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季节来临，大雨常常一下就是一天，伴随狂风和雷电，穿着雨衣雨鞋、打着雨伞，这样全副武装都躲不过被淋湿。
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多呢。
周五，下午三点，望沐正在跟我聊天，商量着周末在姜介那里聚一下。
窗外，乌云已经压了下来，几分钟的时间，天空已经暗淡得像夜晚来临，所有人都走到窗边去看，对这样异常的天气感到惊讶。雷声滚滚，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像血管一样铺满天空，以眨眼不见的速度划破天空。闪电的亮光消退后，放眼望去整片天空像黑洞一样。
人们都在讨论这雨什么时候下，会下得多大，同时窗外响起玻璃破碎和金属撞击的声音，夹杂着轮胎在地面摩擦的尖锐声响，大概是有些车因为视线受阻出了意外。再过了一会，就看到外面不断有灯光亮起，附近的高楼大厦上几乎全被点亮，警车的警笛声也由远及近。
这氛围，像世界末日。
忽然手机震动起来，我被吓了一跳。是尹程打来的，我接起电话问他什么事情。
他们从不在我工作时间打来电话，这让我很不安。
电话另一头竟然有救护车的声音，尹程说话前，我再次转头看向窗外，雨已经下了起来，异常用力地砸在玻璃上，似乎夹有冰雹。
我一时之间有点分不清这些声音是在窗外还是从手机里传来的，但忽然就心慌起来。
“敬爷没心跳了！”尹程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音量之大，让我差点把手机甩掉。
我当场怔住：“啊？”
“到市医院！”
一瞬间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电话被挂掉，很久我才反应过来尹程刚刚说了什么。
严与敬，市医院。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我几乎是冲回办公室，对领导几乎也是喊着说我家里人心跳停了，提起包就往外跑，瞬间就被大雨淋透，这样的天气根本打不到车，一瞬间，绝望比这大雨还猛烈。
有汽车响着喇叭一路啸叫着来到我旁边，车停在我旁边，我模糊听到自己的名字，车窗里，望沐的脸在雨帘中若隐若现，他打开车窗朝我喊：“商屿！商屿！上车！”
我三步并两步来到车门前，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扣开车门，望沐在里面替我打开，我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车里，车门还没有关上就已经开走，有几次转弯太急，车尾都甩了出去。雨水冰凉，我止不住颤抖，一路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外面嘈杂的雨声，还有望沐因为焦急与愤怒不断按下的喇叭声，心烦意乱的程度每秒都在上升。
我同样也怕望沐过于冲动，转头看他，就只见他的额头上和手背上青筋已经都暴起。
我们一路闯出去，不管红灯绿灯。我们身边的车被望沐不要命的开法吓到，一路都有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追随，最后，望沐把车甩在了医院门前，我们什么其他都顾不上，我在打开车门，却直接跌到了地上，望沐跑出去几步发现我刚刚挣扎着站起来，转头回来拉起我就往医院里面跑。
嘈杂的急诊部。
人挤人的急诊部。
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争吵声，有医生不断喊着“让一让”，病床的轮子嗡嗡的响声，自助机器喊患者名字的喇叭声，病例纸的摩擦声，脚步声，呼吸声，雷声，雨声……
消毒水的味道、药的味道、血的味道，雨的味道，潮湿的味道……
地板上的湿泥脚印、血迹，不知谁掉落的就诊卡、身份证被踩得面目全非……
又一层崩溃感压到身上。
望沐一路拉着我，穿过拥挤的人群，拎起分诊台一位男护士的领子：“严与敬在哪。”
有几位女护士来拉望沐的手：“冷静，这位病人家属冷静！”
“严与敬在哪！？”望沐控制不住身形往前冲，我只能尽力拉住他，可一个人在愤怒时力量会比平时大很多，我平时就打不过他，现在更是拦不住。我拼命找回理智和说话的能力，挡到他前面，对护士说：“对不起！严与敬，严肃的严，给与的与，尊敬的敬。”
几位护士被望沐怒气冲冲的样子弄得不知所措，或许我的道歉中和了一部分负面情绪，其中一位护士飞快地打字查询后告诉我们没有这个病人。我抬头看这个护士，刚想说你再找找看，就到他身后不远处有一张病床被两位医生跑步推着往前走，同行的另外两个身影正是姜介和尹程。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拉起望沐就往前跑，明明就几步路的距离，我却怕我跑着都追不上、赶不及。可是他们不会停，慌张的我总是要摔倒，我只好拼命大声喊他们：“姜老师，尹程！”他们回头，我们对视，一瞬间，有一股力量拉着我更加快的向前，是望沐。我们赶在抢救室的门关上前一刹那追到了移动病床的床尾，严与敬那张毫无血色、惨白的脸加上凌乱漆黑的头发，这副模样像黑白影片映进我视线，他皱着的双眉像铁钉一样扎进我眼睛，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也揪着我的心。
严与敬。
上次见面还好好的，怎么……
为什么……
