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穗唯一的小徒弟叛离宗门了。

    坐在镜前,她唉声叹气望着水镜中妆容明艳的自己,一身金绣嫁衣热烈如火,反衬出封闭的房间寂寥黯淡,似有无形郁气缠绕周身。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长穗喃喃不解,沉浸在小徒弟叛宗的重击中。

    她做梦也未料想,自己用数百年教导养大的仙君徒弟,竟早与妖魔勾结,企图颠覆宗门。这太荒谬了,始终让她无法信服。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穗穗,我可以进来吗?”沉重的木门被人轻轻敲响,打散长穗忧结的沉思。

    昌乐推门进来时,抬眸望向长穗的第一眼被晃了下神,不得不承认,作为天地蕴育的无暇灵体,少女的容貌有种天然的灵动讨喜,一颦一笑极具感染力。

    她穿红衣很漂亮,可不该是如同沉重枷锁的嫁衣。

    “吉时到了?”长穗匆匆去摸簪花。

    昌乐回了句还没,走上前拿起梳篦,掬起她的发帮忙梳理,流畅自然的动作好似曾做过数遍,但这是昌乐第一次为她梳发。

    透过水镜,长穗看到绿裙姑娘低眉顺眼,如往日般温和安静。察觉到长穗的盯视,她抬眸露出浅浅笑容,“看什么?”

    长穗道不出其中的怪异感,只能回以笑容随口胡编:“有点紧张哦。”

    昌乐动作一顿,低下面容道:“成婚大喜,紧张在所难免。”

    今日是长穗与她义兄成婚的日子,也是她那小徒弟发疯叛宗的第十天。

    长穗的兄长名为桓凌,是神剑宗刚刚继任的宗主,不久前,桓凌为了救人身染阴煞之气,性命岌岌可危。

    为了救他,全宗想尽了法子,长穗也几乎耗尽灵力。

    身为无暇灵体,她天生具有祛煞化祟的能力,可她的兄长被阴煞之气侵蚀得太过严重,想要救回他,如今唯有以合修之术辅引炼化,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办法。

    昌乐是桓凌的嫡系师妹,她比任何人都想让桓凌活,可她还是忍不住问:“穗穗,你……真的想好了吗?”

    自桓凌捡长穗回宗,两人相伴近千年,一直以兄妹相称。而今这场大婚,来的仓促又沉重,知情者难言祝福。

    长穗忍不住又看了昌乐一眼。

    莫名又想到她那突兀发疯叛宗的小徒弟,在叛逃离开时,他似乎也问过类似的问题,然而无论多少人问,长穗的答案坚定亦不会改变,“想好了,我要嫁。”

    只要能救活阿兄,她可以做任何事。

    “可你——”握着梳篦的手指青白收力,昌乐闭了闭眼睫。

    他知身为天生地养的无暇灵体,长穗有多纯粹美好,可就是这样的灵物,多情又薄情。她修的是万物大道,长穗可以平等爱众生,却很难分出多余的爱给一人。

    又或者说,对于人复杂的感情,她理解的少之又少。

    不。

    昌乐在心里默默否定,或许对桓凌,她是特殊的。所以他问出了自己的心结,“你爱桓凌吗?”

    长穗微微颦眉,感觉今日的昌乐着实话多,但还是乖乖回了句:“爱的。”

    “兄妹之情与男女之爱你分得清吗?”昌乐嗓音提了些,俯身去扣她的肩膀,“我知你想救桓凌,法子那么多并非一定要嫁给他,穗穗,你听话……”

    “阿兄已经没时间等了,上哪儿再去寻其他法子?”长穗没耐心听完,看着水镜中昌乐漆黑的瞳,坚定重复:“我爱的,我要嫁给阿兄。”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吉时马上到了。

    不知是不是因外面起了喜乐,房中稍显沉寂。

    自她坚定给出答案,昌乐便不再开口,她安静帮长穗戴好花冠,冰凉的指腹撩起她的碎发,触碰到她细腻修长的脖颈。长穗怕痒忍不住轻侧,直接撞到了她的怀中,吸入冷冽沉沉雪气。

    ……有些熟悉。

    “坐好。”不等她多嗅几口,昌乐将她扶稳。

    两人一坐一站一仰一俯,昌乐长长的眼睫投下暗影,唇角弯起笑意捏上她的脸颊,“那——”

    如同哄小孩子般,她的语调温柔又无奈,“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哭鼻子后悔哦。”

    这是把她当三岁小孩儿了吗?

