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为着女婿冷子兴被“递解还乡”, 恨透了贾寰。
此刻逮住机会,一味挑唆王夫人“除了”他——
“这小孽障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忽然就成了‘神童’, 从前可没见他有什么过人之处,那时赵姨娘只要略说他几句,或是败了他玩闹的兴致, 他立刻就扭头暴筋瞪眼睛,蹾摔赵姨娘, 小□□崽子一个, 老太太都懒得正眼看他, 忽然就懂事了, 聪明了,要我说, 就该请个厉害的道士来咱府上, 看看他身上有没有附了什么脏东西……”
彩霞刚好推门进来,听到这番恶毒言语,惊得差点没端稳手中的茶盅。
王夫人看见她进来,和颜悦色地摆摆手——
“你这丫头常去东边院里玩, 察觉到什么反常没有?”
彩霞摇头:“赵姨娘每每找我,都是想要占太太房里的便宜, 真心话一句都没有的,三爷更是鼻孔朝天, 话都不肯跟丫鬟们多说几句,生怕低了他的身份似的, 一副小大人的样,整天绷着小脸,冷言冷语的刺挠人……偏老爷就喜欢他这样的!”
彩霞半真半假编排了贾寰一顿, 勉强脱身走人,僻静无人处唬得心口砰砰直跳。
她虽是太太跟前得用的大丫鬟,说到底还是个“丫鬟”,真要妨碍了什么,小命难保!
……
王夫人这边,一时拿不稳主意。
她娘家那边,“雪氅”已经置办妥了——
王子腾夫人手眼通天,很快就踅摸到一件石青色绣灯笼纹白底灰尖毛的狐裘,镶滚叠褶精心,穿在贾寰身上矜贵又大气。
赵姨娘喜得心花怒放。
贾寰却淡淡的,试穿过后就让奶娘帮着挂起来,还问奶娘——
“钱嬷嬷,做一件这样的雪氅,需要几日功夫?”
“用两三个针线上的人,赶工,至少十天,一般都得半月才能得了。”
贾寰默默算了算时间,王夫人五日之前才赏他皮料,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给他置办避雪的大衣裳。
那王子腾夫人是怎么知道他缺狐裘的呢?
什么时候开始给他做狐裘的呢?
他这个名分上的“舅母”从未搭理过他,他前两次过生日的时候毫无表示,忽然给他送这么一件华丽丽的衣裳,还只他这个孽庶有,宝玉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贾寰不想穿这件来意不明的狐裘。
勉强穿了一两回,就搁在一边不理会了。
他以为这是自己的私事,但很快就有人来干涉他的“穿衣自由”——
周瑞家的亲自来东小院催促他,让他每日出院子就穿上狐裘——
“环哥儿你最知道好歹的,别屈了舅太太的一片心意。”
贾寰笑眯眯地反问她——
“舅太太的心意自是好的,不知她给二哥哥送了什么奇巧好物,我趁着给老祖宗问安的时候,顺道也去绛云轩长长见识?”
周瑞家的尬笑:“舅太太给宝玉的都是些吃食,怕是已经被他屋里的小丫鬟们偷嘴糟蹋了,三爷去了也瞧不见。”
“……”
贾寰送走这个老刁婆,让钱嬷嬷帮他仔细检查狐裘。
钱嬷嬷亲自动手摸索了一个时辰,没发现什么蹊跷之处,却没彻底放心——
“如果浸了害人的药汁,得找懂行的郎中验看……”
钱嬷嬷就认得一个这样的老大夫,说傍晚时把衣裳偷偷带出府去,请那老大夫当面看过。
事情这么商议定了,但晌午还没到呢,赵国基忽然让小幺儿从二门上传话进来,要贾寰立刻从西角门出府,有人急等着见他。
贾寰猜到有事,悄悄溜到西角门外,迎面看见赵国基领着一个面生的小厮,说是石煦派他过来传话的——
“我们爷让小的转告三爷,王家给三爷的那件狐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晦气得很,让三爷赶紧扔了……”
贾寰懵逼。
赵国基大骂。
石家的小厮也匪夷所思,娓娓说起王子腾夫人的恶行——
“这位统制夫人不知道发什么疯,满城里踅摸裘衣,把当铺、沽衣铺、裁缝铺都找了个遍,只要小孩穿的,还要簇新的、顶好的,那样的东西都在贵人手里,怎么会流到外头?刚巧京里有个做皮货生意的大掌柜,他的囤货里有几块顶好的狐皮,偏有几点瑕疵,损了品相,卖不上太好的价钱了,他不肯折价,就给他儿子做了衣裳……”
贾寰了然。
皮货大掌柜能摸到最好的货源,但地位卑微。
一介商贾怼上一品夫人,只有被踩的份。
他敢不拱手让出狐裘,这京中的生意就难做了。
从常理揣度,皮货掌柜肯定会认怂。
但这件事,不是“认怂”就能善了的——
皮货掌柜把狐皮给他的儿子做了过年衣裳,但儿子一入腊月就染上风寒,求医问药不见好,拖到年初十殁了。
掌柜夫妻中年丧子,悲痛欲绝,把这件狐裘当“殓装”穿在了儿子身上。
“……人都入棺了,王家的豪奴还冲进去硬扒衣裳,掌柜娘子阻拦,被推倒在地上摔破了头,那掌柜的为了自家生意,敢怒不敢言,这大正月里的丧子有伤妻,自己也挨了一顿打,别提多惨了!”
