊!放帐这种事情不应该杰来做吗!”

    夏油杰微笑:“我说过了我要先去救人。”

    五条悟撇了撇嘴角,毫无反省之意:“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非要去救那几个弱鸡?几只小咒灵而已,人才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杰不要像妈妈一样溺爱普通人好吗!”

    夏油杰眯了眯自己本来就狭长的眼睛。

    五条悟后弯腰歪过头,把自己墨镜摘下来一点,“怎么了?老子说得不对吗?”

    夏油杰:“你和池本前辈吵架了吗?”

    五条悟脸上嚣张又不爽的表情凝固了片刻。

    即使只有片刻的漏洞,也足够夏油杰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弯弯眼眸露出一个好学生的笑容,不紧不慢补刀:“东京校学生的任务主

    要是由池本前辈来负责,你不放帐闹出这么大动静,估计池本前辈很快就会被喊过来扫尾了吧。”

    五条悟:“……哈?咒术界是没有辅助监督了吗?怎么什么任务都要那家伙来啊!!”

    他嘴上强硬,手上动作却诚实的,迅速将下滑到鼻尖的墨镜又推回鼻梁骨上。

    沿着河堤走了几步,五条悟越想越烦。因为他意识到夏油杰说的没错——东京校学生的任务主要都是池本词音在负责。他忘记放帐,扫尾工作大概又要连累池本词音加班。

    补做祓除记录的时候,他还得和池本词音见面。

    而现在五条悟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池本词音见面。虽然并不意外会和池本词音分手——毕竟那条半夜发来的告白短信本就散发着不靠谱的味道。

    但真正到了被分手的时候,五条悟才惊觉自己心底的情绪远比他设想的要更激烈。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除去愤怒外还有点不甘心。

    就像十年前池本词音跟他说以后不当咒术师了,此后便真的十年没有再见。日本那么小,五条悟祓除过那么多咒灵,去过那么多地方,却一次也没有再见到池本词音。

    一直不见面的时候会感到几分微妙的遗憾,因为池本词音很强,五条悟觉得自己应当理所当然的为他不再做咒术师——不再和自己见面——而感到遗憾。

    更何况五条悟一直认为,自己十岁那年会得蛀牙,并不得不忍受拔牙的痛苦,这里面显然有池本词音的错。这全然是池本词音请他吃的那支草莓味冰淇淋的错。

    所谓‘久别重逢’,多少带着一点时间的唏嘘与浪漫。但五条悟总觉得自己和池本词音的重逢,两个都不沾。

    因为他们的重逢就是在非常普通的一天。

    十二月五日,这个日子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甚至距离五条悟的生日都还差了两天。他接到任务的时候还在吐槽硝子制造的二手烟,夜蛾正道昨天罚站他半堂课,夏油杰打游戏覆盖了他的存档——夏油杰说是吗真遗憾,我是故意的,毕竟你也删了我的第一名记录。

    五条悟坚持称他那次是误删。

    他两谁也无法说服谁,于是决定在初雪已经落了一周的今天去训练场打一架。都走到门口了,五条悟又停住脚步,转头满脸期待的问家入硝子:“硝子,你来看吧!”

    他甚至都不用询问语气。

    家入硝子缩在自己座位上,回答:“不去。”

    五条悟:“来嘛来嘛,我想打架的时候有女孩子给我加油!”

    家入硝子:“你喊别人给你加油。”

    五条悟:“我们学校不是只有你一个女生吗?”

    家入硝子:“保洁阿姨也是女孩子。”

    夏油杰只觉得荒谬。

    但五条悟真的把保洁阿姨捞去训练场观众区给他加油了——因为场面过于好笑,夏油杰无法专心战斗,输给五条悟一局。

    五条悟觉得自己赢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一场架打得少年人满身

    血都热了,外套脱在一边,袖子卷到肩膀上,肌肉明显的大胳膊在冬天雪地反射的光里冒热气,青筋在白里泛红的皮肤上鼓出一点形状,他心情很好,三两步,一蹦一跳去捡自己的外套。

    在他手指碰到自己外套,然后觉得自己手指好像要比外套热的那几秒里——五条悟听见有人跟他说话,声音有点哑,但是挺好听,平静又有点慵懒,俗称那种社畜加了八天班特有的慵懒——

    “你好,你是……东京校的五条悟同学是吧?我叫池本词音,是新调过来的辅助监督,接河井先生的位子,以后就由我负责辅助你们平时祓除咒灵的任务。”

    池本词音。

    词音。

    五条悟站直,和台阶上站着的男人平视。

    对方穿得厚实,羊绒长风衣,黑红格子围巾一直淹到鼻子底下,下巴和嘴唇完全被围巾盖住,还戴了毛线帽,只露出一双狭长型的眼睛。

    虽然是狭长的眼睛,但是看着要比夏油杰的眼睛大很多,捧着平板的手也戴着手套,一身上下很和谐的深色系。他毛线帽上落了几粒雪,说话时嘴巴和鼻子里慢腾腾往外冒白气,眼睛很认真的和五条悟对视。

    深琥珀色的眼珠子,不是多么稀奇的瞳色,大街上随处可见,亚洲人种大多都是这个瞳色。

    但五条悟一眼就把池本词音认出来了。眼前这个池本词音和他记忆中的池本词音相对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身上有种很奇特的感觉,是很圆钝的,有些和周围人格格不入的。但是落在六眼的视线里,又足够具备吸引力。

    五条悟总觉得重逢于他本该风轻云淡。但他和池本词音再见时却感觉身上的血都在发抖。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近乎直觉那般的念头:这就是我和他的缘分。

    我和他的关系不该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