    要知道,长穗虽然是少女之态,实则已近千岁,大了昌乐不知几百岁。感觉有被冒犯到,她拍开颊上的手咬字清晰,“本仙子从不后悔。”

    随即问了句:“外面下雪了?”

    昌乐轻挑眉梢,“还没呢。”

    那就有些怪了。

    长穗站起身,宽大的红嫁衣拖地,细细柳眉轻颦听着门外的喜乐,刚刚随口胡诌的紧张,这会儿好像成真了。

    捂住慌乱跳动的心口,长穗总觉得有些不安,她恍惚想起小徒弟叛逃宗门前,说要送她一份新婚贺礼。

    当时他说这话时,敛睫笑着语调轻散,似认真又似负气下的玩笑。如今再回想起来,长穗竟觉得戾意深重满是恶念,让人无端瘆得慌。尽管不相信小徒弟有胆回来作乱,但她还是多问了几句宗内布防。

    如今兄长重病,谨慎些总没坏处。

    昌乐为她挑选着最后一支珠钗,细细回着还不忘帮她装扮。左右没听出差错,长穗轻声嗯着却还是心中难安,烦躁抓了抓裙摆,“等忙完阿兄的事,我定要把那小孽障抓回来一顿好打。”

    早不闹晚不闹,偏要在兄长出事、神剑宗危机的时候发疯叛逃,她那几百年的教导真是喂到狗肚子里了。

    昌乐没吭声,轻轻的气音听着像嗤笑,又像是恨极了的冷哼。

    她那小徒弟的叛宗,对整个神剑宗都是极大的打击。

    吉时到,凤鸟拉着轿辇停在门前,发出嘹亮的鸣叫。

    哪怕宗内对这场婚事各怀态度,但众人还是提起笑堆聚在门外。正值冬日,门外阴风肆虐,屋檐上积压的黑雾沉重欲坠,剥夺了神剑宗原有的昌盛生命力。

    今天着实算不得好日子,看样子要下雪了。

    长穗推门踏出,身上的红嫁衣拖地乘风,如烈焰的火红幻出点点焚象。

    在众人连声的祝福中,昌乐扶着长穗坐上轿辇,她没再说一句话,望向她的漂亮眼睛又好似有千言万语,沉沉浓稠变得不够清澈。

    “一会儿见。”珠帘撩在眼前晃动,长穗松开昌乐的手,纯净笑靥被珠帘打散朦胧。

    昌乐也跟着她笑了,一步步退下轿辇远去,她轻声回:“一会儿见呀。”

    神剑宗的宗主大婚,如此盛大的喜事该在主殿举行,但因桓凌病重无力折腾,便将大婚定在他所居住的问道峰举行。

    长穗与桓凌亲近,自幼与他住在同峰,为了迎合时辰,她特意选了稍远的山峰作为出嫁地,又让凤鸟拉着她多盘旋了片刻,等时辰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往问道峰驶去。

    “吉日辰良,满堂生辉——”

    “盟结良缘,乾坤定奏——”

    伴随着声声唱和,轿辇停在大殿入道,长穗深吸一口气踏下阶梯。

    在沉积欲坠的天色下,长穗拖着冗赘嫁衣缓步穿行,她途经迎风而动的喜幡,迈过了血艳宽长的地毯,看到了大殿中央迎接她的阿兄。

    他面朝着她,原本挺拔修长的身姿因阴煞之气变得羸弱瘦削,使得身上的喜袍宽松沉重。因距离太远,桓凌面容苍白五官稍显模糊,就连唇角的笑意都带有缥缈虚幻之感。

    凌凌珠帘摇动坠坠,似乎也恍散了长穗的心,她想起兄长重病初醒,得知自己要通过合修渡引才能保命的震惊抗拒,当时阿兄问她,“穗穗,你不介意同我合修,是因舍不得阿兄死,还是舍不得桓凌死?”