石家的小厮仆随主性,也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对王家的跋扈行径十分不满。
贾寰也大无语。
人家的儿子都已经死了,狐裘裹尸了,还要撬棺扒衣裳强夺?
这样一件耸人听闻的恶事,“祸头子”是王家,但狐裘最终穿在了贾寰身上。
他也卷进了风暴眼。
来日有人弹劾王家“纵奴行凶”,他的名字必然会出现在一本本弹劾奏折上。
这样的“品牌露出”,对贾寰半点好处都没有。
他现在是明满京城的“神童”,未来的二甲进士,前途远大,名字岂能跟一堆恶事、祸事、丑闻连在一起?
一旦被“吃瓜群众”形成刻板印象,想要扭转风评何其难?
必须从源头上撇清!
贾寰立刻带着狐裘去找贾政,细细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主动替王子腾夫人洗白——
“舅太太想必是被家中的刁奴欺蒙了,并不知内情……”
贾政慌得一批,捋须捋得飞快,问贾寰能不能“大事化小”?
“……你舅母一片慈心,并无害你之意,你勿要听你姨娘挑唆,此事万万不可闹大!”
贾寰叹气:“老爷莫非以为,是孩儿想闹大此事?孩儿已经被卷进这桩丑闻,巴不得小事化无!事情虽然是舅太太闹起来的,却牵连到了贾家,且已传扬开,老爷要提防京中言官、御史弹劾,一旦闹到御前,贾家内宅也会卷进来,咱们太太不但是官夫人,还是大姐姐的生母,大姐姐在宫中正当红,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她,她不能出任何差错……”
道理贾政全都懂,但他拿不出应对之策,急得团团乱转。
贾寰给他出主意——
“老爷稍安勿躁,此事尚有转圜余地,咱们先派赖大去一趟皮货掌柜家,问清楚当日细情,果真跟石家打听得一致,就赔礼、赔银子,把狐裘也还给他们,再让铁槛寺派僧人去做一场超度法事,让亡者安息,还有掌柜娘子的伤,据说是摔破了头,这伤可大可小,得请咱们府上相熟的大夫去诊治,万一有人想陷害王家、贾家,或者那个大掌柜有什么坏心思,让她来个‘伤重不治’……闹出了人命,事情更麻烦。”
贾政唬得面色枯白。
一件狐裘而已,居然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事情已经发生了,懊恼无益,只能尽量Hld住局面。
他按贾寰给出的步骤一一执行。
傍晚的时候,终于搞定了——
皮货掌柜千恩万谢,收回了那件狐裘。
他娘子脑后的伤虽重,并不致命,他也没有趁机“杀妻讹诈”的意图。
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当日闯门撬棺的王家豪奴身上。
……
无论事后如何找补,都是亡羊补牢,抹不掉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王家依旧有可能被对家揪住这个错处弹劾,但贾家已经把自己摘出来了,可以站在干岸上看戏了。
贾政长吁一口气。
看看天色不早,他带着贾寰一起去贾母院中。
外头的事解决了,家里的事还没完。
狐裘的原主人,是个夭殇的半大孩子。
传闻中这种小鬼的怨气最大,平白抢了他的衣裳,伤了他的爹娘,他能善罢甘休?
