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快步走上前。
他带着七分期待三分惊喜走下台阶:“朕的姚爱卿何在?”
被派去传达旨意的官吏支支吾吾。
李隆基犹不确定,以眼神示意他,说啊,朕的姚爱卿呢?
“……姚大人,姚大人说年事已高,恐难当大任。”
“年事已高,恐难当大任……”
李隆基站在原地将这话放在嘴里咀嚼。
恐的大约不是年事已高,难当大任啊。
这是对朕失望了。
他苦笑一声,挥了挥手:“下去吧。”
百官无人说话,太极殿内静悄悄的。
最终李隆基叹息了一声,挥手退朝了。
“陛下这是不打算任用姚大人了?”
“唉,姚大人不愿意过来,恐也心里存了芥蒂。”
“可那是姚崇,谁人不知?”
“两朝为宰,曾任武后、睿宗之宰相,若此番陛下前去能将姚大人劝来,那便是三朝为宰!”
三朝作宰,辅佐三个君主,此番功绩必然是要在史书留有一笔,而姚大人,也将在史书得一席之地。
众人都知道,姚崇他在中央为宰相,亦在地方担任刺史,了解中央,熟悉地方。长期任职兵部尚书让他对军事情况也了然于胸。从中央到地方,从政治到军事,谁能有姚大人更得宰相一职。
况且在陛下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姚大人就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头脑。
直言上谏,让太平公主离开长安,让陛下的两个哥哥去外地安置,两个弟弟解除兵权。
若当时真如姚崇所设想的一般,何愁陛下握不住权。
“可陛下年老的荒唐之举,到底还是伤了姚大人的心呐。”
有人唏嘘着摇头,话的声音却极小,随着风也便散了去。
皇帝离开了太极殿,殿内的官员也三三两两散着。
但大家都记起这个两朝为宰的人物。
年岁大些的官员看着外面正升起的日头,往事在心中盘桓难以散去。
张说也是其中一员。
他算不上年岁已高,却也并不年轻。
陛下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他便鼎力支持陛下。
他与姚崇站在一处,姚崇的政治才能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此时他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
他不喜姚崇!
首席宰相只有一人,出于对自己地位的本能保护,他是不希望有才能高于他的人,与他一并坐在宰相的位置。
姚崇不来,那才是对他最有利的结果。
此时他只需坐壁上观,维持现状,便可保住自己的位置。
但此时。
张说看过了天幕,看过了刚刚挥手散朝的帝王,只余叹息。
他是不喜姚崇,可这几日,他将朝堂凝滞的气氛看的一清二楚。
无人敢言,无人纳谏,百官行事畏畏缩缩,无人敢推陈出新,无人有创新之举。
此时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正是用人之际,休养生息以发展民生才是正举。
实在需要太多有才能,能办实事的人才。
所以张说叹息。
站在公理的角度,他心如明镜,姚崇应当回来。
陛下当年为自保,姚崇被贬同州刺史。
现在陛下坐稳了位置,哪怕没有天幕那句“救时宰相”的提醒,也是时候该将姚崇调回来了。
于情于理,甚至于安抚整个朝堂之上那整片的惶惶之心,陛下也该有行动了!
他有幸曾为陛下是侍读老师。
彼时,他看着心怀鸿鹄之志的年轻太子以成熟的政治手腕,笼人心
,起政变,他便知晓他不该如其余皇子般碌碌终生。
年轻的帝王也果然不负期望,天幕之中,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由李隆基一手开创的开元盛世。
此番盛景见过便令人难以忘怀。
更何况他便生于大唐,长于大唐,他的命运与大唐的命运息息相关。
他想亲眼一睹盛唐之景,一睹天幕之中所说的,九天阊阖,万国来朝之盛景!
一手开创盛世景的帝王,他不该落得个弃城逃跑,弃长安于不顾,弃黎民百姓于不顾的名声啊。
张说最终停下了脚步,理了理官袍之上的褶皱,最终转过身去。
他站得挺直,走得端正。
若帝王犹豫不决,不知决断,那么他便要将那条名路指给他看。
若满朝文武因后代“听信谗言”之评论而畏缩不前,那么他便要走在最前沿,上谏直言。
陛下当请姚大人为宰,以平众百官心中之畏惧,以开君名臣贤盛世之局面局面,有陛下此举在先,何愁没有盛世。
于是,他回去了。
本以为要多费一些口舌。
但正值壮年的帝王坐在案前,他像是知道他为何而来一般,对他道:“朕预备去骊山阅兵,张爱卿以为如何?”