    有区别吗?

    长穗轻轻抿唇,又想起刚刚同昌乐的谈话,就连她那小徒弟叛宗前,两人也因这件事吵了数次,那个大逆不道的孽徒,当真是翅膀硬了她管不动了,发起疯来竟敢以下犯上。

    他竟然敢对她。

    对她……

    唇齿无意识咬紧,长穗强迫自己先将小徒弟抛到脑后,集中注意应付这场婚礼。只等大婚结束,她就可以同阿兄合修,帮他引渡阴煞之气保命了。

    这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

    大殿入道极长,要随喜乐的节奏行进不宜太快,是以长穗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才行至过半。在两侧宾客的扫花道喜中,长穗逐步靠近殿央,只余四五步的距离,触手可及。

    这时,人群忽然躁动,“怪事,我怎么有些心窒难安?”

    “是错觉吗?老夫怎么觉得西南方地面在颤动?”

    “不,不是错觉,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靠近,我感知到了!”

    “何人敢在神剑宗装神弄鬼,速去查探……”

    变故只在一瞬间。

    不等众人做出反应,殿前入道忽然裂出一道缝隙,紧接着裂缝攀爬开裂越来越大,阻拦住长穗迈向桓凌的前路。浓郁的阴煞之气涌现,粘稠黑雾以极快速度遮天蔽日,裂缝中突兀伸出一条粗c长布满硬鳞的蛇身触手。

    “穗穗,快退开!”裂缝对面,桓凌喊道。

    长穗即刻退离,眼睁睁看着她与桓凌的距离拉远。这时,地面颤动剧烈,越来越多的蛇鳞触手探出,传来清晰的兽鸣。

    这是——

    长有九头龙相的灵怪自地面钻出,仰颈嘶吼张开深渊巨口,有人不敢置信喊道:“是九头龙祖!这东西怎么还活着!!”

    长穗瞳眸微缩。

    就算这东西化成灰她都忘不了,正是这东西,害她身受重伤,她的兄长桓凌也是因它才身染阴煞之毒,性命垂危。

    今日,她必要这九头龙祖魂散神剑宗。

    “……”

    不知在何时,黑雾低压盘绕在神剑宗头顶,引来阵阵雷鸣。

    蛮荒霸主九头龙祖重现世间,邪魔之首永暮宗来攻,神剑宗的婚礼顷刻变成杀戮战场。

    长穗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加快流逝。

    “阿兄……”使出一计绝杀摆脱九头龙祖的纠缠,她掠向大殿看到了身陷囹圄的桓凌。她奔向他,喊着他的名字,却在桓凌转身而来时,看到到一支裹挟着凛冽杀意的箭自她脸侧蹭过,朝着桓凌心口而去——

    不。

    不要!

    长穗下意识去抓箭身,却还是没能阻止长箭飞离。被箭身冲力往前带了几步,箭羽磨破她的掌心,以更快的速度冲向桓凌,“阿兄,快躲开!”

    哧——

    长箭没入桓凌的身体,在喜服开出一朵血花。

    速流的时间又开始变慢。

    长穗回头,看到箭羽的主人悬立在他们上空,发如墨,衣如血,那张漂亮面容是刻骨的熟悉,又是撕心的陌生。

    ……是她那位叛宗的小徒弟,暮绛雪。

    “又见面了。”察觉长穗的目光,暮绛雪居高临下看来,狭长瞳眸映出她的身影,含笑唤她:“师尊。”

    “徒儿送你的新婚贺礼,喜欢吗?”

    低柔缱绻的语调,如往日岁月亲昵。就如同他没有与妖魔勾结祸害苍生,没有撂下狠话发疯叛宗,没有残害同门、一箭射穿师尊兄长的心口,更没有——

    拉弓将箭矢对准她的眉心。

    死到临头,长穗突兀笑出声。

    她想,能教出弑师、灭宗、祸乱苍生三毒齐全的魔头徒弟,她也着实有些本事了。就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本事清理门户,把这孽徒收了挽回残局。

    无视对准眉心的箭矢,长穗拎剑朝暮绛雪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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