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交織
很疼。
耳邊很吵,仔細聽聽,是尖銳嘈雜的耳鳴聲。
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過了一會兒又不知被誰覆上一層紅色的濾鏡。
遲滞的思緒緩緩轉動,許久後,夏子澈才意識到,那是流進眼裏的血。
自行車摔在不遠處,車輪空轉着,鏈條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琴包好像摔破了,他随手寫畫的樂譜散了一地,有一張正好在他手邊。
白色的紙張被灰塵泥土弄髒了,有血模糊了上面的字跡,夏子澈動了動指腹,做了個微弱的擦拭動作。
動不了了。
他好像在流血,但他居然沒感覺有多疼。
以前看過一個說法,說人在受到巨大創傷後,身體會有保護機制來隔絕痛感,所以車禍被車撞飛是感覺不到疼的。
嘿,沒想到是真的。
夏子澈半睜着眼睛,他用被血染成紅色的視線,艱難地看向不遠處。
把他撞飛的是輛黑色的SUV。真無語啊,這明明是單行道,拐彎想逆行還不減速。不過他自己也有點問題,以前他知道這個路口事故很多,所以每次路過都會很小心地确定路口的視覺盲區那邊沒有車才會通過。
但今天他有點着急,他趕時間,走在路上也有點分神,所以忘記了在路口确認情況。
啧,這麽個小概率事件就偏偏被他碰上了。
哎,果然,古人誠不我欺,磨刀不誤砍柴工,要是剛才他不争那幾十秒、慢點停下來等車過去再走,說不定這會兒都快到了。
現在他躺在這動不了一點,估計很難趕上陳濯的飛機了。除非他下一秒就覺醒神力變成鴨蛋超人當場飛走,不僅趕得上送他,還能在北川傳說裏留下一段堪稱第九大奇跡的都市神話。
可他的琴多半摔壞了,就算飛到陳濯身邊,也沒辦法給他唱歌了。清唱嗎?會不會有點不正式?
夏子澈看見SUV的車主下了車,那是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他好像有點無措,沒敢來夏子澈身邊,只是哆嗦着拿着手機,不知在給誰打電話。
你最好是在打120哦。
我這血流一點少一點了,本來就還沒出院,這麽一搞,又不知道得在醫院待多長時間。
真讨厭醫院啊,又得一個人在病房待着了吧。
夏子澈的思緒越飄越遠,後來,他好像短暫地昏迷了一下。
再有意識時,是他感覺到有人在扒拉他。
不是,多不專業的醫護人員呢,骨頭都斷幾截了,不能這麽扒拉!
夏子澈艱難地睜了睜眼,他看見自己面前有個人影,但那人并沒有穿白衣服。
那人像扛麻袋似的把他扛在了肩上。
直到那時,夏子澈心裏還在想,他是等不及救護車、想用自己車把自己帶去醫院?他人還怪好的嘞,就是這動作太簡單粗暴了,他有點着不住。
可後來,他發現自己正在一點一點遠離車輛、遠離小路。
一直等他被人扛進路邊不遠處的蘆葦地裏,夏子澈才意識到:
哦,他不是想救他。
他是要被抛屍了。
荒郊野外的巨大蘆葦蕩,該說不說,真是個絕妙的抛屍地點。
夏子澈看見自己的血滴答滴答往下落,他努力記住那人走進蘆葦地的方向,想記住出去的路,但等那人把他丢進蘆葦叢裏、他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轉,終于穩下來,他剛記下的方向感已經全沒了。
啊……糟了。
夏子澈趴在潮濕的蘆葦地裏,他想掙紮,他用盡了最大的力氣想伸手,但動作依舊微弱,甚至綿軟得有些可憐。
“卧槽!”
但他身邊的男人瞥見了他那點動作。
那人顯然被吓了一跳,他慌亂地掏出手機:
“還活着,這人還活着!我他媽剛以為是死的!要不我還是把他送醫院去吧!媽的我能看錯嗎,他剛才動了一下!操,不過我都把他丢這了,他事後不會告我吧?”