贾寰这两日穿着狐裘满府里走,把“怨气”和“晦气”四下散播,不知道的时候无所谓,知道了谁不膈应?
万一府里有刁奴造谣,乱说撞见了小鬼脏东西,阖府都不得安宁。
防患于未然,得请僧道来府里做一场法事,“驱邪禳灾”。
大正月里做祈福法事的人家不少,贾家安排一场,并不显眼。
贾母对此没有异议,只是不满王子腾夫人的行为——
“都说舅太太治家严厉,如今看来也有限得很,给环哥儿办一件雪褂子就闹出这么多事!”
贾母边说边看了一眼王夫人,叮嘱她——
“似这样的小事,日后都在咱们府上安排吧,不必麻烦舅太太那边了。”
王夫人忍气应了。
娘家嫂子“置办”狐裘的方式,她乍然听到也是惊呆了。
派周瑞家的回娘家去问,给的说法跟贾寰编的一样,都咬定是被“刁奴”欺蒙了。
究竟是不是,只有娘家嫂子自己心里清楚。
那几个闯祸(背锅)的豪奴,都已经被打了板子撵到庄子上。
白折腾了一场,贾寰依旧是没有雪氅穿的“小冻猫子”。
阖府都觉得不妥当,都帮不上忙。
如果贾寰不是八岁,是十八岁,贾母可以赏他“雀金裘”、“凫靥裘”。
“老封君”的库房里琳琅满目,好东西多得很,就缺八岁孩童的衣裳。
王夫人那里,纵然有,也都是宝玉的旧物,她不能也不敢拿出来给庶子穿。
放眼荣国府,只有贾琮的年纪与贾寰相当,身量也相当。
但贾琮也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孽庶,他也没有大毛衣裳穿,这次沾了贾寰的光,邢夫人才想起这一茬。
然后迎春、探春,都是十岁上下的庶出小姐,日常不出门,各有一件羔裘,御寒尚可,穿出去就寒酸了。
贾家的内囊尽了!
这一辈的小姐,已经无法像贾敏在闺中时那么“金尊玉贵”,内宅开支要尽可能节省。
像狐裘、貂裘、雪氅这样的奢侈品,要等迎春、探春再长大几岁,身量大体确定了,要议亲了,要走亲访友了,充门面时才给她们置办。
贾寰刚穿书的时候,针线上的人也给他做了一件拼色“羔裘”,品相尚可。
两冬穿下来,已经短了一大截,穿不上身了。
王夫人疏忽大意,没有及时让人给庶子裁新衣。
贾寰自己也忘了这一茬,总觉得自己“不冷”,“不缺”衣裳穿。
他日常出行有马车,屋里有炭笼,案前读书还有手炉、脚炉,暖烘烘冻不着他。
“狐裘”、“雪氅”都是奢侈品。
奢侈品天然有社交属性。
一只“小冻猫子”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并不需要那些高大上的衣裳。
一旦他走出院子“社交”,他就要有豪门贵公子的体面,狐裘立成刚需。
看看贾宝玉,隔三差五要出门,狐裘早就穿上身了。
贾寰的“狐裘”困境,是多方面综合因素导致的——
“庶出”是原罪。
“蹿得太高太快”是诱因。
“内囊尽了”是根本原因。
“环三爷”的忽然崛起,牵一发动全局,让利益相关人猝不及防,百般提防。
双方都用力过猛了。
在贾寰看来,“舅太太”大概率是被家中的豪奴欺蒙了,她嚣张但不愚蠢,不会做出这种明显授人以柄的蠢事。
王家被罚的“刁奴”,冤在主子出的题目“太难了”。
他们想要顺利解题,只能用非常规手段,王子腾夫人又只看结果,忽略了经办人员的能力和现实条件。
金陵王家从“主子”到“奴才”,都没把贾寰这个“孽庶”放在眼里。
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裳,也敢送来给他穿!
换了是贾宝玉,舅太太敢?豪奴敢?
