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伽黎睁开眼的时候,脑袋上方出现一圈神态各异的脸围着他打量,看穿着,应该是护士。看她们喜悦的表情,沈伽黎怀疑她们下一句就是:

    "嗨,姐妹,你终于醒啦。"

    他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双腿间。还好,还在。

    “通知医生,患者已经醒了。”其中一个护士语气里都是按耐不住的欣喜。对医护人员来说,没有什么比患者手术成功醒来更振奋人心。

    呆滞许久,沈伽黎这才悠悠打量起周围的环境。素白的房间,不断跳动的监护仪,以及消毒水的气味,有些刺鼻。

    熟悉的病房,一切未曾改变。

    但一些奇怪的记忆却如海潮般袭来。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颐气指使他做这做那,最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拉着自己的手,说他是南流景,无论自己去到哪里他都有办法找到自己。

    还有和妈妈像但也不那么像的女人,戴着廉价的洋桔梗手链,温柔地喊他“黎黎宝贝”。

    沈伽黎揉着眉心,总觉得这漫长的故事像是一场梦,却又无比清晰记住了每一处细节。

    心头像被东西堵住,呼吸也变得迟滞,只要想起梦里那个叫南流景的男人,心脏就会像针扎一样嗖嗖的疼。

    为什么,只是场梦而已,为何梦醒后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失落感,就像最重要的东西从身体中分离出去,留下了一个大洞。

    主治医师匆匆赶来,为他做了个详细检查,事无巨细叮嘱着注意事项。但沈伽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袋里被这场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塞得满满当当。

    接下来的日子,他要继续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确认没有术后没有排异反应就可出院。

    住院的日子很无聊,护工表妹一如既往在他床边念读着霸总文学,他能做的,就是望着墙上的时钟发呆,但闲下来时,总是不免想到那个梦中的男主角,叫南流景的男人。

    而每每想起他,监护仪便会跳得特别快,闹得护士三番五次进来检查情况。

    出院前一晚,沈伽黎又梦到了他,他在雪地里用脚划拉出“沈伽梨”三个字,还说怕自己会忘记,又怕赶不及,所以将最后一个字找了个简单的代替。

    当他的脸一点点变模糊时,沈伽黎醒了,

    眼睫沾着泪珠,枕头也湿了一片。

    恰好护士小姐进来帮忙收拾东西,看到晕湿一片的枕头,开玩笑说沈伽黎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医院。

    “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我们相处这么久我也很舍不得你,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护士小姐递给他行李,衷心表达对每位患者的殷切期望。

    沈伽黎离开了医院,送了表妹踏上回乡的列车,自己一个人回了家。

    空荡荡的房子,桌上母亲的遗照已经落了些许灰尘,他轻轻擦拭过遗照摆好,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忽然感到迷茫。

    未来在哪,该往哪个方向走,全然不知。

    许久未动笔的他忽然想写点什么,但提笔后犹豫许久,最后纸面只落下三个字:【南流景】

    累了,躺会儿,

    在梦里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 “累了,躺会儿。”

    而那个叫南流景的男人总是想方设法折腾他令他不得好睡,但每次又自食苦果,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真的很搞笑。

    躺了几天,水电物业的单子送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

    查了查户头,还剩三万块,如果要继续回校读书,一学期七八千的学费他很难负担,虽说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但到头来这笔钱还是得还,沈伽黎不喜欢拖着,总觉得欠人钱财良心难安。

    深思熟虑半分钟后,他决定重操旧业,继续打理母亲生前的花店。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能活就活不能活拉倒,但至少要把书读完,毕竟这是母亲临终前唯一的夙愿。

    花店盈利并不算好,这年头内卷严重,单靠门店生意根本无法维持正常开销,沈伽黎心一横牙一咬,花了大几千上线了大众点评。

    没多久他收到了首个线上订单,对方打来电话称,今晚他们老板有很重要的相亲,希望沈伽黎包一束以玫瑰为主题的花束送到某酒店。

    沈伽黎剪了几朵大而旺盛的香槟色玫瑰作为主调,穿插一些白色洋甘菊,周围一圈天门冬,整个色调清新互衬,典雅秀丽。

    他找出妈妈生前送花用的自行车,不会用导航的他只能靠着一路打听寻找目的地。

    寒冬时节,大风呼啸夹杂着湿凉的雨意直往他脸上拍,沈伽黎骑车极慢,骑两下就得停下喘口气,顺便检查

    下后车筐里的花束保存是否完好。

    为了省下打车费,他硬是骑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目的地,一到酒店门口,整个人都虚脱了,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沾湿他的头发,水珠滚落在睫毛,像铺了一层细钻。

    按照订单地址,他进了酒店上了八楼,这是单独一个楼层,被人全部包场,巨大的落地窗视野开阔,足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就在落地窗旁,他看到卡座里坐着两位男性,其中一人西装革履气质儒雅,正垂首看菜单,另一位年轻一些,穿着细节讨巧的精致白衬衫,坐姿优雅笔直。

    刚从寒风中而来的沈伽黎和酒店的布景以及卡座里的矜贵客户显得格格不入。

    他捧着花上前,靠近两人的瞬间,忽然嗅到一股极度特别的气息,极具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但又觉得分外熟悉。

    他确定,这种香味他在哪里闻到过。

    低头看过去,目光落在那位正垂首看菜单的男人身上,乌黑润泽的发梢修剪得整齐,隐隐露出的侧脸轮廓清晰分明。

    沈伽黎忽然觉得心头像被扎了一下,短暂的疼痛过后,他才后知后觉——

    这个男人他见过!就是那场漫长梦中的男主角,南流景,他五官每一处细节,都和梦中的一模—样。

    是巧合么?还是那其实不是梦。那男人察觉到什么,忽而抬起头看过来,两人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对上了视线。

    男人眉间微蹙,良久才问道:“是我的助理让你送花来?”