张说先是拧眉沉默思索。
的确,已经许久未有阅兵演习,军纪涣散,应当整治。
陛下借此机会也可树立起在军队的绝对权威,陛下初登帝位,这有利于巩固皇权。
而涣散军纪之气氛必出昏官,借此机会,杀鸡儆猴。
军纪的确应当整顿,但放在这个时候却并不合适。
此时不宜起兵,此时应当发展国力,休养生息。
张说犹豫,正欲直言。
但突有灵光闪现。
那是骊山啊!
天子出巡,方圆三百里内的地方官员皆要前来拜见。
同州,恰巧在这方圆三百里内。
姚崇为同州刺史,正是在前去拜见的官员之列啊!
陛下之心哪里完全在阅兵之上,这是要去仿刘备三顾茅庐,亲自去请姚大人啊!
张说猛地抬头看向前面的帝王。
李隆基看张说的反应,知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开口问道:“爱卿认为朕此举如何?”
张说行大礼,掷地有声:“陛下圣明!”
陛下的此番举动无论是否能请来姚崇,但至少能让朝廷上的百官安了三分的心。
很多时候,文武百官想要的不是听皇帝说了些什么,而是看皇帝做了什么。
“陛下既有决断,那臣便告退了。”
他来之前,心尚有疑虑。
这天幕出现,到底是国家之幸还是国家之难。
天幕出现,预言未来。
盛唐覆灭,奸臣当道,一心为国的能臣遭陷害惨死,心怀天下的忠言难以直达上听。
甚至于一国之首,整个大唐的心脏,在兵临城下之际抛弃了他的臣民只为苟活。
触目惊心的文字像大山一样压在众人心头之上。
于是文武百官为保命而保守不前,甚至于不再谏言。
在来之前,他甚至担心陛下看到天幕之后,心有一团疙瘩郁结于心,就此堕落。
可今日他所看到的,还是那个胸怀志向的皇太子。
如此他便放心了。
自天幕消失,李隆基与父亲在宣政殿的谈话之后,他一改看天幕之时的样子。
他无辩解,也不同人分辨。
只是执政更勤勉了,百官谏言都记在心上并择优取用了。
端看此时的李隆基,完全不会将其与天幕
所言几十年之后的那个昏庸的君主联系在一起。
李隆基将朝堂的气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在等,等一个契机。
若这契机不自己前来,那他便亲自前去。
天幕之言不可改变?他并不这样认为。
天幕降临于此,降临在他手握权力的第一年,必然有上天的用意。
那是神迹。
尽管天幕讲的大多是他斑斑劣迹,但此时的李隆基尚且而立之年,他还年轻,他完全可以颠覆天幕所言。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野心。
于是在几日之后,李隆基踏上了前往骊山的路。
十日之后,李隆基回来了。
开元元年十二月,姚崇接任命,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执紫微令,是为,首席宰相。
同月,姚崇提出的《十要事说》广布天下。
《十要事说》,是为十问,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垂拱以来,以峻法绳下;臣愿政先仁恕,可乎?”
“朝廷覆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愿不幸边功,可乎?”
“比来壬佞冒触宪网,皆得以宠自解;臣愿法行自近,可乎?”
“后氏临朝,喉舌之任出阉人之口;臣愿宦竖不与政,可乎?”
“戚里贡献以自媚于上,公卿方镇浸亦为之;臣愿租赋外一绝之,可乎?”
“外戚贵主更相用事,班序荒杂;臣请戚属不任台省,可乎?”
“先朝亵狎大臣,亏君臣之严;臣愿陛下接之以礼,可乎?”
“燕钦融、韦月将以忠被罪,自是诤臣沮折;臣愿群臣皆得批逆鳞,犯忌讳,可乎?”
“武后造福先寺,上皇造金仙、玉真二观,费钜百万;臣请绝道佛营造,可乎?”
“汉以禄、莽、阎、梁乱天下,国家为甚;臣愿推此鉴戒为万代法,可乎?”
这每一句,都得到了唐玄宗肯定的回答。
这种肯定不是单单一句“可”简略带过。
唐玄宗以此十要为开元初期执政范本,以此号文武百官对自己进行监督。
满朝哗然。
结束酷吏,整治吏治,防止专权。
施行仁义之政,杜绝劳民伤财,恢复国力,修生养息。
《十要事说》一出,一改满朝萎靡之风气。
朝气蓬勃,锐意进取,是为开元盛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