赵姨娘对这种区别对待十分敏感。
贾寰刚去找贾政的时候,她就得了赵国基的密报,不敢闹到贾母和王夫人跟前,坐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哭天抢地,骂骂咧咧。
看似骂得“颠三倒四”,但围观的丫鬟婆子都听得明明白白——
“丧尽天良”、“仗势欺人”、“撬棺材板”、“死人身上扒下来”、“打烂苦主的头”、“咒隔了肚皮的外甥死”、“没天理了”……
这么劲爆的八卦,疯传两府。
贾母、王夫人、凤姐一个比一个厉害,怼上撒泼的赵姨娘无计可施。
理亏啊!
丢脸啊!
被一个疯批姨娘占领了道德高坡!
最后还是贾政出面哄住了赵姨娘,让她收声别吵吵,补偿大大的有。
不知道他承诺了什么好处,让赵姨娘从“泼妇”秒变“娇妻”,新换了一条桃绫凤仙裙,梳起牡丹髻,髻插三支金托底镶蓝宝同心如意珠钗——
娇媚妍丽,艳压全府,凤姐过来比美都得输。
一般而言,赵姨娘春风满面了,王夫人的脸色就难看了。
这贾政为了息事宁人,吩咐府中管事给东小院、蓁院、菁院三处重新装修。
过罢元宵节就动工,重点捯饬贾寰的东小院,各色陈设、家具尽量换新,院里的花木、廊下的禽鸟也要酌情更换。
具体如何经办,贾政不管,就要求完工之后,水准要与宝玉的“绛云轩”水准相当。
王夫人气得摔了茶盅。
贾家的规矩是“嫡庶平等”。
执行层面上可以打点小折扣,不能有明显的差距。
具体到“宝二爷”和“环三爷”两个小爷身上,兄弟俩的书童、伴当、长随、小厮、大小丫鬟、日常花费、月例银子、屋舍车马、饮食穿戴……都要相当。
然鹅,“规矩”是死的,执行规矩的人是活的,长辈的心是偏的。
贾母因为偏疼宝玉,指了袭人去侍奉他,让他事实上多了个一等大丫鬟,但袭人的“编制”还挂在荣庆堂。
这般骚操作,就只是为了捂住赵姨娘母子的嘴。
贾寰这种“小冻猫子”的福利待遇,从纸面上落实到实际中,是要暴打折扣的。
即便如此,贾家“嫡庶平等”的待遇是个硬性规定,是此时的普世价值观,是“礼法”支持的治家原则。
如贾母、凤姐、王夫人这般的后宅妇人,无权也无力打破这个“规矩”。
硬要破坏规矩,是会被“规矩”反噬的。
“规矩”不要面子的啊?
之所以会有“平等”这个规矩,就是为了捍卫夫权,为了辖制后宅妇人的。
点草“嫡母”。
嫡庶平等,可以最大限度制约主母“偏心”,维护父权制下一妻多妾大家族的“和睦稳定”。
父权制下的男人不肯放弃“多偶”的□□利,导致家庭结构复杂,还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唯一的办法,就是压制后宅女人的天性——
用纲常礼法逼迫正妻对庶子“一视同仁”,尽量减少家族内耗,避免父子兄弟反目内讧。
王夫人是贾政的嫡妻,身份尊贵,拥有后宅治家权,负责给子女分配各种资源。
如果没有“规矩”制约,只凭本心做事,她巴不得贾环这个生下来就要分她儿子一半家产的“孽庶”一病呜呼。
她巴不得赵姨娘原地暴毙。
那样贾政还能有活着的美妾?
还能有长大的庶子?
