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
准确的说,他是死后又重生了,重生到另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好巧不巧的是个太监,还是宫里最低等的太监。
这样级别的太监紫禁城里不计其数,每日负责宫中洒扫、修筑、搬运等粗活,平日里别说被主子青睐了,连见到贵人的机会都很少。
这副身子的原主小木子,就是在搬运物件时被砸到了头,等到被人抬回来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宫里无人会管一个下等小太监的死活,是以小木子当夜就没挺过去,这才给了胤禛“可乘之机”,让他活了过来。
胤禛当年还是皇子时便热衷佛道二教,做了皇帝后更是寻道炼丹,因而对于重生之事倒也很快想明白了。
可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竟然从堂堂一国之君变成了一个最下等的太监。
同住的小太监发现胤禛醒了过来,惊讶之余倒也有几分欣喜:“行啊你小木子,这你都挺过来了!”说着就要去拍他的肩膀,被胤禛沉着脸避过。
小太监看见胤禛的动作,也就收回了手:“行了。既然醒了我就去告诉公公一声,你最多再躺个一天,咱们还要去修缮寿康宫呢。”
“寿康宫?”胤禛一听便来了兴致,拉着小太监问,“寿康宫如今是谁住着?”
小太监看着胤禛头上的伤:“当今皇上仁孝,特命我等修缮寿康宫让崇庆皇太后居住,就是这几日下的旨,你不知道也自然。”
“崇庆皇太后是谁?”胤禛脱口而出,在他的记忆里,大清朝是没有一位“崇庆皇太后”的,难道……胤禛想到了一个人,“是不是从前的熹贵妃钮祜禄氏?”
听了胤禛这番话,小太监就像见了鬼一样,也不顾他的嫌弃了,赶紧捂住他的嘴:“如此出言不逊,你不要命啦?以后这话可说不得了,擅自议论主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好在这个小太监不是奸恶之辈,见胤禛没有再说的意思,便又将手松开了,悄悄地压低了声音:“太后娘娘是皇上的生母,那是顶顶尊贵的人,你若还想活命,就再不能这般口无遮拦了。”
胤禛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当日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他只是紫禁城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人,方才说的话可不就是大逆不道么?
胤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未曾搭理小太监的话。小太监只觉这小木子是被砸傻了,暗自摇了摇头就要走。胤禛倒没功夫留意这些,他如今满脑子都是这位崇庆皇太后。
现在胤禛几乎可以确定,他重生到了他死后的时间,如今弘历已经登基,甄嬛已被尊为太后了。
一想到甄嬛,胤禛顿觉有了精神。在他的弥留之际,他自知大限将至,拉着甄嬛的手,说下辈子想与她做一对寻常夫妻。
却没想到如今这话竟应验了一半——他的确获得了来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同她做一对夫妻了。
胤禛如今的身份,即便是受了伤也没几日能休养的,因而一等到他有力气下床,便被带到寿康宫做活去了。
从皇帝乍然变成太监,胤禛百般不适应,更是不懂如何去做这些粗活,这样的结果就是,三天两头地被总管太监轻则训斥、重则杖打,连一同做活的太监也能踩他一下。
胤禛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他那一世活了近一个甲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从来只有他发落别人的份。
他不是没试过反抗,可若是他反抗一下,总管的耳光、板子只会更重地打到他身上,直到他低头认错为止。
胤禛到如今才明白何为忍辱负重——先前夺嫡时的伏小做低,与现在的生活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每每被羞辱鞭挞时,胤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甄嬛,看一看他的嬛嬛如今是什么模样。
当然,他是不敢叫甄嬛知道自己便是她的四郎的,堂堂天子沦为一个太监,简直是奇耻大辱。
哪知甄嬛没见到,胤禛反倒先见到了另一个人。
这日他照例与人一起搬运着物件,忽然前头那人停了下来,低眉垂首地站着不动了,胤禛知道这是有贵人经过。
可笑!曾经在这座紫禁城里,他才是万人之上的那个人,所有人都要这般对他,如今低头站着的却成了他了。
胤禛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走过去的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带着一个侍从形色匆匆往永寿宫方向去了。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号人,于是悄悄地问同行那人:“方才过去的是谁呀?”
那人皱着眉看了他一眼,见胤禛满脸不解,于是告诉他:“这是果亲王。”
“果亲王?”
胤禛更不解了,老十七和他的儿子弘晌都不是这个模样,怎么又来了这么一个“果亲王”?
那人凑近了一步,用极小的声音道:“就是先帝最小的六阿哥。皇上和太后仁厚,念及果亲王无嗣而终,这才将六阿哥过继给果亲王为子。”
胤禛不可置信:“果亲王不是有一儿一女吗?如何就无嗣而终了?”
那人后退一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胤禛,又想起这个小木子自上次被砸了头一直呆呆傻傻的言行怪异,这才细细道来:“果亲王的两位侧福晋,玉福晋未能诞下一儿半女;娴福晋倒是生了个世子,只是果亲王府主子都没了,世子也就养在慎郡王府了。你从哪里听到果亲王有一儿一
女?”
“我……”
胤禛哑口无言,眼前的这一切,与他记忆中竟完全不一样了。
果亲王府的主子都没了?弘瞻怎么就成了果亲王的儿子?胤禛满脑子都是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又想到了一点——
方才走过去的“弘瞻”与他上一世的弘瞻生得并不一样。
“告诉你小子,在这宫里若想活得长久,不该提的不要问。譬如果亲王。”那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为何?”胤禛正为弘瞻疑惑,听到这话反而要问个明白。
那人却不肯说了,只说自己是好心告知。
胤禛冷笑:“你若不说,我便去告诉总管,是你在这里妄议主子、搬弄是非。横竖我是三天两头挨板子的,你却是总管眼前的红人。若被他知道这个,你猜他会如何?”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胤禛以退为进,那人倒真犯起怵来:小木子痴呆是不假,可正因为他痴呆,他的话反倒能有几分可信度。若是总管真信了他的话,自己岂不是没好果子吃?