“……”
不會,知錯能改就是好人,你放心救吧,我原諒你了。
夏子澈習慣性想開句玩笑,但也只能在心裏想想。
他發不出聲音。
身邊的男人好像在道德底線的邊緣反複掙紮,夏子澈就等着他做最後的決定。
最後,他像是有些急躁,只低低罵了句:
“媽的,對不起了,算你倒黴。”
“?”
那人說完後轉頭想走,那一秒,夏子澈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
他伸出手,拽住了那人的褲腳。
那人動作猛地一僵,他腳步停頓一瞬,卻也只有一瞬。
很快,他擡腳甩開了夏子澈的手,夏子澈本來就沒用多少力氣,他就這樣被他輕易踢開了。
他的手重新落在潮濕的泥巴地。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那人的牛仔褲上留下一道血痕,然後那道血痕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最終,被蘆葦的草葉遮擋,沒留一點影子。
完蛋,要死了。
沒開玩笑,真要死了。
夏子澈這時候才感覺到身體各處漫上的絲絲縷縷的疼痛。
真的很痛。
痛到他眼前陣陣發黑。
可能是血流得太多了,他還有點冷。
但今天天氣明明那麽好,太陽曬在人身上,應該是發燙的才對。
他好像要死了。
但他還不想死。
雖然他身邊沒有親人,也沒幾個真正掏心窩子的好朋友,喜歡了好多年的人還被別人給拐跑了,高考也沒咋考好,但……還是不想死。
他死了估計沒幾個人會在乎吧。
賽賽會在乎,老薛接到消息應該也會哭一鼻子,文一也在乎,還有……還有陳濯,他應該,也會在乎吧。
幾個人了?四個。
好吧,一只手都夠數了。
但為了這四個人,他還是得好好活着。
夏子澈忍着身體各處的疼痛,他試着往前伸手。
不是,怎麽跟打游戲網卡似的,鼠标點爛了人也動不了一點?
夏子澈慢騰騰地抓住身前的蘆葦,然後用盡所有的力氣握住它,再一點一點、用那點可憐的力道撐着自己的身體往前挪動。
好疼。
左腿能稍微屈一下,右腿完全動不了,估計斷了。
肋骨好像也斷了幾根,身上外傷也不少,和地面摩擦時都好疼好疼。
好疼,也好累啊。
運動會恨不得把所有項目全都報滿的人此刻連這點輕微的挪動都費勁,才爬了幾厘米就累得不行,喘氣時口腔鼻腔全是血腥味。
要不算了吧,人各有命,說不定他今天就該死呢。
唉,不行,不能死,說不定他是什麽天選之人,被抛屍還能奇跡生還,到時候再上個北川晚報弄個獨家專訪分享求生心路歷程,多美。
夏子澈腦子裏全是亂七八糟天馬行空的想法,他爬一會兒就累了,累了就歇會兒,休息一會兒再繼續爬。
可是,好遠,怎麽這麽遠啊。
他記得那人扛他進來時沒走幾步路啊,這幾步路那麽長嗎?怎麽他都從天亮爬到天快黑了,還是沒出去呢?
是他爬着爬着轉向了?不應該啊。
如果可以的話,夏子澈真想回頭看看自己來時的路,但他做不到。
他只能往前。
就算迷失了方向,就算這條路可能沒有出口,他也要往前。
他只有這一個選擇了。
除了死亡,他只有這一個選擇了。
爬不動了就休息一會兒再爬,血到嗓子眼了就咽下去,疼也忍着,就算他死,也要死在求生的過程中,而不是無望的等待裏。
等不來人的。
不會有人來的。
只有他能救自己。
只有夏子澈能救夏子澈。
可這蘆葦蕩實在是太大了。
這條路也太長了。
他好疼啊。
好累啊。
啧,早知道,過那個路口的時候,真的應該停下來看看的。
夏子澈第無數次停下休息,可這次,他好像怎麽休息也不夠,怎麽努力,也無法再次擡起手。
他知道,自己也就到這了。
那個大叔離開前說算他倒黴。
确實。
他确實倒黴。
從小到大,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怎麽順心,每次,即便他那麽努力了,也還是留不住喜歡的東西。
他應該沒做過壞事吧,他也從來沒有壞想法沒有喪過呀,那麽,到底要多善良多樂觀多溫柔,才能被世界溫柔以待呢?