    沈伽黎抱紧花束,不断点头。他很想问问这个男人是不是叫南流景,更想问问对方是否认得他。

    但男人疏离冷漠的目光中,他分明看到了“陌生”二字。鼻根酸酸的,双脚也无法动弹,沈伽黎像一尊雕塑,抱着花忘了呼吸。

    对面年轻的男孩脸上漫上惊喜,捧着双颊可可爱爱: “景哥,花儿是送我的么?哇,想不到第一次见面就能收到你送的花,还是玫瑰,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玫瑰。"

    男孩主动从沈伽黎手中夺过花束,可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他脸色剧变,煞白煞白,接着喷嚏—个接一个停不下来。

    男孩将花束塞进沈伽黎怀里,着急挥手道:“快拿走,我对洋甘菊过敏。”

    颇有眼力见的服务生小跑过来,接过花束匆匆往外走,剩下沈

    伽黎依然如雕塑,一动不动,只是怔怔地凝望着这个在梦里亲密无间的男人。

    他在雪地里划拉出自己的名字,说害怕会忘记,但今日他冷淡的视线清清楚楚告诉沈伽黎,他还是忘了。

    “你们这些做小生意的难怪成不了大事,都不知道提前询问下顾客对花束有没有过敏源,难怪一辈子穷命。”男孩用纸巾擦拭着鼻子,看起来可爱漂亮,但说出口的话尖酸刻薄。

    对面和南流景一模一样的男人放下菜单,动作虽轻,但拍在桌上意外响亮。

    比起刚才,此时他的眉头蹙得更深:“是我助理多管闲事,没有调查清楚你是否会对某种花过敏,所以你是在怪我管理无方?"

    男孩愣了下,马上摆出讨好的笑: "怎么会,论错怎么也不该是景哥。"

    说着,他狠狠刎了沈伽黎一眼,见沈伽黎巍然不动,他语气不悦: “还站这干嘛,钱应该都付过了吧。"

    沈伽黎根本懒得搭理他,始终站在和南流景极度相似的男人身边,望穿秋水。因为他清楚听到这个男孩喊男人为“景哥”,和南流景的名字七八分相似。

    男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好像不愿走,但又一句话不说,只知用他那泛着红的眼睛不动声色盯着他。

    越看,越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但男人确定,他以前没见过这位送花小哥。

    但和他那含着不舍的双眸对上视线时,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就像是曾经植入骨血般亲密的两个人,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忘记了对方,把最重要的一段记忆抽离了身体,留下一个大洞。

    对面男孩一个劲儿掌眼神刀沈伽黎,为了能和眼前这个男人吃上一顿饭,他求爷告奶怒砸千金,能不能嫁进财团全凭今天,可不能让这没眼力见的穷鬼打乱他所有计划。

    更恐怖的是,进门起全程没掌正眼瞧过他的景哥,对着这穷鬼倒是移不开视线了。

    男孩掏出钱夹抽了几张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满脸嫌弃对沈伽黎道: “花的钱给你,你不用继续送外送么,还站这做什么。"

    沈伽黎堪堪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打扰到他,钱也没拿转身离开。

    />

    进了电梯,沈伽黎按了一楼,疲惫上涌,他毫无形象倚着墙壁,抬手擦了擦酸涩的眼睛。电梯门徐徐关闭,可就在相碰的前一秒,一只大手忽然插.进来,别住电梯门,电梯门重新打开。

    沈伽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视线中一道高大的身影进了电梯,伴随一声“抱歉”,那身影停在了自己身边。

    原本失落的心情一点点攀升,早已对人间没有任何期盼的沈伽黎忽然产生了奇怪的念头,盼望着身边的男人能和他说说话。

    “对了。”男人竟然真的主动开口,他掏出钞票递过去, “我助理是不是没给你花钱。”沈伽黎望着那修长的大手,手背隐隐凸出几条青筋,和梦中的手一模一样,劲悍有力。

    “给了,线上付款。”沈伽黎低低道。"这样。"男人收回手。

    电梯下行,狭窄的空间内阒寂到落针可闻。打破这份沉默的是沈伽黎。

    "能问问你的姓名么。"

    男人望着电梯显示板不断下滑的数字,声音古井无波:"南流景。"

    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沈伽黎的眼前一片模糊。是他啊。

    “你呢,名字。”南流景余光看着他,忽然问道。沈伽黎心头一颤,低下头: "沈伽黎。"

    "哪个黎。"

    “黎明的黎。”

    南流景点点头: “知道了。”

    “你不用回去和朋友吃饭么。”沈伽黎又问。“不用,不是朋友,不认识。”南流景回答得云淡风轻。

    电梯到站,大门向两边开启,南流景先一步出了电梯,头也不回阔步离开酒店。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沈伽黎默默叹了口气。

    果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他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先问了他姓名,他才礼貌性回问,自己却因为他问“哪个黎”而产生一丝欣喜。

    梦里的人罢了,看他这样子又是非富即贵,保不齐是以前在新闻里见过,又恰好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梦就开始想入非非。

    出了门,夜空洋洋洒洒下起小雪,沈伽黎骑上他的自行车,迎着风雪踏上了回家路。