父权制下,宗法制下,庶子>主母。
“庶子”地位崛起,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从唐朝开始拉开序幕,在此之前,嫡庶之别犹如云泥。
大汉名将卫青,就因为是“庶出”,只能给他那群嫡出的兄弟当马奴,偌大家产跟他没一文钱的关系。
庶子地位越低的朝代,女权越高。
而女权从唐、宋、元、明、清一路走低,低到尘埃里,庶子的地位却越来越高。
二者之间的关系如同“跷跷板”,你高我就得低。
“庶子”也是男人的血脉后代。
庶子的身份是“尊贵”还是“卑微”,在父权制的婚姻下,纯纯由父系血缘决定。
来自母系的血缘,只能算锦上添花。
有花纹的“锦”确实好看,但也只是好看,改变不了“锦”本身的等级。
到了明清,程朱理学肆虐,女权被碾压到土里,男权越来越膨胀,占据了绝对优势地位,庶子也被带飞。
纵观一部华夏史,庶子随着“科举”而崛起。
科举取代“九品中正制”之后,庶子有了“鱼跃龙门”、“一飞冲天”的捷径。
富贵窝里的“苦瓠子”嘛,普遍比“凤凰蛋”懂事早,能吃苦。
单就“读书”这件事,两者的资源大差不差,智商……也是大差不差,一方汲汲以求,一方漫不经心,谁能胜出不问而知。
原著中的贾环,再怎么“小冻猫子”,再怎么被磋磨打压,在八股正经学问上,碾压贾宝玉。
兄弟俩下场考试,择优录取,肯定是贾环胜出。
科举时代(唐开始),在国家层面上确立了“嫡庶平等”。
无论是“嫡进士”还是“庶进士”,在皇帝眼里他们的“价值”、“地位”是一样一样的,前程都取决于个人能力。
与嫡庶的出身无关。
与他们的生母是“夫人”还是“婢妾”无关。
惟东华门唱名方为好男儿。①
“好男儿”不问出处!
唐、宋、明、清,都是“科举时代”。
这四大皇朝里,又数清朝的“庶子”活得最舒心,前几朝的“庶子”望尘莫及。
红楼类清。
贾寰不幸穿成了孽庶。
万幸穿到了类清时空。
如果他穿到夏商周,只配去睡马厩。
他再怎么侥幸,庶子始终都是“孽庶”,始终都被嫡子压了一头。
像贾宝玉这样的嫡子,他在社会政治地位(人脉圈)、家族的祭祀权力(家族群)上天然占据优势。
但具体到读书、科举、财产继承上,他就奈何不得庶弟了。
纵观红楼全书,王夫人与赵姨娘的妻妾之争,争夺的焦点始终都是“冠带家私”——
贾政身为贾母的嫡次子,他头上没有“冠带”,日后能留给儿子们的只有“家私”。
唐之前,秦、汉、魏、晋这些朝代,庶子的“继承权”都很悬浮,少数人有,普遍都没有。
再往前,夏、商、周三朝都实行嫡长子继承制。
那年代的“庶子”,纯纯是嫡子的奴隶,谁家会分钱给奴隶?
《唐律疏议》是个跨时代的进步(倒退),诸子均分制开始包括“庶子”。
“庶子”从此可以正大光明争家产,且能争赢,背后有政府撑腰支持。
此例一开,世道变了——
《宋刑统·户婚律》规定:“诸应分田者及财物,兄弟均分”。
《大明令·户令》规定:“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奸生之子,依子数量与半分”。
儿子们不管是投胎在嫡妻、贵妾、侍妾、贱婢谁的肚子里,家产都要平等分给他一份。
哪怕这个儿子生在隔壁老王媳妇的肚子里,只要渣爹肯认,也能有嫡子一半的继承份额。
这个律法是朱元璋颁布的,“私生子”从此翻身了。
清朝,继承发扬了明朝的糟粕之外,又官方开创了“兼祧”制度。
这个制度,跟唐朝盛行一时的“并嫡”类似,让男人可以合法娶两房“嫡妻”,生两窝“嫡子”。
区别仅在于,“兼祧”的两位嫡妻是“妯娌”,“并嫡”的两位嫡妻是“姐妹”。
这样的“嫡妻”、“嫡子”都是官方承认的,本人也都以“嫡”自居。
五千年岁月流转,“男权”一路膨胀。
“庶子”沾了这个光,日子步步高,一天更比一天好。
“庶女”就悲催了,地位始终在原地打转。
“生而为女”,是她们的原罪。
她们日子过得苦,跟“庶”有关系,更与“女”有关系。
从上古到近古,女性的地位整体性、断崖式下滑了。
一开始,女性还有母系氏族的余晖照耀,可以领兵打仗,可以当家做主,可以有私产,然后不断走下坡路,生存空间一步步被蚕食。
唐朝的女性,地位跟之前那些朝代的女性比,已经大幅跌落,但跟后边的宋、元、明、清比,又是天堂。