是他還不夠好嗎?
是他……還不夠好吧。
唉,如果早知道今天要死,他該做點準備的。
他想把最喜歡的歌變成二維碼刻在碑上,讓路過的人和他左鄰右舍都能聽到。他的遺照也得挑最帥的,還要印彩色。還有,追悼會也不能太無趣,如果能辦個派對,那再好不過。
可是,有人知道這些、并且幫他實現嗎?
好像沒有。
怎麽辦啊。
他死了之後,賽賽會孤單嗎,她爸總是打她,她一個人能應付過來嗎?
怎麽辦啊。
陳濯在另外一個城市,會開心嗎,他還會傻乎乎地尋死嗎?姓宋的會照顧好他的吧?
他總覺得姓宋的不是什麽好鳥,他不會欺負陳濯吧。
怎麽辦啊。
他死了之後,陳濯受欺負,他就保護不了他了。
怎麽辦啊。
怎麽辦啊……
真不想呆在這裏。
好冷,好疼。
想吃好吃的火鍋,想吃加很多辣椒的燒烤。
想躺在床上看風吹槐樹,聽他晃動枝葉時的沙沙響。
“沙——”
似乎是聽見了他的願望,有風吹過,蘆葦蕩層層疊疊随風發出聲響。
好想……
好想曬太陽。
好想看星星。
可是好疼啊,他翻不過身,看不見天空。
今天月亮圓嗎,亮嗎,天上有星星嗎,星星多嗎,會一閃一閃嗎?
夏子澈的視線有點模糊。
後來,也不知是不是幻覺,他看見一片漆黑的蘆葦蕩裏,亮起了一點一點微弱的光。
星星……
不是。
光是綠色的。
是螢火蟲。
螢火蟲微弱的光芒越來越多,數以千記的小小光點彙在一起,為他在陰冷潮濕的泥地裏聚起一片淺綠色的星空。
好漂亮。
這樣一來,風吹樹葉的聲音有了。
星空也有了。
可他還是有點貪心。
他還想要更多。
他不想孤零零一個人。
好想……
他好想他。
好想見他,好想給他唱歌,好想一直在他身邊。
他好冷啊。
他好想抱抱他。
他好疼啊。
好想聽他的聲音。
好想……
他好困。
他好想睡一覺。
他夠累了。
可他不舍得。
他不舍得閉眼。
有螢火蟲落在了他臉前的草葉上。
它的光芒在夜裏很微弱,可此時,在夏子澈眸裏卻那樣耀眼。
他盯着那一點點光芒,看着那光芒在眼裏一點點變得模糊。
後來,那點光越來越暖,最後變成了夏子澈很熟悉的畫面。
多少個夜晚,夏子澈都會坐在書桌前發呆。
他喜歡自己房間裏的窗戶,那扇大大的玻璃窗外有一棵陪他長大的槐樹。小時候他總喜歡爬樹,喜歡在樹上睡覺,喜歡在槐樹的花期摘花吃。那時候爺爺總是搬個搖椅坐在樹下,手邊放着茶杯、腿上放着詩集,手裏拿個蒲扇,搖啊搖、晃啊晃,陪他曬太陽,陪他看月亮。
可後來,爺爺走了,他連他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家裏的搖椅還在,爺爺愛看的書還在,茶杯還在,蒲扇還在,可是,再沒人會看他爬樹,也再沒人會陪他曬太陽了。
爺爺走後,他又遇見了另一個人。
那人是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但卻比同齡人都要成熟。
他會陪他一起上下學,會聽他碎碎念,會在他找不見路的時候給他新的方向,會說他獨一無二,說他最好。
他也喜歡看書,喜歡解一些看不懂的題目,夏子澈參與不進去,只能在旁邊看着他。
他看着他一點點長大,然後看着他身邊,有了真正能和他聊得來的人。
陳濯從小,就是被愛着的小孩啊。
以後也要一樣,他要擁有很多很多的愛,即便缺他這份,也無所謂了吧。
這次,夏子澈還是沒能留住重要的人,也沒能見重要的人最後一面。
不過這次,是他要先走了。
恍惚間,夏子澈好像回到了某個春日的夜晚。
那時候,他像以往無數次一樣,趴在書桌邊,看着窗戶發呆。
那天天很晴,有好多星星在眨眼睛。
窗外槐樹開了花,風吹過花和枝葉,有點冷,但味道好香好香。
“沙……”
枝葉晃動的聲音很好聽,在無數個夜晚伴他入眠。
對面房間的燈也是亮的。
好亮。
好耀眼。
怎麽這麽晚還不睡覺。
陳濯,是不是又熬夜做題了?