无力感侵袭四肢百骸，那两扇门关上时，我忽然觉得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眼泪忽然就一点也没有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冲到门前，可是这两扇该死的门连个窗户都没有，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声音。
姜介拽住我，叫我冷静。墙上“抢救中”三个字像是把刀子不断剜我的心，我从来不知道我已经对他在意到了这个程度，我从不知道我可以在意一个人到这种程度。
严与敬……不是你叫我跟你们同行的吗，你现在甩手走人又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寻找真相了吗？
你不是说我在的时候，你的行动力会更强吗？那你给我睁开眼啊？！
他们带我坐到椅子上，姜介和我说：“冷静点！相信我！从前他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心脏停跳，如果那天他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也在，就一定要叫那个人来，他会醒过来。商屿！听见没有！有你在，他会醒！严与敬会醒过来！”
我看着姜介，忽然觉得这仅仅是安慰：“怎么醒呢……一个人心跳停了这么久……”
姜介说什么？他一直找的那个人在？我在？他一直以来想找的人是我？他曾经和我说他找到了的那个人……是我？！
我……我曾经指望着可以把这份情感按压下来直到自己释然，可是我今天才发现，这份情感像弹簧，我压抑得多用力，它的反应就会多强烈。用逃避来欺骗自己，迟早会造成一个循环，总有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天。
我从未体会过死别的滋味，而如今它如海浪般袭来，猝不及防，它带来的是悲伤、绝望，但更多的是懊悔，它让我自责，让我窒息，我觉得自己罪恶，让我不愿意找回理智、对自己沮丧、对一切沮丧。
“商屿！相信他！”尹程忽然伸出手捂住我的眼睛，“深呼吸，商屿，你再这样高度紧张身体会出问题的，如果能哭就哭出来，就当是替我们哭。”
可我做不到深呼吸，也哭不出来了，我的每个呼吸都会被狂乱的心跳冲撞得破碎。
我在，他就会醒吗？
“抢救中”这几个字成了挥之不去的幻影，还有严与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就被复制出无数张来，在我眼前和脑海中密密麻麻的不断闪现。
抢救室的门关得死死的，一点光和声音都透不出来。
那一刻我觉得，什么信任，希望，善良，什么美好，期待，所谓的那些意义……
彻底湮灭。
………
我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这段时间，每一秒像被拉成了一生那么长。
长长的走廊另一头，是依旧嘈杂的接诊大厅，那杂乱不减反增。忽然就有那么一个念头，从我快要崩溃的情绪里钻出来——严与敬还没有被推出来，是不是还有希望？一定是这样吧，但凡有一丝希望，大夫都会努力挽救的吧？这样想着，我噌一下就站起来，站到急诊室门前想尽力听见一些什么声音。
严与敬，你一定要醒过来。
严与敬，你是被祝福的那个人，你还有没完成的宿命，你的终点绝不会是今天，绝不会是现在。我们不接受这样突然的告别，不接受一个没解开的谜团成为所有人的心结。
你要亲自做完你想做的事。
就算要告别，也要好好告别……
为什么……四周忽然这么黑？我不听地使劲眨眼睛，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一口气始终上不来。
紧接着，五脏六腑都开始疼。
后背刺痛，像有无数把刀子割破皮肤。可是我又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背后有六道伤口。
可我动不了。
随后，遮住我眼睛的东西被拿走，我的眼前慢慢亮起来。一群带了诡异面具的人围在我眼前，低声说着什么，那语言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这声音逐渐远去后，冰冷的水开始从头顶往下灌，我的口鼻都被灌满了，当冷水没过我整张脸时，所有的水开始凝固。
数十个火把亮起，随着火焰升腾，窒息感从胸口传来，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好像随时能冲破胸膛。
这时候我的四肢不再麻木，却依然动不了——我好像被冻住，被冻进冰块里。四肢被禁锢住的痛苦，带给我一种极度无能为力的感觉，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影开始向后退去，火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荒凉的黑暗。
好冷。
救命……
我再也无法坚持，意识慢慢消失。
“商屿！”
我听到自己名字，意识再次清醒，睁开眼睛看到姜介和尹程的脸，一瞬间有些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哪边是现实。
我刚刚看到的，该不会就是祝福者被封进琉璃棺的场景？最近常常反复梦到这些，以至于没有办法很快从梦中那些情绪里抽离，惆怅的感觉总会持续很久。
慢慢所有感觉慢慢恢复清明，我觉得脸发烫，眼皮仍然很沉重。
尹程说：“你忽然就晕倒歪在那，一动也不动，我们才发现你体温非常高。”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的双手让我彻底清醒。
严与敬还在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