庶女苦逼,是因为“古女”都苦逼。
哪怕你生在高门大户,也一堆难题。
一个群体能否逆袭,与努力不努力关系不大,主要看“时运”。
时来天地皆同力——
庶子、私生子能逆袭,主要因为他们都是“男人”,沾了男权膨胀的光。
从朝堂到后宅,都被“男人”绝对统治了。
女性哪怕贵为“夫人”,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一道道捆在身上的“规矩”。
贾敏、凤姐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贵女,贾敏还是下嫁的,丈夫林如海一样姬妾满堂生庶长子。
凤姐那么跋扈,一样得学着做“贤媛”,亲自给丈夫纳妾,还一纳二纳三纳。
后世男人敢在老婆孕期出轨,万人唾骂。
红楼女人要在孕期主动给丈夫纳妾,“劝夫出轨”,不然自己会被万人唾骂。
生错了时代,生不如死。
原因就一个,古代的女人没钱,没有属于自己的“钱”。
从上古到近古,女性越来越“穷”。
华夏古女在经济领域一再败退,一个重要节点在隋朝——
女性被剥夺了土地权。
隋炀帝这个昏君即位后,规定田亩只授予男人和牛,女人一律不再享受分田资格,肯为男人“守节”的寡妇,才可破例授田三十亩。
唐朝不但全盘继承了隋朝的土地制度,还废除了“牛”的授田权,让女性想钻空子都没机会了。
女性从此无立锥之地。
隋唐之前的“均田制”,授田并不按性别,丁男每人授田四十亩,丁牛每头授田三十亩,妇女授田二十亩。
虽然女不如牛,毕竟可以单独分地,有独立的土地使用权。
农耕时代,土地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
女性失去了土地,被迫依附男人,离了男人就无法生存,后果大家都懂得。
从此,女性的财产只能来自于父母馈赠,越往后面的朝代,女性财产权越没保障。
一开始,未嫁女儿还能得到兄弟们份额的一半。
到明清,只能得到一份干巴巴的嫁妆,已出嫁的女儿凉凉。
按清代律法,林黛玉想要继承林家全部家产,需要五服之内无男丁才有机会。
林如海虽然父子两代单传,“五服”内却有一堆族亲。②
林家先祖的那些兄弟们的后代,都有权来继承林家的财产。
林黛玉好歹是“嫡女”,有舅家撑腰,不至于被吃绝户。
像迎春、探春这样的庶女,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名义上的外家跟她隔了一层肚皮,没有血缘关系,哪会管她们死活?
庶女不论阶级,首先是个“女人”。
她们向上走的通道,唯有嫁人,偏偏婚嫁权还不在她们自己手上,要听嫡母摆布。
如贾环这般的“庶子”就不同了。
“庶子”的地位,之所以会在唐朝蹭蹭跃升,首先靠“科举”。
“科场平等”,催生出了“家产平等”,二者是同步出现的。
隋唐之前,主流选拔人才的方式是“九品中正制”,门阀横行,男人想当官走仕途,先要拼家世“定品”。
“定品”不拼真才实学,拼“血脉”和“人脉”。
这样的游戏规则下,嫡出的优势拉满,庶出的兄弟被踩到土里去。
到了大唐,科举立国,不论嫡庶,考场见真章。
庶子只要肯吃苦,舍得往死里卷,考中的概率很高。
一旦他中了皇榜,他就能位列朝堂。
嫡子再怎么自命不凡,考不中也是白丁。
皇帝不care臣子是嫡出还是庶出,只care臣子治国安邦的能力。
嫡子的优势被大幅度削减,明明拿着一手好牌,但游戏的规则忽然变了,好牌成了废牌。
之后宋、元、明、清,科举的地位越来越高,庶子的地位也越来越高。
贾探春的杯具在于,她不但是庶出,还是庶女——
“我但凡是个男人……”
贾三姑娘才旷志高,向往诗和远方,却一辈子只能困在闺阁后宅中苟且蹉跎。
贾寰虽然也生在赵姨娘肚子里,却是个儿子,天然比探春少了个短板,也天然更惹王夫人讨厌。
探春只要一份“嫁妆”就能打发掉。
贾环起步就能分走家产的三分之一,还有可能占了一整个荣国府,年纪又跟贾宝玉大差不差,威胁性太大。
越是“上进”的庶子,越是“神童”庶子,嫡母越容不下。
但对父系宗族来说,这样的“孽庶”越多越好。
贵族夫妻之间的利益,因为“嫡庶之争”陷入死局,必须“嫡庶平等”才能最大程度确保丈夫的利益。
至于“嫡妻”的利益——
“三从四德”背熟了木有?