“夏子澈。”
夏子澈聽見有人在叫自己。
“夏子澈。”
聲音逐漸清晰,對面緊閉的窗戶不知何時打開了。
槐花遮遮掩掩,夏子澈看見少年坐在窗邊看他。
“夏子澈,走了。”
夏子澈在夜風裏輕輕彎起唇。
蘆葦蕩很冷,他在螢火蟲聚起的星空裏,沖夢裏的人笑了。
……
……
夏子澈猛地睜開了眼。
他呼吸有些急促,下意識地坐起身,摸向自己的心口。
夢裏的疼痛和孤獨太過強烈,他看着窗簾外蒙蒙亮的天,一時有些恍神。
他又看向自己身邊。
陳濯在,陳濯還睡着。
夏子澈抿抿唇,他有點委屈,像條大狗狗一樣趴在陳濯身上抱住他,把臉埋在他頸窩。
陳濯很快被他弄醒了,他習慣性摸摸他的頭發:
“怎麽了?又撒嬌。”
“做噩夢了。”
“夢見什麽了?”
夏子澈停頓片刻,彎唇笑了一下:
“夢見去隔壁街買燒雞,去晚了賣完了沒吃到。”
“這樣啊。”
陳濯閉着眼,又慢慢摩挲着他的背算作安慰:
“那咱們今天早點出去散步,蹲第一爐熱乎的買了帶回來,別把我們傻崽饞着。”
夏子澈怦怦亂跳的心髒到此時才稍微安穩下來。
他又蹭蹭陳濯的頸窩,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好——再睡會兒吧,我去做早餐。早上想吃什麽?”
“牛奶粥吧。”
“今天周末有安排嗎?”
“沒有。”
“那……”
夏子澈想了想:
“咱們今天去看房好不好?”
“嗯?”
陳濯原本還迷糊着,聽見這話,他微微睜開眼睛:
“看房,你要買房?現在買不了吧。”
“不買,租嘛,就是想換個房子住。”
夏子澈把陳濯抱進懷裏,用腦袋蹭蹭他:
“我都快畢業了,但你不是還要讀四年嘛。我想換個離協和再近點的房子,這樣你方便點。貴點無所謂,但好想有個小院子……沒有也可以,但要有個能曬太陽的地方,窗外最好還能有一棵老槐樹。唉,出來上了個大學,我都好幾年沒聞過槐花的味道了。要是有個這樣的房子,咱倆還能在小院裏支個秋千或者躺椅,白天曬太陽晚上看月亮,是不是?”
“嗯。”
陳濯被他的描述逗笑了,但他好困,他躺在夏子澈懷裏,又閉上了眼睛,聲音也跟着變小了:
“好,睡醒就去看。”
“那你睡。”
“嗯。”
話是這樣說,可過了一會兒,夏子澈又沒忍住:
“陳濯。”
“嗯?”
“冷靜。”
“嗯。”
“陳小滿。”
“幹什麽。”
夏子澈笑得很滿足,他把陳濯又抱緊了些,把人按在懷裏親親,又像小狗撒嬌似的使勁蹭蹭:
“好愛你啊。”
“我知道。”
“好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啊。”
“傻小崽。”
聽見這話,陳濯輕笑一聲:
“已經一直在一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