眼见那人犹豫了,胤禛趁机逼问,他吞吞吐吐的,到底将他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胤禛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他说的和自己经历的竟十分不同。
先是宜修,明明在自己上一世她早就自戕而亡,到了这里却是因为害了甄嬛的孩子而被“自己”禁足景仁宫,在弘历登基后方病死。死后也没有孝敬皇后的谥号,而是草草下葬,在前朝后宫的记录中都被抹去了存在。
再就是允礼。胤禛记得自己临死前还托付给了允礼一封信,让他的福晋转交给甄嬛,以保甄嬛后半生安稳。
可这太监却说,允礼已去世多年了。他当年为了熹贵
妃被送出和亲一事带兵追出关外,后来悄悄回了一趟宫便暴毙了。宫里隐隐有流言,果亲王与熹贵妃之间有首尾。
胤禛简直无法相信。他的爱妃怎么会和他的弟弟暗中苟且呢?
可这太监说得有理有据,面上之色不像是扯谎;甄嬛也的确将弘瞻过继给了允礼,连方才过去的那孩子,眉眼间也有几分允礼的影子。
想到这里,胤禛忽然发了疯地往永寿宫跑去。
他的脑中混沌一片,只想去求一个真相,身后的人拦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飞奔而去。
到了永寿宫,胤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冲破了门口的侍卫,直直跑进了宫里。
甄嬛先前得知弘瞻今日要来请安的消息,早就在殿外侯着了。待到弘瞻来了,一套请安礼节结束,才亲热地扶起儿子,外头忽然闹哄哄地跑进来一个人。
甄嬛被吓了一跳,众人忙要上前来抓住胤禛。胤禛一边避过侍卫的抓捕一边往甄嬛那里跑,眼见早被抓住之时,急得什么也不顾了,大喊:“嬛嬛!是朕!”
此话一出,侍从们倒被惊得愣住了——
太后的名讳他们从年长的太监姑姑口里听说过,可不怕死敢这般直呼的,眼前这个小太监是头一个。
更不消说,他竟还自称“朕”,普天之下就找不出这样不要命的人。
甄嬛亦是震惊。她活了半辈子,会这么叫她的人只有那一人。可眼前这个太监虽然模样陌生,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熟悉感,令她没来由地心悸。
趁着众人发愣的功夫,胤禛赶紧跑到甄嬛面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嬛嬛,是朕啊!”
众人回来神,眼见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太监在这里胡言乱语冲撞太后,忙上来将胤禛牢牢抓住,为首的慌忙跪下请罪:“奴才一时疏忽让此人惊扰了太后,奴才罪该万死!”
甄嬛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是她与先帝初次相遇时他所吟的诗,怎么这么巧就别人知道了?尤其是这个人还口口声声自称“朕”,唤她“嬛嬛”。
此事太过诡异,甄嬛博览群书,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想再听胤镇说什么了。
她在他弥留之际彼此已然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情分可言。如今她是崇庆皇太后,而眼前之人只是一个小太监。无论他到底是谁,擅闯太后宫殿都是死罪。
甄嬛深深地望了胤禛一眼,而后牵着弘瞻进去了。
槿汐朝侍卫们挥挥手,随即跟了上去。
侍卫们一齐将胤禛往外拖。甄嬛转身的那一刻,胤禛便放弃了挣扎。他看到了弘瞻那张与允礼三分像的脸,也捕捉到了甄嬛那一眼的复杂情绪。
他的疑惑有了解答,那一抹渐行渐远的身影,不是他的嬛嬛。
这大概是另一世,一个他不曾来过的时空,在这个世界里,他和嬛嬛之间并不完美。
胤禛知道,他的大限到了。
侍卫们的板子一下一下地打下来,起初胤禛还能感觉到痛,慢慢地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地,飘到了紫禁城的上空,面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透过这面镜子,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人生。
柔则、宜修、月宾、若昭、世兰、眉庄、陵容、淳儿、文鸢、澜依还有嬛嬛,她们一个个那么鲜活美丽地进到宫里,到头来,或是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又或是孤寂半
生、蹉跎岁月。
而他自己,竟是被自己的妃子联合谋杀的。
胤禛看完了镜子里那个“他”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这一生,要求的或许曾经得到,然而正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怪不得甄嬛即便认出了他,也终究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她们都恨他。
庄生晓梦迷蝴蝶。此时此刻,胤禛也不知道到底是镜中的“他”变成了自己,还是自己变成了镜中的“他”,可他心底隐隐明白,无论是哪个“他”是他,两个胤禛是一体的。
无论是哪一世,他的嫔妃们都在宫里浮沉。
最后出现在镜子里,是一张张流着泪的脸。胤禛伸手想去轻抚那些含泪的脸,可不论是碰到谁,那一张脸便直接消散了。
“两世轮回,你悟了吗?”
空中忽然响起一道平静而又悲悯的声音,胤禛循声望去,却只见一阵刺眼金光向他而来。他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光将自己包裹起来,那道声音又响起了——
“一切还未了结,去吧——”
那声音方落,胤禛只觉一阵大力将他推起,他眼前一黑,霎时什么也看不到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