“休书”的七大要素掌握了木有?
王夫人再尊贵,“贵”不过贾政,贾政的利益才是最高利益。
王夫人空虚寂寞冷也好,愤懑暴躁也好,都得忍着。
无论她心里怎么凶恶,脸上和行动上不能让别人挑出半点纰漏。
一旦被抓住致命错处,就会拿到一张休书文凭从荣国府后宅肄业。
凤姐嫁到贾家,自以为才华碾压一众妯娌,是后宅的“学霸”,事实证明她就是个“学渣”。
肄业休书糊到脸上了,她才知道哭。
……
“人”的天性就是自私,就是会偏疼自己亲生的孩子。
“人”的天性又不患寡而患不均,被区别对待的孽庶,跟嫡出的兄弟天然不和,各种嫌隙,明争暗斗。
“家和万事兴”是左拥右抱老男人的梦呓,不是人间真实。
贾政这样的人,注定无法共情王夫人的感受,反过来还要王夫人无条件“共情”他,爱他之所爱,对他和宠妾生的儿女“爱如己出”。
王夫人没有说“臣妾办不到”的胆量,全靠演戏维持人设。
违背天性和本心的“人设”,分分钟会崩。
随着贾寰的不断崛起,王夫人的“佛经”越来越难念,“佛堂”坍塌是早晚的事。
贾政只是要替“庶子”、“美妾”装修个房子而已,她就绷不住了。
王夫人可以拿她的私房钱贴补贾宝玉,让这个嫡出的亲生儿子在吃喝穿戴、生活水准上,都远远超出庶子一大截。
无人较真的时候就罢了,一旦被人点破,闹到了明面上,就只有两个思路解决问题——
要么让嫡子(宝玉)消费降级。
要么让庶子(贾环)消费升级。
贾政选择了后者。
王夫人气得一整天都闷在佛堂里。
赵姨娘就春风得意了。
连日里拉着奶娘钱嬷嬷,一起商议怎么布置她和儿子的屋子。
言语之间,还吐槽周姨娘“命好”,不声不吭就躺赢了,清冷得像尼姑庵一样的“菁院”也能跟着沾光一起装修了。
贾寰劝她嘴上积德——
“好好的又攀扯苦瓠子作甚么?修庭院用的是公中银钱,又不是用姨娘你的月钱,何必说风凉话?”
“胳膊肘往外拐地小孽障!老娘就痛快痛快嘴,用得着你假道义?轮到你给老娘立规矩?”
“我哪敢给姨娘立规矩,我自己的‘规矩’还守不完呢,劝姨娘且收着些吧,别兴头的忒过了,祸兮福兮,老爷替咱们收拾屋子是好事,也戳了太太、老太太的肺管子,往后不定怎么刁难咱们。”
赵姨娘扁扁嘴不吭声了。
贾宝玉绛云轩里的华丽陈设,一小部分是王夫人赏他的,其它都是贾母赏他的。
这般行为,按说也可以用“一两大丫鬟”的办法捂嘴——
是长辈老人家偏爱,非要赏赐给“嫡孙”的嘛。
荣国府上下人等,包括隔壁的宁国府,谁肯冒着得罪贾母的风险为“小冻猫子”出头?
“小冻猫子”自己都不敢!
所谓的“捂嘴”,纯纯就是捂住赵姨娘一个人的嘴罢了。
“贾母赏赐”是宝玉超规格待遇的遮羞布,但这块“布”仅限于在贾家有效,出了府门,就是另一套衡量标准——
“好个偏心眼子的糊涂老太太哟……!”
这样的讥诮嘲讽,随着“环三爷”才华破圈、人脉破圈、功名破圈,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刺耳。
沦为“对照组”的宝二爷,好日子渐渐到头了。
他的生存空间、成长空间,反被庶弟封锁压制住了。
贾母可以“摆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王夫人不能。
王子腾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